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出局
童璐和晓琳在若水迎来大进展,两人与郝莉混熟后,找了个深夜邀她喝酒,聊到热络处,彼此都开始掏心掏肺时跟她摊了牌。
“她虽然喝了酒,脑子还是清醒的,起先死活不肯承认,我堂堂一个资深人事,把嘴干了都没用。这时候幸亏晓琳在,她立了大功!”童璐在电话里笑呵呵地告诉吴笛。
晓琳比童璐耐心,见郝莉排斥心理很重,当即拿话巧妙地岔开,制止了童璐的追问。事后她告诉童璐,“要给她点时间反应,我们把来意都讲清楚了,还是不让她自己选择,你逼她也没用。”
酒吧揭秘后,两人继续留在若水,怀着忐忑的心情开始等待。
晓琳认为不该再主动去找郝莉,免得她对两人起反感,但童璐很怕郝莉因此逃了,几乎天天都在郝莉的店附近徘徊,悄悄关注店里的动静,好在店面一直正常营业,两人有时经过,还能看见郝莉忙碌的身影。
童璐:“昨天晚上郝莉主动联系我们,愿意跟我们谈谈,我们仨就从十点半一直聊到凌三点。”
吴笛按捺住激动,听童璐将她们和郝莉所谈娓娓道来,很多细节与林珍珍的遭遇如出一辙:对异国男性天然的好感,对在高位者的崇拜,被重视的喜悦,渴望受到提拔……这些元素给卡尔提供了轻易下手的机会。
吴笛有些不解,“她都敢公开曝光卡尔了,为什么没报警呢?”
童璐:“主要是没证据,事情发生得太突然,郝莉很慌张,根本没想过要保留证据,而且她一开始也没敢声讨卡尔,毕竟是自己的上司,还要在他手底下做事的。后来卡尔又几次三番骚扰她,郝莉这才愤怒了,先告到人事部,人事部和了几把稀泥,迟迟不给法,郝莉无奈之下捅到网上,把这事彻底闹大。但因为缺乏证据,她没法清楚自己是自愿的还是被强迫的,卡尔又利用舆论反攻她是心机女,很多不明真相的人都在网络上给她泼污水,要她自证清白。郝莉咨询过几位律师,都告诉她没胜算,她最后扛不住了,才接受施明克的私下调解,她她被舆论骂得想死的心都有,只想赶紧结束了逃走……”
吴笛抓住关键问:“她和第三方签的和解协议还在吗?”
晓琳:“我问过了,不在她手上。”
吴笛心一凉,“被她扔了?”
“扔是没扔,但还能不能找到就难了。当年那事闹得很大,一直传到郝莉的老家,她母亲是个特要面子的人,觉得女儿给自己丢脸了,在街坊面前抬不起头来。郝莉回家后被大骂一顿赶了出去,之后她就再没回去过。不过她把一大包旧物扔家里了,包括那份协议,不知道有没有被她母亲处理掉。”
“能不能跟她商量一下,去她老家找找还在不在?”吴笛提心吊胆地,“那份协议非常重要。”
晓琳:“这个晚点我们再跟她提,看她愿不愿意吧,她好多年没回过家了,主要是怕被村里人指指点点。如果不愿意,我觉得我们还是别勉强她了。”
吴笛虽然着急,但换位思考也能理解,“好吧,看她自己意思,她能把这件事重新出来已经很勇敢了。”
童璐继续道:“郝莉这些年她经常做噩梦,还患上过严重的抑郁症,好几次起过自杀的念头,直到在若水开了这家店才慢慢调整过来。”
吴笛听着听着忽然又陷入矛盾,最初不顾一切想要找到郝莉,服她站出来公开卡尔恶行的念头削弱了。
“她现在过得不错,生活也恢复了平静,还会愿意站出来吗?”吴笛迟疑着,“万一再露面,情绪上会不会受刺激?”
童璐:“我们还没跟她提这事,要一步步来......不过我感觉她会愿意的。”
“晓琳你觉得呢?”吴笛问。
晓琳:“我和童璐感觉差不多。”
吴笛振作了些,听晓琳往下解释。
“郝莉,当年她是在某网站的个人主页上曝光遭卡尔性侵这个事的,后来被迫删帖,个人主页也没再更新过,直到去年,她才有勇气重新登录进去,结果你猜怎么着?居然有很多人给她发私信,告诉她曾经有过和她类似的遭遇,不是一两个,是好几十个,有些是被朋友、有些是被上司或者同事,还有些是被亲戚……总之都是平时关系挺近,让女孩子不设防的人。郝莉每条留言她都认真读了,读得越多,内心受到的冲击越大,她觉得自己曝光卡尔是对的,如果女孩们都有勇气曝光恶人,这种事就不会成为常态,她现在有点后悔当年没能坚持到底……”
吴笛跟童璐她们通话前就把办公室门反锁了,何薇在外面急促地敲门,显然是有急事,吴笛匆匆结束通话,走去开门。
何薇一脸焦虑,仿佛大祸临头,“Jenny,Hellen 来了!还带了上海人事的主管过来,已经到我们楼下,保安刚电话给我……”
连何薇都嗅出了山雨欲来的气息,吴笛自然也清楚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她没怎么意外,那天跟艾米在电话里吵翻后,她已预料到最坏的可能。
吴笛朝何薇安抚性的笑笑,“我知道了,你去准备咖啡吧,Hellen 爱喝摩卡。”
何薇喏喏地应着离开了,吴笛干脆把门敞开,静候海伦的到来,也就等了三五分钟,海伦已到楼上,径直往吴笛办公室走,身后跟着一名高瘦的中年男子,吴笛认识,不是人事主管,是财务部高级经理岑文,专门负责公司中高层管理人员的离职事宜。
海伦这次没有鸠占鹊巢,她要求找个会议室和吴笛面谈。
吴笛亲自带两人走进隔音最好的那间会议室,何薇很快端来咖啡,走前特地把门带上。
海伦先开口,语气还算和善,“Jenny,本来是要请你去上海办公室谈的,不过因为你怀着身孕,听还在北京出了点意外,为了照顾你的身体,我和岑文才决定来三江和你谈。”
吴笛礼貌地表达了谢意。
海伦转头对岑文:“Eric,下面的事就你来和 Jenny 吧!”
吴笛也把视线投向岑文。
她刚进施明克时,岑文还是财务部的主管,比贺燕低两级,吴笛与他虽无交情,点头之谊还是有的,时移世易,没想到两人会以今天这种方式见面。
岑文没有端出公事公办的态度,表情是诚挚的,“Jenny,我想你肯定猜到我们来这里是为什么,我就不和你绕弯子了——公司希望你离职,区别在于你是主动辞职,还是等哺乳期满后被公司辞退……”
吴笛断他,“请问公司辞退我的理由是什么?”
“呃......”
岑文还在措辞,海伦已翻开文件夹,抽出一张验孕单的复印件推到吴笛面前,这张验孕单正是数月前吴笛去上海,拍在海伦桌上的那张。
海伦话干脆多了,“公司有确凿证据证明你为了拖延调岗,在怀孕时间上存在弄虚作假的行为。”
吴笛朝那张单子看了眼,含笑望向海伦,“这么,你又和卡尔结盟了?”
海伦没理会她的嘲讽,平心静气:“Jenny,你确实能干,各种手段也玩得转,只是形势逼人,现在就是艾米也不可能留住你。唯一能商量的是赔偿金的数额,上面为了能让你尽快离开,给了比例不的浮动区间,只要你不闹事,我和 Eric 可以为你争取到最好的数字,当然你可能也不在乎......不管怎么,我们合作一场,我希望大家能和平分手,也请你别为难我,我只是照章办事。”
吴笛认真思考了片刻,还是忍不住追问:“如果我拒绝会怎么样?”
这回是岑文回答她,“法务部根据你提供的这张验孕单作了周密调查,证实这张验孕单不真实,并且是由一位姓童的女士协助你取得的,法务部已留取相关证据,如果你不合作,那么你和童姓女士弄虚作假的行为都将被追责。”
岑文语气一转,推心置腹:“Jenny,公司方面并不希望公开你们的这些行为,但如果你执意不接受,这件事推进到后面,要离开的肯定不止你一个人……”
吴笛自然领会到岑文话语中暗含的意思,如果她要闹,那么童璐,甚至包括童璐妹妹的前途都会被殃及,这是非常明确的威胁,但也相当简洁高效。
她不再犹豫,点点头,爽快:“好,我辞职。”
当吴笛出这个决定时,海伦明显松了口气,脸上的神色立刻舒缓了,她让岑文拿出各种文件马上让吴笛签,并讲定移交工作在一周内完成。
因为吴笛的配合,整个过程只花了半个多时,一应手续全部办妥。海伦无心逗留,任务一完成就和岑文动身回上海去了。
吴笛最后一个离开会议室,走出来时,王伟德、何薇等人都围上来,七嘴八舌问怎么回事。
吴笛朝大家笑笑,潇洒地:“我要走了。”
下属们顿时鸦雀无声,吴笛明白他们的心情和自己一样复杂,有些人是惋惜,有些人也可能是幸灾乐祸,很正常。她本来半年前就该走了,用了数月时间希望能力挽狂澜,终究功亏一篑。
王伟德:“Jenny,晚上大家聚个餐聊聊吧,我去召集。”
吴笛摇头,“改天吧,今天还有事……”
众人没有勉强,了一番客套话后纷纷散去。吴笛清楚,要不了几分钟,这个劲爆消息就会传遍整个公司。
吴笛走回办公室时看了眼时间,下午四点半。
她不想继续留在公司,简单收拾一下就下班了,没有惊动祁昊,独自步行到工业园门口,拦了辆出租,上车前,她回眸朝创业楼扫了眼,这个曾经是她憧憬梦想的地方,如今竟令她有种南柯一梦的恍惚感。
出租车开了没多久,电话接二连三进来,祁昊、许明俊、贺燕、童璐等人都来电问询,吴笛一一应对,仍觉得像在梦里行走,心情是麻木的,没有羞愤或挫败感,毕竟不是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童璐最紧张,声音里透着浓重的失落,吴笛的野心中也隐含了她那一份,曾经畅想过随吴笛一起走向辉煌,哪怕只是作为吴笛身后的暗影存在,也是值得骄傲的,而这一切,转瞬就成为泡影。
吴笛丝毫未提及被岑文威胁的事,只笑着安慰她,“不用担心我,我就是失业在家也饿不死!你跟晓琳也会好好的,将来该升职升职,该加薪加薪,这一点我刚刚跟 Hellen 讲得很清楚,如果她敢动你们,我不会袖手旁观的。”
“Jenny,我们不是为自己。”童璐沮丧道,“是为你,就这么被他们赶走,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吴笛豁达地:“这本来就是一场战争,我既然参加了,就可能赢也可能输……璐璐,别泄气,你和晓琳继续把任务做完。我和施明克虽然要拜拜了,但跟卡尔那笔账还没算完呢!”
出租车开到庆云街的十字路口,忽然遇到交通管制,吴笛等了会儿,车子迟迟不动,她探身向前,问的哥出什么事了。
的哥告诉她,“有交通事故,死人了。”
吴笛伸长脖子,朝的哥指点的方向望去,在横街右侧,一辆电瓶三轮车倒在路边,死者躺在血泊中,似乎是个老太太,有验尸官正在检查,旁边放着一具尸袋,没有忙乱,现场看上去有条不紊,但依然触目惊心。
吴笛无事可干,肆意量着窗外的一切。
交通灯被手工控制了,等待通行的时间拉长了数倍,穿黄马甲的交警站在路口指挥交通。阴天的傍晚,恰逢冷空气南袭,交警一边手势,一边微微跺脚驱寒。
死者还在地上躺着,任人翻检,像个木偶。吴笛看在眼里,心头忽然猛抽了一下。
人生是多么荒诞又不可思议,个人仿佛是被抛掷进一个游戏,一旦程序开启,就不得不追逐、争夺,为自己赢取存活下去的机会,任何节骨眼上都可能输掉,然后下线……但即便想通了,就能从游戏中解脱吗?
不能,也许只会更痛苦。命运的程序已经写就,作为 NPC,你无法从屏内跳出,必须不断向前突破,拼命向终点狂奔......
因为这场交通事故,吴笛只比平常早了十分钟到家,她暂时不想把离职的消息告诉公婆,自己先需要缓一缓,便如往常一样与家人笑,先吃了赵阿姨做的点心,然后陪吉吉写作业。
家里安安静静的,让吴笛感觉像身在伊甸园,心头一松,才感觉到自己是真的累了。
手机破宁静响了起来,吴笛差点想关机,但仍惦记着某个人的态度,希望她会给自己。
不是她等待的人,是祁昊,问她到家没有。
“到了。”吴笛着笑起来,“一时不到给我两回电话,公司里不忙?”
祁昊也笑,“再忙也得关心一下老婆啊!”
“我没事,你别这么紧张。”
“晚上临时有个饭局,还挺重要,得晚点回,你没问题吧?”
“没问题啊,你忙你的。”
“我争取十点前到家。”祁昊很快又补充一句,“我老婆是最坚强的。”
吴笛笑了,感觉自己果然又坚强了几分。
祁昊九点半到家,吴笛在房间里等他,懒洋洋地蜷缩在软椅里,塞着耳机听歌,穿薄纱睡衣,外面披了件针织开衫,头发蓬松地挽着,像只倦极了的猫。
祁昊俯身先亲她一下,问:“要不要带你出去散散心?”
吴笛摇头,“太晚了,不想折腾,就在家聊聊天吧。”
“好,我去洗澡,你等我。”
祁昊洗完澡回房间,吴笛还在软椅里窝着,不过闭上了眼睛,似乎睡着了,门开合的声音也没惊动她。祁昊没有叫醒她,在她对面坐下,俯首端详妻子。
从他认识她那天起,吴笛就一直是精力充沛的,像他时候玩的陀螺仪,转动起来就不知停歇。
现在她终于停下了,虽然是暂时的,但从前那种深藏于眉眼的生机在这一刻消失了,她变得柔软而茫然,像个失去方向的女孩,不知道该如何迈步。
吴笛睁开眼,看见祁昊的脸近在咫尺,还有他眼眸中掩饰不住的怜惜,刚刚还无助的表情一下子化开,她笑起来,脸上恢复了令祁昊心动的明艳。她伸出手,勾住祁昊的脖子,把他拉到面前。
“干吗偷偷量我,觉得我可怜?”
“不,觉得你好看。”
祁昊低首,吻她的唇,轻轻地摩擦,怕弄坏她似的。吴笛让出一半软椅,祁昊勉强挤进来,又侧过身,让吴笛压在自己身畔,好让她坐得舒服些。
“难过吗?”他问。
“刚开始有一点,现在没什么了。”吴笛偎在他胸前,“我本来以为自己会接受不了,可是从回来到现在,我居然越来越平静.......”
“嗯,更坚强了。”
“不是。”吴笛仰头看他,笑,“是因为你。有你在,我觉得我的损失都不算什么。今天这种庆幸的感觉特别强烈,多亏没离成婚,要不然我这会儿得多惨。”
祁昊嘴歪过去,亲她的耳垂。她密密的头发蹭着祁昊半边面颊,只觉得心里也毛茸茸的,很痒。
吴笛又:“我以前觉得自己很坚强,就算失败也能扛得住……”
祁昊插嘴,“不算失败,只是短暂休息,正好也是你需要的。将来你还可以做很多事。”
吴笛笑,“嗯。我会好好休息的。以前想做又没时间做的,现在终于可以实现了,陪你,陪吉吉……”
“还有二宝。”
“对!”吴笛笑着,又感叹,“如果这会儿我真的是一个人,我想我也不会哭的,可是会很难过……老公,谢谢你,谢谢你在我身边。”
她再次仰头时,祁昊恰好也低下脸来,两人吻在一起,深深的,像潜水,不断下沉,努力抵达某个极限……
祁昊骤然松开她,起身爬上床,离她远些,“不行!这样下去会出事。”
吴笛盯着他笑,过一会儿也上床,还是蹭到祁昊身边,趴在他耳朵旁戏谑轻语,“要不要我帮你?”
凌时分,吴笛在祁昊怀里醒来,他的手圈在她腰间,吴笛的耳畔响着他均匀的呼吸声。她闭上眼,想重新入睡,脑子里却一片清明,澄澈如静湖。
她想起今天的一系列遭遇、郝莉、海伦、还有那场突发的交通事故带给她的震撼,包括她内心若隐若现的期盼——她没有等来艾米的电话,她最后一丝幻想也寂灭了。
再后来,她想到这十几年在施明克的点点滴滴,她最初的不平,后来的野心以及为此做出的种种努力......即便此刻翻船了,她也没有气馁,她想清楚了一些事,也放弃了一些曾孜孜以求的东西。还有一些,则是她必须坚持的。
之前她只是想着临走要有个大动作,但具体该怎么做是模糊的。而此刻,那一幕幕发生过的场景不断刺激着她,给了她突如其来的灵感,一个具体的计划在脑海中渐渐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