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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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普几次徘徊到路尽头,最后又都安静地退回自己的屋。

    天色渐渐晚了,夕阳在路尽头的教堂尖顶后铺成一道荡漾的彩画,阿普用自己少了两个指头的右慢慢地摸着包裹在他粗布衣服下的那一本薄薄的书,在屋前打着转。

    良久,他将自己的右伸到面前,借着夕阳的光看了看,最后沉默地回了木屋。

    屋里升起袅袅炊烟,阿普木着脸做自己的晚饭,想起很多年前,雅格郡发生的那一场大水。

    那一场大水冲开了河道,淹没了庄稼,也让阿普的父母和妹妹一起被洪水吞没。

    那年阿普十五岁,有一双精壮的臂膀,是镇上最勇敢的伙子,他父亲,如果他能在十六岁前攒够三块白狐狸的皮,家里就愿意出钱送他去城里的阿比德莱勋爵家做侍从,跟在阿比德莱老爷身边学武艺,如果他表现得好,那他很有可能受阿比德来老爷赏识,成为一名骑士,跻身于贵族之列。

    但是一切都被那场大水毁了。

    阿普记得第一个被水吞没的母亲苍白的面孔,记得父亲嘶吼着一次又一次将妹妹举过头顶,记得妹妹细弱的哭泣,和她渐渐在自己怀里停止的呼吸。

    大水退去后,他瘦的像一架骷髅,其他人都走了,只有他反复在尸体和末过脚背的积水里翻找,最后将父母和妹妹的尸体摆在一起,点燃了火把。

    他睡在阿比德莱老爷给幸存者准备的棚子里,教士们身披黑袍念着诵祷词从他们中间走过,一个教士摸着他的头,对他:你是幸运的,孩子,忘了这一切吧。

    可是阿普每晚闭上眼,就是母亲被水没过的头顶,父亲将妹妹举过头顶的双,和妹妹在他怀里渐渐没了呼吸。

    他记得他们死去前的每一个细节,渐渐的,他可以听到父亲和母亲都在死人之国里的凄惨的哭泣,妹妹的哭声细弱到没有,但是他是她的哥哥,他亲眼看着她死在自己怀里,他怎么会分辨不清她的哭声呢。

    后来,神父来了。

    他去找神父,问他在灾难中痛苦死去的人要如何获得解脱。

    神父沉默了很久,最后告诉他,唯一的办法是赎罪劵。

    只要有了赎罪劵,那些人生来具有的罪过就会被免除,死后就可以永享幸福。

    一张能够彻底赎清他父母罪过的赎罪劵要十个银币,妹妹年纪,罪过少,也要五个银币,可阿普身无分文。

    他拼命祈求神父,可神父也无能为力。

    住在棚子里的人都听了他的事,大家都劝他算了,不要管死去的父母和妹妹。

    因为他还年轻,身体又壮,阿比德莱老爷又要招新的侍卫了,一旦成为侍卫,受封骑士也不是梦,他的人生还充满着希望。

    可是他忘不了父母和妹妹的每晚在梦里的惨状。

    最后他找上了阿比德莱老爷。

    阿比德莱老爷答应他,如果他在春天结束前给他带回来一头两米长以上的野猪,就付给他二十五个银币。

    这是一个很高的价格了。

    但是大家劝他不要去,因为附近的野猪凶猛无比,而且身体粗壮,皮糙肉厚,平日里一头一米五左右的野猪就至少需要三四个人合力才能对付了,更何况两米长,那是玩命。

    阿普最后还是为父母和妹妹买来了赎罪劵,代价是两根指。

    阿比德莱家不招身有残疾之人,他永远也不可能成为阿比德莱家的骑士了。

    饭做好了,对他这种年过三十身体残疾的普通雇农而言,一锅黑麦煮豌豆加点盐就是他每天的晚饭了。

    阿普沉默地将陶罐里的东西提到地上,以免陶罐久经火烤破裂,但是今天,他实在没有心情吃饭。

    借着火光,他再次翻阅起了身上带的那一本神的言。

    这是一本他从市集上买到的书,通用语本,售价50铜币。

    对一个雇农来,这也是一笔不的钱了,但是如果对象是一本神的言,那这个价格简直就是白捡。

    因为购买一本请人抄写的神的言,连工钱带纸笔费,至少要200个铜币——这还是在如今已经有了一个铜币十张的平纸的前提下。

    更何况,这本神的言是用通用语写的。

    去年一月起,附近教堂的教士就开始办识字班了,阿普跟着学了快三个月,他个性内向沉默,记性却惊人得好,经过三个月的学习,他已经能进行基本的阅读了。

    这也就意味着,如果他买一本神的言回去,就再也不是和以往那些人买一本神的言那样只是带回去当摆设和吉祥物,而是能够真正阅读神明对世界的见解和对人民的教诲。

    阿普是一个对神明很虔诚的人,每个周末,教堂里做弥撒,他都是最虔诚最认真的那个。

    他也常常去听那些教士讲经,他的心里积累了很多问题,关于人生,关于命运,关于选择。

    他也想过要不要去问问神父,但是想想自己的身份,他又默默把这些问题压回了心里。

    一个残疾之人,并不是那么受欢迎的。

    直到今天,他买到了一本他自己也能看懂的答案之书。

    阿普花光了身上带的所有钱来买这一本神的言。

    他坐在自己的稻草床上,心翼翼地翻开了那一本写满所有人生答案的圣书,然后他看到了他要的答案。

    神爱世人,故,一切善行皆可赎罪。——神的言——第一篇序言:诸神之德

    当他用再次摸到这句话的时候,眼泪从他干涩的眼眶里流出来,但阿普已经没有知觉了。

    他只是低着头,反复看自己失去两个指的右。

    骑士,他本来是可以成为一名骑士的。

    如果他早日看到这句话,也许他现在会是一个厌倦了厮杀的骑士,解甲归田,他会拥有一块田地,有一个整日里叨唠自己不给她买最鲜艳的针线的妻子,和一个女儿,一个和妹妹一样的女儿,他要给她起名安娜,把妹妹的名字给她,把对妹妹的爱也给她。

    但是,但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阿普麻木地反复翻看自己的掌,幻想着没有为了25个银币买赎罪劵的生活,发出哭一样的笑声。

    印刷的通用语本的神的言像幽灵一样凭空冒了出来,一夜之间就在帝国南方三郡处处开花。

    各地的教士都在骂,但是谁都阻止不了人们去买它,甚至很多教士自己在教堂里骂完那些卖书商人,一转眼自己也偷偷买了一本神的言翻来看。

    和遍地都是教士在怒骂不成体统亵渎神明的另外两郡不同,霍格斯郡的人民和教士的态度要格外特殊一些。

    霍格斯郡没有人骂神的言的印刷者,更没有人骂这个本的神的言的翻译者。

    当市面上开始出现通用语神的言的印刷书后,几乎所有霍格斯郡的人民,由上至下,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猜到了这背后的主使者是谁。

    “神爱世人。”一名霍格斯郡的普通雇农默念一遍神的言首章序言里的话,朝圣般将一本通用语神的言印刷书贴在面前亲吻。

    他们不会忘记那个艳阳漫天的夏季,所有郡南人民都吃到了麻哥亚里安神父果园里的橘子。

    因为霍顿公爵,神爱世人。

    如今的霍格斯郡人民有一半以上的人可以进行不影响全文意义的基础阅读,即使不识字,也可以找附近记忆力好的邻居帮忙读神的言上的内容。

    他们相信,随着夜校和学校的长久举办,以后他们的孩子们都会识字,都可以自己阅读神的言。

    他们的灵魂会熠熠生辉,神明得见,神明垂怜,饥荒和灾难会离他们越来越远,他们会有更好的未来。

    神明亲临这个世界,改变这个世界,他们霍格斯郡人,是第一见证者。

    神爱世人。

    神的言从贵族和高级神职人员的私藏走向普罗大众,就是她将自己的慷慨无私地播撒到这个世界其他地方的第一步。

    他们不会畏惧,他们只会狂喜。

    神的言像一道飓风刮遍了南方三个郡,紧随而来的,是已经初步识字的人民见识到真正的神的言的内容后对教会的质疑。

    人民的质疑和问句是帝国以南的第二道飓风。

    从最底层的农民,到家有薄产的贵族,再到良田千亩的中等贵族,即使是那些大贵族,也不是每一个人都会认真学习拉丁文,更不可能人人都去研究神的言的原文原意。

    宗教圣书的原本始终牢牢把握在少数人中,由真正的既得利益者和掌权者进行一道又一道的筛选和把控,最后流传到世人面前的,早已是扭曲的内容。

    如今真相一旦揭露,教士们面对来势汹汹的质问,无人能够招架。

    但是他们也无需招架,根本没有人招架。

    南方三郡的教会的总负责人一面匆匆上书中央教会,请求他们支援,一面瞬间变了脸,宣布自己也是受了中央教会的欺骗。

    “我正如你们中的每一个人,你们从我们这里聆听神明的教诲,而我们从神父、主教、大主教,乃至教皇那里聆听教诲。”

    “关于神的言的解释权掌握在教皇和红衣主教、大主教们里,我们也不过是他们的与口,替他们散播他们对神明旨意的解释。”

    “谁能想到,这些虚伪的家伙会为了一己之私,贩卖赎罪劵而编造这样的弥天大谎呢?”

    “卖赎罪劵的钱哪里去了?最后还不是交到大主教那里,红衣主教那里,教皇那里去了,我们不过是些会话的奴仆罢了。”

    “我们怀着对神明的虔诚与崇敬进入教会,谁能想到这些人竟然从根子里就坏掉了呢?”

    “唉,等回应吧。这件事,我们都是受害者。”

    “如果得不到理由充分的解释和合适的处置,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教士、神父和主教们摇头叹气,愁眉苦脸。

    这时候,一种声音在民间大了起来。

    他们要求废去虚伪的神明代言人,选择真正的神明和祂的代言人为人们传播教义。

    而这个人,就是转世神明霍顿公爵和她的代言者们。

    人们想,神明在人间原本选定的代言人有了私心,为了自己的利益篡改神明的意旨,这是否就是近几百年人间遍布灾难,黑死病横行的原因呢?

    而是否就是因为这些尸位素餐的代言人触怒了神明,不再被神明信任,所以真正的神明才要转世到人间呢?

    看吧,从霍顿公爵出现开始,困扰人们百年的黑死病终于迎来了解法,而暗地里研究黑死病,妄图以此威胁所有人的黑死公爵也得到神明的惩罚,美好的代言人瓷器开始进入千家万户。

    而记录着神明言论的神的言,也终于被从贵族和红衣主教们的高阁里被取下,摆到了她的每一个信徒面前。

    ——这一定就是神明的旨意。

    那些陈旧的、腐朽的代言人已经被神明厌弃,神明开始重新选真正的代言人了。

    陆瑶住在维克多港的总督府里,每天都能听见外面的繁华大街上传来人们集群演讲的声音。

    有的时候,人们会成群跑到总督府外,摆上供品,跪地朝圣。

    总督府的侍卫们既不阻止也不帮助,只有在有狂热信徒准备靠近总督府时才出阻拦。

    陆瑶就坐在总督府靠海的那一面书房里,每日回收从三郡各地传回来的消息。

    有多少教士已经倒戈,有多少教士还在负隅顽抗。

    有多少地方的人们在为霍顿之名高呼,有多少地方的人们还在为旧日的神明代言人犹豫。

    陆瑶镇定地将这些信件一一烧掉,问负责监控王都队伍的克劳德:“距离霍克辛格父子到维克多港还有几天?”

    克劳德低头回话:“他们已经过了雅格郡边界,还有七天。第一轮先锋信使会提前一天前来。”

    “够了。”陆瑶昂起头,海风吹得她身上的金色丝质披帛左右飘飞。

    她身后靠窗的木质书桌上摆放着一杆旗,上面画着缠枝金银双色蔷薇,也随着风被吹得猎猎作响。

    陆瑶拿过旗在里转了转,望向船舶起航的海港。

    她将旗子扔回堆满各色旗的沙盘里,闭目道:“再给他们五天时间,要是还执迷不悟,就都杀了吧。”

    六天后,维克多港河道内,大大的船只几乎挤满了整个河道平面。

    从北而来的商船早就避开了,宽广的河道全部被让出来,让给这支北方而来的尊贵队伍。

    船队已经到了这里,消息也不必再隐瞒,沿途所有人都知道了,这是迎接女王的队伍。

    而他们要迎接的女王,正是这段时间在南方最出名的霍顿公爵。

    霍顿公爵就是下一任女王!

    这样的消息比霍顿公爵可能是神明转世更加劲爆,瞬间就传遍了整个帝国以南,然后迅速朝着全国传播开去。

    “是霍顿公爵?就是那个卖瓷器的霍顿公爵?”

    “是那个美丽无双的霍顿公爵吗?”

    “她怎么会是女王!她和王室有什么关系?”

    “什么!当年的废太子竟然去了霍格斯郡!怪不得大家找了他这么多年都没有结果!”

    “如今的霍顿公爵就是那位太子的唯一血脉吗?她的母亲是谁?难道是某个粗鄙的乡下姐?”

    “竟然是高辛家族的女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的情报系统是喂了狗的吗?快!传讯给我祖母!把她那条星空之泪拿出来!我们家族重回宫廷的会到了!”

    “快!礼物!我要最好的礼物!这都是些什么狗屁东西!配得上我的女王陛下吗?”

    “叫今年的商队提前回来,我们要准备好前往罗塞恭贺女王即位了。”

    而帝国南部,霍顿公爵是女王的消息和她是神明转世重选代言人的消息重合在一起,大家一时间竟然不清,到底是哪个更加震撼人心。

    “也许,这也正是她即神明的最大证据呢?”有人喃喃道。

    “她是生来就要统治这个人世间呐。”有踩着自己叔伯的未干的血做到家主宝座上,低声呢喃。

    不管外界是怎样掀起狂风骤雨,在五月十三号这天下午,维克多港传来一声厚重的钟声。

    在整齐的乐声中,陆瑶站在维克多港入河口的高墙上,看着霍克辛格家族和他们率领的船队缓缓驶来,下巴微抬,执扇捂嘴,轻轻笑了。

    作者有话要:  是谁趴在电脑前卡文的样子该死地狼狈?哦,是我啊,那没事了。泪,射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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