第86章 醒觉
吴笛的孕吐反应到第四个月才好转,那时她和祁昊已搬回老宅一月有余。谢明珍和赵阿姨变着法儿给她弄吃的,早餐、晚餐极度丰盛不,每天还要准备一盒点心一盒水果让吴笛带公司去吃完,吴笛胃口也好,一个月吃胖了三斤,跟童璐她们开玩笑,“一怀孕就过起了猪一样的日子。”
不过搬回去也不尽然是愉快的事,到底是和公婆同住,言行上难免有拘束,不比在公寓那样轻松自在,这个问题对吴笛来还好解决,反正晚上房门一关依然是她和祁昊两人的天地,让她烦恼的还是和女儿吉吉的关系。
吴笛回家不久就注意到吉吉的各种不良习惯,最让她难忍的是写作业拖拉,毫无时间观念,简简单单二十分钟就能搞定的作业,她能写近一个时。吴笛悄悄观察她,发现她写着写着就会开差,玩玩橡皮擦,翻翻漫画书,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注重时效的吴笛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努力要帮女儿做矫正,吉吉受不了妈妈的严格,要不了十分钟母女俩就会吵起来,非得等祁昊回了家,两边各劝一回矛盾才能缓解。
吴笛很郁闷,“为什么她就听你的话,不肯听我的?”
祁昊:“她不是你的下属,你什么就会去做什么,而且吉吉才七岁,正是淘气贪玩的年纪,想想你自己七岁在干什么?耐心一点,跟不同年纪的人交道要用不同的方法。”
吴笛气不过,“你对我不也很暴躁吗?怎么到其他人跟前就特有耐心呢?”
祁昊笑道:“我现在对你也特别有耐心,你要我做什么尽管,上刀山下火海绝无二话。”
他把脸凑到吴笛面前,灼灼的目光盯着她,右眉上挑,眼里有撩人的火在烧,表情却是谄媚的。看得吴笛怨气全消,噗嗤一笑推开他,“快把嘴脸收起来!受不了你,人设又崩一次!”
吴笛现在不仅被严格限制加班,下班后祁昊也不许她多花心思在工作上,“那和加班有什么区别?”
所以她一回家就什么都干不了,吃过晚饭,或者和公婆聊会儿天,或者陪吉吉在外面踩一阵自行车,一个晚上就过去了。
老宅的作息随孩子走,九点半一过立刻静悄悄了。夫妇俩也躲在房间享清闲。吴笛看剧或者翻书,祁昊一般要继续工作到十点,有时没那么忙,就陪吴笛一起躺着聊天,聊得最多的还是孩子。
祁昊问:“我岳父岳母不都是老师吗?你就没从他们身上学到点教育方法?”
吴笛:“我爸对我可严格了,我要是拿他那套来对付吉吉,吉吉肯定更受不了。”
祁昊同意,“女孩子得宠着,甜甜蜜蜜地长大,要那么严格干什么?”
“那是你的想法,我爸可没把我当女孩看,也从没想过要宠着我……可能就因为他这种态度吧,我很晚才有性别意识,就是意识到自己是女孩子,因为在家里爸妈从来不你是女孩,你不能怎么样,应该怎么样那种话。”
祁昊笑,“难怪你这么能,天不怕地不怕。”
吴笛陷入回忆,“我现在还记得 17 岁那年,学校办文艺晚会,我没有参与节目,就坐在观众席上看同学表演,突然就很惊讶,我发现好多同龄女生已经会化妆了,还会把头发盘成各种好看的样式,有些女生穿着显身材的礼服在台上走来走去,拍合照时两只手交扣放在胸前,举止端庄得像个贵妇人,我都看呆了,感觉自己像个什么都不懂的憨妞。”
祁昊笑着翻身,搂住吴笛,很温柔地吻她。
他最爱这种时候的吴笛,带一点茫然的表情,仿佛迷了路,渴望有人能带自己走回去。平时她太风风火火,祁昊忍不住会希望她能停一停,陪自己安静地待一会儿……不过那样就不是他迷恋的吴笛了。
她是一阵风,而他是一座矛盾的山,既希望风为自己而停,又希望风永远自由地穿行。
林珍珍终于离开施明克去了深圳,在一家美资企业做人事专员,是许明俊帮她做的推荐,林珍珍对这份工作很满意。
“还是觉得对不起她。”许明俊在电话里对吴笛叹气。
吴笛问:“你跟卡尔谈过吗?”
“没有,既然珍珍想忘了这事,我去找卡尔重提算什么呢?又不能揭发他……”
吴笛忍不住反驳,“至少让他明白他干的混蛋事我们都知道啊!警告警告他也是好的!”
许明俊沉默片刻,低声:“我不知道该怎么,你刚告诉我那会儿,我确实想过要揍他一顿,但现在……毕竟他提携过我,还是,咳,保持最后一点脸面吧。”
吴笛还待埋怨他几句,转念一想,如果是曾经提携过自己又是自己特别敬重的某位上司犯了严重错误,而当事人只想掩盖,自己会大义灭亲跳出来揭发吗?
她不确定,指责他人很容易,因为事不关己,只有当落入同样的困境才能知道自己真实的反应。
不过吴笛每回想起这件事就郁郁寡欢,总觉得这样收尾特别窝囊,她向祁昊抱怨,“难道要这么放过卡尔吗?”
祁昊:“这种事难就难在这里,当事人不想动,旁人再热心也是白搭。”
“如果他再去祸害别人呢?”这是吴笛心头最过不去的一道坎儿。
“那就等一个有勇气的人站出来告他。”
吴笛怪笑一声,“干脆我出马给他弄个套吧!我还不信捉不住他!”
祁昊朝她瞥了眼,似笑非笑,“他对你这样的不会感兴趣。”
吴笛不乐意了,“我魅力这么差吗?”
“你太强势,卡尔喜欢那种天真单纯,容易对人产生依赖感的女生。”祁昊解释,“卡尔身上有一种猎人气质,他对那些女孩子下手不见得是为了满足肉欲,主要还是享受一种征服欲。”
吴笛诧异,“没想到你这么了解他,分析起来头头是道的!”
“我研究过卡尔,在他为型机品牌跟我干架的时候……”祁昊眯眼思索,“其实我和他在某些方面有点像,不随大流,比较固执,一旦想法成形,宁愿冒险也不肯退缩。”
吴笛立刻扒拉住祁昊,双眸炯炯量他,“那你呢,有没有想过征服别的女生?”
祁昊捏捏她的下巴,“我连一个都搞不定,遑论一群。”
吴笛笑嘻嘻的,“现在不是搞定我了?”
“别给我喂蜜糖,我心里明白着呢!”
“明白什么?”
“是我被你搞定了。”
吴笛笑容灿烂,强行钻进祁昊怀里,感觉自己像变回了女孩,想了想,又抓起祁昊的手按自己脑袋上。
祁昊失笑,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情不自禁俯首去吻她,忽然想起初相识那会儿,吴笛问他会等她多久,他回答,等到遇见另一个让自己心动的人为止。
那么回答一半出于策略,一半因为年轻时固有的傲气。其实他很早就懂得,有一种心动可遇不可求,一生至多发生一次。
吴笛走进晓琳的办公室,童璐紧随其后,晓琳刚忙完一个阶段,正喝着咖啡放空自己,抬眸看见她俩,忙放下杯子问:“又有新任务?”
吴笛笑道:“你当自己是铁的,可以两个项目连轴转吗?没有新任务给你,想请你晚上喝酒,肯不肯赏脸?”
童璐接茬,“就我们仨,没别人。”
晓琳努嘴,目光投向吴笛,“Jenny 能喝吗?”童璐已将吴笛确实怀孕的消息悄悄告诉过她。
童璐:“她不能,咱俩喝。”
吴笛笑道:“对,你们喝酒,我负责买单。”
晓琳一扬眉,“好呀!咱们仨确实很久没聚了。”
下了班,三个女人坐上童璐的车,一路呼啸着进了市区,童璐开车野,在堵车路段见缝插针地加塞儿,居然半时就开进繁华的长兴街了。
晓琳心惊胆战地开玩笑,“Jenny 你最好少坐璐璐的车,这家伙一开车就变身疯子!”
童璐大笑,“晓琳你错了!今天因为 Jenny 在车上,我已经开到最慢了,如果我一个人,要不了二十分钟就能杀到这里。”
吴笛在车上就选好了饭馆,凑的是晓琳的口味,海鲜档,图热闹,店门口放着大大的广告牌,招牌菜是黄鱼粥,晓琳一眼瞥见,心有所悟。
按老规矩,三个人各自点两个喜欢的菜,大家拼着吃。晓琳问吴笛,“晚点回去没事吗?”
童璐抢着回答:“已经跟祁总请示过了,不许过十点,祁总九点三刻过来接她。”
晓琳咋舌,“管得好严!”
“一切为了宝宝!”
热腾腾的菜送上桌,吴笛早饿了,盯着面前的大青蟹直流口水,晓琳和童璐均无二话,戴上拆蟹用的手套就熟稔地忙活起来。
她们来的是非常红火的档口,食客一簇簇地涌入,为一个位子费很多唇舌,周遭闹哄哄的,很难交谈什么,干脆热火朝天专注于吃,至八点方尽兴离去,留下满桌的虾壳蟹脚。
吃饱喝足后,三个人转战酒吧。
酒吧也在附近,推开厚重的玻璃门进去,仿佛进了百草园,植物从天花板开始往下布置,枝枝蔓蔓间随意地放了些桌椅,童璐认识老板,事先过招呼,给她们预留了靠窗的好位子。
老板是个中年资,衣食无忧,喜欢搞点情调,酒吧里不闹,没有请金属乐队,也没有五彩灯晃得人感觉世界失真。
童璐点了熊猫精酿,晓琳要了瓶红酒,豪迈地表示她一个人能喝完,童璐笑道:“你要是喝醉了我陪你去酒店睡!”
吴笛只能喝果汁,不过看她俩喝得热闹,顿时眼馋,问服务员要了个玻璃杯,倒了半杯红酒,强词夺理道:“孕妇可以喝红酒的,这点量没问题。”
她用这点酒敬了童璐和晓琳,然后口抿着喝,很珍惜。
晓琳先痛饮一杯,人也爽快起来,直接问:“你俩今天,其实是想拉我出来散心吧?为什么?是不是觉得 Steven 一走我会很失落?”
童璐和吴笛互望一眼,吴笛:“晓琳,其实 Steven 临走前跟我提过你……”
晓琳断她:“我知道你们想什么,也知道你们希望我能幸福,但我不是姑娘了,很多道理我比你们懂,我只是……不想再伤一次心,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工作如意,生活自由——你们如果想让我开心就聊点别的,好不好?”
吴笛还有些不甘,童璐先拍桌子,“晓琳,你活得比我们透彻,去他妈的男人——我敬你!”
晓琳笑着举杯,两人碰一下杯子,豪迈地饮干。
吴笛也被感染,把一杯红酒也一口干掉,笑:“好像又回到那年在舟山出差了,吹着海风,把酒畅谈……”
童璐:“对,三个野心勃勃的女人!”
吴笛:“谁能想到才过了两年,就发生这么多事,屁股底下这张位子跟遭遇地震一样晃个不停……”
晓琳:“Jenny 你别叹气,我们的理想还在,你也别怕坐不稳,我和璐璐会使劲扶住你的。”
吴笛感动,“晓琳,谢谢你这么,我真怕我已经失去你了!我经常想到你那时骂我的话,每次想起来,都会问自己到底有没有做错……
晓琳笑道:“气头上的话你怎么还记着呢!其实我过后想想,你也没做错什么,在上位者不能优柔寡断,否则一事无成。”
童璐也劝:“是啊!事情都过去了,别再提了,伤感情……”
吴笛摇头,“不不,这对我很重要,如果理不清楚,我的努力就毫无意义,还不如回家带孩子。”
童璐对晓琳做鬼脸,“看吧!Jenny 的牛脾气又上来了。”
晓琳:“其实我更喜欢这样的 Jenny,会反思的领导比一意孤行的人走得更远……Jenny,你得出什么结论没有?”
吴笛坦率道:“的确是我有错在先,不该用虚假手段糊弄 Hellen……”
晓琳笑,童璐则耸肩表示不认同。
吴笛紧接着:“但就因为我错了,杨慧去 Hellen 面前揭发我就一定是对的?我就不该请她走吗?”
童璐咧嘴,“问得好!”
晓琳微笑不语,知道吴笛必有后话。
吴笛继续,“我觉得这两件事应该分开来看,Hellen 知道后没有处理我是 Hellen 的责任,杨慧越级告密是不光彩的行为,我和璐璐都没办法再信任她,那么她走也是必然的,有我们逼她的成分,也有客观事实的成分,晓琳我这么你同意吗?”
晓琳思索片刻,缓缓点头。
吴笛再问:“那么你也认为杨慧走这件事我没有错了?”
晓琳又想了会儿才:“杨慧留下来确实没有意义了,不如离开,重新开始。”
吴笛满意,“好,我没做错……但我做得足够好吗?”
童璐和晓琳都摸不清楚吴笛的思路,干脆闭嘴,听她往下讲。
“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我反复问自己,这些年我在职场忙忙碌碌究竟是为什么?我一直和你们,我努力晋升是为了追求公平正义,是想为女员工争取更多利益,帮助她们得到更好的成长空间。可杨慧是怀着对我的敌意走的,我忘了我的初衷,我明明可以帮她一把……人有时是会这样,树立一根标杆,走着走着就把它丢在一边……”
她顿一下才继续,语气低沉了些,“如果可以重来,我会告诉她,告密也许能给她带来短暂的利益,但从长远看是得不偿失的,所有知道内幕的人都很难再相信她,她等于是断了自己的后路……我会给她一个机会,让她留下,看她改变,我会试着放弃偏见,重新信任她,培养她,而不是将她赶走了事......人谁无过,既然我们能原谅自己,为什么不能原谅别人?”
到这里,吴笛神色有些黯然,因为她没能那样去做。
晓琳若有所思道:“老夫子过:不教而杀谓之虐......”
童璐蹙眉笑,“我语文功底差,听不懂。”
晓琳解释:“意思是领导者对子民事先不进行教育,子民犯了错直接被杀掉,这种行为就叫虐——Jenny 反思的深度快赶上夫子了。”
三个人都笑。
童璐转头对吴笛:“Jenny 你用不着自责,我不是告诉过你,做大事的人不拘节……”
吴笛:“璐璐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怕我想法太天真,还没跑到终点就下场对不对?”
童璐撇嘴点头。
“可你知道我担心什么?我怕我为了抵达终点养成只顾自己不管别人死活的习惯,我怕这样的我即使跑到终点也不会再为别人发声。”
吴笛重新抬眸,眼神真挚,轮流看向童璐和晓琳,“我不想把为女性争取权益作为一个装饰自己的口号,我希望我能到做到。璐璐你是不是又想骂我天真?我知道要想成功,有些错误不得不犯,但也有一些是可以避免的,只要我耐下性子来找找别的方案,不定就能坏事变好事......将来如果再碰上这种难题,我希望我们能一起多想想,找到最合适的办法……不,我没有换目标,我还是想成为艾米那样的人,想做施明克第一任中国籍 VP,但我希望在我跑到终点时,我还能记得自己是为什么出发……”
吴笛着,忽然垂眸,喃喃低语,“即使我到不了终点又怎么样呢?如果这个过程中我已经帮助到足够多的人,也是另一种圆满啊!”
晓琳听得双眸湿润,她努力微笑,再次举杯,“Jenny,冲你这些话,我赌你一定成功!”
童璐赶紧为吴笛的空杯倒了些果汁,三只杯子在空中碰在一起,发出悦耳的叮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