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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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霆认为钟欣然寂寞,即使被整座长廊上自己的倒影所包围,也不能找到平等对话的朋友。林惊昙没嘲笑他天真,只是反问道:“如果给你这样的机会呢?让你被自己的理想和成就包围,代价是孤独一人?”

    顾霆想了想:“我会欣然接受。“

    林惊昙这才笑了起来,是那种从瓦砾堆中发掘了一颗潜力无限的原石的笑容,他欣赏顾霆眼中锋芒毕露的野心——毕竟,即使他是最高明的炼金术师,也不能点化一颗拒绝闪耀的顽石。

    有野心,才有棱角,戏目才精彩。

    钟欣然的手术在一间绝对保密的私人医院进行,林惊昙一直等在病房外,顾霆来找他的时候发现他甚至还在语调冰冷地下命令:“问清楚了?所有和我们有合同的艺人都必须和乔沛然断绝情感关系,谁敢再和他谈恋爱,就别想留住合同。”

    顾霆沉默着坐到他身边,望向他看起来毫无波澜的侧脸:“对,就是我下的命令,鼎声那边问起来也是一样,乔沛然得罪了我,让他们自己看着办。”

    林惊昙完,终于挂了电话,顾霆忍不住又要发问:“现在和鼎声开战,实际不合适吧。”

    虽然他入行时日尚浅,但也知道在有大动作之前总该与人为善,装也得装出三分面子来,免得到时候对方给自己难堪。

    然而林惊昙的思路一向是一座迷雾山谷,奇峰迭起,险象莫测,闻言只回答了一句:“这怎么是和鼎声开战?我只不过针对他们的一枚马前卒而已,而且你早晚要和乔沛然撞上的,你们的路线有重叠,拿他来炒对立很不错,就算我们什么都不做他们也会很配合地制造新闻。”

    没等顾霆收敛惊讶的表情,他便得寸进尺地又拿起了手机:“你提醒了我,等下——”

    “对,还是我,把乔沛然得罪了我的消息散出去,理由随便猜,只要不涉及到真实原因就行,比如他耍大牌,或者他截胡了我旗下艺人的角色,随便大家怎么猜,风声先传出去。”

    电话对面是还在加班的甘棠,她也听了钟欣然今天手术,闻言勾起唇角,忽然灵机一动:“这样如何?顺势盘点盘点乔沛然的过往情史,让大家通过安排好的线索推测出,你是在为他的现女友抱不平,反正她传出要签我们公司的风声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欣然这边我会注意保护好,关于她的通稿只放新作的物料,不会波及的。”

    林惊昙笑道:“可以,徒儿终于学会举一反三了,为师很是欣慰。鼎声那边安排的限时情侣一向长久不了,和他现任女友的团队联系一下,让他们的大粉配合着刷刷‘渣男不值得’的反对意见,等到时候限时情侣散伙,人人都会以为是乔沛然单方面出轨,对她只有好处。”

    在谈判界有一条法则:受害者是最好的服者。

    林惊昙和甘棠敲定了计划,顾霆忍不住拿出自己的手机,他以前没有什么社交app,但自从跟在林惊昙身边见世面,把该装的都装了个全,很快就能即时看到无形的舆论浪潮是怎样将活人席卷,每次目睹这一过程都会令他深为震怖。

    甘棠是操纵舆论的高手,她深知一个波折就能讲完的故事不算好故事,一定要让每位听众都相信真相是经由自己独立思考得出(而非被引导),他们想传递的信息才有足够的服力。

    顾霆注视着林惊昙纤长的指尖,他有时会用女式的长烟杆和吸烟戒指,银白戒圈盘旋着嵌住火光,随着他一呼一吸,烟雾弥漫成转瞬即逝的形状,就像这一场场极轰动也极短暂的泡沫大秀。

    顾霆觉得他像一位操纵着虚空的魔术师。

    “乔沛然会这么好对付吗?”顾霆已经学会不去看轻任何一个能在圈子里站稳脚跟的人,哪怕他只是单纯出卖了良心,那也卖得够彻底。

    “当然不会,他一贯的风格是亲切体贴,估计会主动cue我,以诙谐的口吻解释所谓‘误会’,让我给他个台阶下吧。”

    “你会答应吗?”顾霆刚问出口便自己摇了摇头,“你肯定不会的,你连客户想跟谁谈恋爱都要管。”

    这话有点天真的讽刺,林惊昙并不以为忤:“我管的不是他们的恋爱状况,而是他们的事业,他们本来就不该跟鼎声的人交往,除非大家签了合同一起炒作,要是再出一次这种事,我可不是对谁都亲切到会陪在这里的。”

    他这样讲,顾霆立刻好受得多:“所以你还是关心他们,只是不承认。”

    林惊昙没接话,像是有些怕冷,将秀气的下颔一径向大衣里藏,嘟哝道:“我不仅不会答应姓乔的,我连看都不会看他一眼。”

    “他的粉丝凝聚力很强,他们会记恨你。”

    “随便。”林惊昙笑得不怀好意,“恨我,他们最多只能隔空投长矛,但等被我力捧的你出现,他们就有了实体的靶子。心哦,这是一波白送的热度,也是随时会吞噬你的浪潮。”

    在这个领域,从来只有强势的人,才能一步步夺得话语权,林惊昙从前也伪装过好好先生,但如今他自己就是一个响当当的品牌,遭人恨的同时,也失去了作为自然人的“人格”,谩骂他的人最后总会骂到公司的经营方针上,他本人倒是不痛不痒,那么得罪人的事不妨做一做。

    顾霆这才反应过来他的是什么主意,这人面带笑容,一箭双雕,既报私仇,也兼顾业务,让人永远猜不透他的真实意图:“……你也会陪我跳悬崖吗?”

    林惊昙怔了一下,抬头看向神情平静的顾霆:“你不生气?我以为你这样……是正直也好,固执也罢,总之是有点难对付的新人,会愤怒于我这样设计你。”

    此刻他才意识到,顾霆确实还是个孩子,在他面前也是需要人关爱保护的后辈。

    等等……万一这都是这子的演技呢?

    不等林惊昙想清楚,顾霆看了看表,忽然起身:“甘总托我给你带了东西,在车上,我去拿。”

    天色已晚,林惊昙完全摸不着头脑,看了看日历:“今天也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啊……难道是合同?”

    念及此处,林惊昙忍不住又开《孤峰》的角色合同,看了眼前男友一角旁边已被红笔划掉的“拟邀:乔沛然”,笑意款款。

    趁顾霆离开,他从容地给选角导演发消息:“这边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试镜。”

    此时顾霆还没猜到,这不止是一箭双雕,是一箭多雕,林惊昙的手笔向来是于无声处听惊雷,埋下的引线能炸到百步之外。

    顾霆拿着礼盒回来时,林惊昙正枕着自己的围巾睡觉,头一低一低向白羊绒里藏,顾霆走过他身边的时候差点没认出他。

    旁人看见很难分辨他是在哭还是在睡觉——毕竟这间医院较为特殊,他又长得秀气,看不出什么年纪,好险被护士误认成来做手术的女士。

    顾霆则不同,身高一米九,听林老师的话戴了墨镜和鸭舌帽,由于还不习惯遮头盖脸,整个人表情都很僵硬,看起来隐隐有煞气,惹来护士们怀疑的目光,连护士长都过来看了看,以确认他没有找茬的意图。

    林惊昙被这一幕笑醒,擦了擦眼角生理性泪水:“你长得太招眼了,护士们可能以为你也是始乱终弃的一员。”

    顾霆无语,只得举了举手中的礼盒,示意林惊昙亲自拆,林惊昙忽然觉得他很像一只会帮主人取快递的可靠边牧:“等等,我先抽根烟,那丫头肯定给我送了一堆难处理的文件。”

    林惊昙又戴上了他那枚如衔尾蛇般的戒圈,看起来有一种复古的慵懒,像希区柯克电影里的角色,既是凶手,也是受害者,如梦似幻,黑白莫测。

    如果能给这一幕命名,顾霆会选择《迷魂记》。

    这也是一首歌的名字,林惊昙离开厉南亭之后常听,歌里唱:“怕习惯豁出去,爱上他人,但却不懂去,弄完假再成真。”

    拆开礼盒的一瞬间,看到盒子里一枚巧精致的巧克力蛋糕,林惊昙不禁失笑,抬首望着将蜡烛递给他的顾霆,脑海中忽然响起了这一句的旋律。

    ——像一道警示。

    顾霆略显笨拙地试图把蜡烛摆在正确的位置,但他实在不知道林老师确切的年纪,这是个比宇宙大爆炸还不可的秘密:“甘总你今年生日太……”甘棠原话是“不合时宜”,但顾霆不像甘棠,没有认识林惊昙那么多年,自觉开不起这样的玩笑,只得委婉道,“太巧了点,就不大张旗鼓庆祝了,让你把这个吃掉,或者喂流浪狗。”

    林惊昙再次失笑:“狗不能吃巧克力,有毒。”

    甘棠这话的潜台词很明显是:给老娘吃完!

    然而顾霆闻言,大为震惊:“真的吗?!”

    林惊昙正陷入又长一岁的莫名伤感,没注意到顾霆的异样,也没点蜡烛。他知道甘棠是好意,多半也是猜到他今天会忙得顾不上吃饭,有一只蛋糕,放着看看也好。

    然而他早就过了会祈求糖果与精美药水的年纪,顾霆诚恳的举动会让他觉得很可爱,但也仅此而已。

    “今晚我都会陪在这儿,这儿的食堂不错,我们就近解决。蛋糕先收起来,在这种地方庆祝也太没心没肺了。”林惊昙吩咐完,却见顾霆还紧张地盯着自己,诧异道,“怎么了?”

    “……狗吃了巧克力一定会死吗?”

    “不一定,看吃了多少,也看狗的体质。”

    顾霆这才长出一口气,林惊昙从没见过他这么如释重负的样子:“我、我以前拿巧克力喂过流浪狗!”

    不用他林惊昙也能猜到,恐怕在他颠沛流离的青少年时代,流浪狗是比人走得还近的朋友。

    顾霆还是非常不安,这种不安远远超过了得知林惊昙要拿他去钓乔沛然的狂热粉丝们,他身体前倾,十指紧攥,绞尽脑汁地回忆自己到底有没有无意中谋杀过流浪狗,林惊昙忍不住拍了拍他的头,他都没发现。

    缺德的林老师再也忍不住,连笑出声:“开心果,你确实很适合给我送生日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