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匕见
下午两点,研讨会准时开始。
投影屏上着本次研讨会的议题,吴笛的职业形象照和简单的背景介绍占据了右屏。屏幕左上角印着研讨会主办方“施明克关爱女员工协会”的标志——用粉色丝带成的蝴蝶结。
吴笛站在台上,望着下面的听众,绝大部分都是女员工,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或交头接耳,或微笑看她。还有不少人在仔细观察她,眼眸中不自觉流露出倾羡,哪怕知道她即将被迫离开施明克。吴笛明白,这是因为在她们眼里,自己曾登上过她们无法企及的高位,即便昙花一现,也是成功者之一。
这样的眼神让吴笛想起十年前的自己,她坐在观众席间,仰视台上的艾米……吴笛收回思绪,专注眼前,今天的研讨会将是她的主场。
“很高兴有这么多同事肯在百忙中抽空来听我的讲座,我知道你们中有不少人是被逼着来的,不管是不是自愿,我向大家表示最诚挚的谢意……”
在笑声和掌声中,吴笛进行了简短的开场白和自我介绍,之后她很快把话锋切入正题。
“十年前,还是物流中心顾问的艾米做过同样一期研讨会,探讨女性在职场中的生存状态,我记得当时她出示过一张数据列表:施明克全球员工的男女性别比,十年过去了,让我们来看看这张表格有什么变化,变化又有多大?”
吴笛转身,在投影幕布上展现了两张数据表的对比。
“就去年和前年的统计数据来看,男女职员比为 3:1,即每四名员工中有三名男性,一名女性,而管理层的男女比例则是 6:1。再来回看十年前的数据,两个参数比分别为 6:1 和 8:1。大家有没有发现,十年间女员工的数量显著增加了,但进入管理层的人数却没有相应程度的提高。这些数据向我们展示了男女员工在晋升中较高的不均衡性,而我感兴趣的是,造成这种差异的根源是什么?是某些岗位女性确实不能胜任,还是人为因素造成了晋升阻碍?”
台下逐渐安静,听众们不知不觉被吴笛的提问吸引。
“我本科毕业就加入施明克,在这里工作了整整十二年,是一个标准的施明克人,我想,我这十二年的观察或许能对这个问题提供一些解答思路。”
吴笛翻页,转身,面对听众,她精神集中,情绪饱满,对自己的状态感到满意。
“施明克到我所在的学校进行校园招聘时,出的广告中有民主、锐进、革新、公平等字样,在我加入公司后,发现这些词语其实是公司文化的缩语,它们被制成漂亮的宣传图表,在办公场所随处可见。而我在初入职的两年里也感受到名副其实的氛围,我热爱我的工作,感激提携我的上司,还有与我愉快相处的同事们,这样的情绪让我对施明克产生了非常深的认同感,我制定了职业目标,我想通过自己的奋斗抵达我心目中的成功……两年后,我撞了南墙。”
吴笛用平静的语气讲述了她应征战略部的失败经历。
“我第一次体会到在职场中身为女性所遭受的歧视,也忽然明白,在看似公平正义的海平面下,其实藏着各种暗礁。我的首次触礁让我对女性身份产生了敏感,而我很快发现,这样的遭遇绝不止我一个人。在这个职场中,有许许多多和我一样怀揣理想努力奋斗的女员工,而她们,也因为性别原因在晋升中遭遇各式各样的击。我的同事苏晓琳,工作拼命,业绩傲人,却在晋升中屡屡败给那些不如她的男同事,而上司终于要提拔她时,还要附加一项条件——两年内不能生育,以免影响部门业绩;我的另一位搭档童璐,在座的想必都认识她,没错,她曾是核磁工厂人事部的铁腕人物,有想法有能力,可是生完孩子回到部门,发现已经没有立足之地,她从前辛辛苦苦攒下的成绩归零。”
晓琳和童璐在走廊里杵着,默默注视台上的吴笛。
“很多人,生育是女性的天职,是一项崇高的责任。然而落到现实里,却没人体恤这些履行天职的员工……女性在职场中想有所发展,要付出比男性更多的时间和精力,付出的代价更大,牺牲更多,也更艰辛。你可能会,这是宏观环境造成的,作为个人,我们改变不了什么,只能顺应。我不能你是错的,但我希望身为女性的我们,首先能有这样一种意识,我们的牺牲和付出,并不是我们必须背负的原罪,它是由漠视和不理解造成的,是一种赤裸裸的不公!”
不知谁带头鼓掌,会议室里的掌声此起彼伏,吴笛不得不停下,目光触及童璐时,看见她正在接电话,神色里带一丝惊喜,当她接触到吴笛的目光时,立刻微微颔首,又在晓琳耳边俯语了几句,晓琳立刻急匆匆走了出去。
掌声停歇,吴笛继续。
“只有在意识到这是错误之后,我们才有可能去改变现状,不会把这种不公看作理所当然,更不会成为它的帮凶,将捆缚住女性的那套标准再施加到我们的后辈身上。对女性而言,这将是一个漫长的改变过程。我不奢望通过一次研讨会就能让大家立刻改变,但如果今天之后,你们能对职场中的女性歧视多一些关注,能对种种不公正现象变得敏感而非麻木接受,我认为我今天的目的就算达到了。”
又一次热烈的掌声中,何薇上台给吴笛递了杯水,她确实渴了,接在手上一口气喝完,放下杯子后,演讲进入下半场。
“女性在职场中的艰辛不止于性别歧视,还有一种情况,比歧视更严重,而这个问题的解决不需要宏观环境的改善,是可以马上行动,而且必须立刻行动的……”
这个开场白一下子就把听众短暂涣散的注意力再次凝聚起来,而吴笛面容严肃,吐词清晰,“那就是,职场性骚扰。”
席间引发轻微的喧嚣,有惊异,也有莫名兴奋,这实在是个劲爆话题。
坐在第一排的陈莎如坐针毡,性骚扰的议题并未出现在吴笛提交的演讲内容里,她似乎预感到了暴风雨,目光不断瞥向吴笛,希望能与她进行一番眼神交流,然而吴笛根本不朝她看。
“在高位者利用权力优势骚扰甚至污辱女性员工,这样的事想必大家都不会觉得新鲜,有人听过,也有人经历过。很久以前,施明克曾发生过一起类似事件,闹得轰轰烈烈,又无声消失。那时我没多在意,直到最近,我发现同样的事又一次发生,而且就发生在我认识的人身上,让我非常震惊!这种事一旦发生,女性受到的伤害总是难以想象,不仅要承受伤害本身带来的痛苦,还要承受各种莫名其妙的脏水:穿着问题,举止问题,语言问题……到头来,男人们都很无辜,是女人在诱惑他们!而遭受侮辱的女性往往讳莫如深,羞于提及,让加害者更加肆无忌惮!”
前排一名穿锐鹏工作服的女员工举手提问:“吴总,那您敢那位骚扰女员工的管理层是谁吗?”
吴笛没有一丝含糊,直接报出姓名,“战略部总监卡尔-琼斯。”
会议室里一片哗然,窃窃私语变成了高声议论,记忆力好的员工自然联想到五年前和卡尔有关的另一桩性骚扰丑闻,并迫不及待转述给不明所以的同伴们听。
吴笛注意到陈莎正低头操作手机,神色紧张而焦虑。
刚刚那名大胆提问的员工又问:“吴总,卡尔这回骚扰的是谁?”
吴笛面露遗憾:“对不起,这名员工不愿公开,所以我不能把她的名字告诉大家,但是五年前,卡尔曾经以同样的手法骚扰过另一名女性,这位叫郝莉的女职员事后很勇敢地站了出来……”
放在演讲桌上的手机突然震动,吴笛低头扫了眼,是艾米,她朝陈莎瞥去,陈莎接住她的目光,用手指了指手机,吴笛直接摁断,拒绝接听,陈莎将她的举动看得一清二楚,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手机屏上同时跳出童璐的短信提示:郝莉已到三江,正在赶来的路上,晓琳提前去工厂门口迎候郝莉了。
吴笛读完消息,愈加振作。
“可惜的是,郝莉虽然站出来控诉卡尔,却被卡尔以公司声誉挟制,玩弄权术,反泼污水,致使郝莉不仅身心受辱,还不得不远走他乡……”
台下议论再起,有人起身发言,“吴总,我也是施明克的老员工,郝莉的事我听过,当时对郝莉最后的定性是她为了晋职勾引卡尔,卡尔没能兑现,郝莉恼羞成怒才曝光与卡尔的私情,郝莉自己也出来道过歉了,怎么隔了几年又有反转?”
吴笛激动地:“这就是反泼污水却能屡屡得胜的典型例子,也是卡尔这类人的杀手锏,它的根源还是对女性的轻蔑和不信任。就没有人反过来想一想吗?做一个极端假设,如果真是郝莉勾引卡尔,卡尔欣然接受就一点问题都没有?他是傀儡还是摆设?他没有脑子分辨是非黑白吗?如果没有,他是怎么获得他手上那份闪闪发光的权利的?无论是出于道德还是避免未来可能产生的风险,作为在上位者都不该对女员工存非分之想,更不该伸出龌龊的手,只要伸出去了,他就该承担随之而来的声讨,而不是把所有罪过都推在女方身上!”
从听众的反应看,大家是赞同吴笛这些观点的。
“就在前几天,我的同事终于找到郝莉,并对她进行了数时的采访,希望能还原事件真相。这里截取了几段关键录音,在征得郝莉本人同意后,我算放给大家听一听,孰是孰非大家可以自己判断。我想再补充一点,翻出这段回忆对当事人来是非常痛苦的,等于把噩梦重新经历一遍,我们之所以这样做,就是因为类似的事一再发生,受害人不敢声张,没有表达出应有的愤怒,恶人没有得到惩戒,才会变成嚣张的屡犯。”
吴笛示意何薇点开采访郝莉的那段音频,全场女性都屏息聆听,气氛格外肃穆。吴笛再次看向陈莎,她不再操作手机了,缩起身子坐着,表情复杂难测。
吴笛截取的录音约有二十分钟,照她估计,等音频播完郝莉差不多也该到了,郝莉答应会上台做一个简短发言。
录音播至十分钟时,会议室的门忽然被粗鲁地撞开,三名保安鱼贯而入,领头的进门就是一声高吼:“会议到此结束!”
众人错愕之际,另两名保安各自奔向两架摄影机,勒令摄影师关机,显然是有备而来。
童璐认识工厂的保安,眼见其中一人不顾阻拦要强行关闭摄影机,立刻冲上去怒斥,“我看谁敢碰我的东西!”
她怒目圆睁的样子让保安想起她昔日在人事部的威仪,犹豫之间,摄影机就被好几人给护住,王伟德、谢江都挺身出来与保安对峙。
吴笛在台上问:“谁让你们来捣乱的?”
听众中也有数人起身,对突如其来的干扰行为表示愤慨。
领头保安昂首宣布,“冯总让我们来的!我们不是来捣乱,是来制止你胡八道的!”
吴笛刚要话,冯总已从外面走进来。冯总在核磁工厂有着绝对的权威,他一出场,房间里顿时鸦雀无声。
吴笛从台上走下来,与冯总在坐席中央的走廊相遇。
冯总和颜悦色:“Jenny,收手吧,这样搞下去对谁都没好处。”
吴笛眼眸闪亮,“冯总,请问您是代表谁来要求我?”
“艾米。她给你过电话,你不接,所以让我紧急转告你,马上停止研讨会,否则公司保留起诉你损毁名誉的权利。”
吴笛微笑,“那我希望你们马上报警,我保证会配合公安机关的各项调查。”
冯总轻叹了口气,眼里闪过一丝无奈,“Jenny,我对你印象一直不错,也知道你这次离开公司心有不平,我无意卷入你们的纷争,但你在我的管辖区闹事,这是我绝对不容许的。”
“冯总把我为女员工鸣不平称之为闹事?”吴笛露出诧异的神色,“那我可不可以理解为,如果核磁工厂有员工遭遇和郝莉一样的不幸,冯总也是不会为她主持公道的?”
安静的会议室里又起了嗡嗡声,窃窃私语中似乎透出对冯总态度的疑虑。
冯总沉声:“这是两码事……”
“我认为是一码事!作为领导,如果收到员工被欺辱的投诉,不管是真是假都该认真对待,尽可能挖出真相,惩戒加害人!我在这里探究真相,而冯总您却不问对错只想让我闭嘴……”
“Jenny!”冯总终于恼了,“别再假借名义声讨卡尔了,不要以为没人知道你的目的!你不是真的想为郝莉讨回公道,你就是想弄臭卡尔……”
吴笛针锋相对,“没错!我就是想让更多人看清卡尔的嘴脸,我不希望一个蹂躏女性的罪犯登上施明克的高位,以便有机会去祸害更多女职员,为此我会动用一切合法手段来阻止——冯总,您向来洁身自好,我没想到您这次会出面帮卡尔!请相信我,卡尔是走不远的,您真的要把自己的前途押在这个人身上吗?”
冯总双手插在兜里,朝观众席迅速扫了眼,那一双双探究的眼睛令他芒刺在背,他格外留意到两台摄影机,从他进门后就没停止过运作,他不难想象自己继续制止下去可能会引发什么后果,铁青的脸色渐渐转为温和。
当祁昊闻讯赶到会场时,冯总已带人离开,扩音器里传出郝莉陈述的声音。
祁昊挑了张最靠边的位子坐下,抱起双臂,半眯着眼睛量台上的吴笛,吴笛也看见他了,嘴角一扯,露出一丝浅浅的微笑。
郝莉登台,是整场研讨会的高潮。吴笛也是首次见到她真人,郝莉个子娇,五官清秀,双眸黑且有神,略带一丝野性,浑身上下毫无办公室女孩的气质,因此也很难让人将她与“受害者郝莉”联系起来,然而当她站在台上重述那段记忆,当痛楚自然而然从她神色里流出来,所有人都确信,她所受的伤害是真的。所有人都为她遭受的经历感到愤怒。
“……离职后,我想过要忘记,变成另一个人活着,但是不可能,不可能全忘掉的。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还是会自虐一样想起从前那些事,常常羞愤到想死。我恨自己懦弱,没有在遭受凌辱时拼死反抗,也恨自己不够坚决,虽然曝光了对方却畏首畏尾,最后选择妥协……这几年,我一直觉得痛悔,不仅有被污辱的痛苦,还有对自己懦弱的自责,所以我想,既然现在有这样一个机会,让我可以再一次真话,我为什么要拒绝呢?不管别人相不相信,至少我又活过来了……”
郝莉赢得的掌声经久不绝,好多女员工跑上去拥抱她,鼓励她,支持她,吴笛觉得欣慰,这就是她想要的效果,面对面的讲述才最震撼,也最具服力。
当一切结束,吴笛坐上祁昊的车回家时,她才感到自己原来如此疲倦,兴奋的感觉消失了,她突然饥肠辘辘。
祁昊拉开储物盒,从里面取出她爱吃的酥皮点心,吴笛拆开包装,简直是狼吞虎咽。
“这下舒服了?”祁昊瞥她一眼。
吴笛重重点头,“嗯!不管后面会发生什么,我把能做的都做了,这才是与施明克告别的正确方式……虽然最后失败的还是我。”
祁昊伸出手,在吴笛头顶蹭了一蹭,笑:“虽败犹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