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暴毙
狂风卷了雪沫子,不断地从窗台的缝隙之中倒灌进来。
北地十二月总是乌云密布,天色灰蒙蒙的,漫天的风雪,刺骨的冰寒。
四处都死气沉沉的,这连天的雪幕之中,苍白的屋舍便显得更加寂寥。
这屋舍隐约还可见雕梁画栋,气势非凡,可惜年久失修,鲜亮的油彩都褪了色,厚重的梨花木也早已经脱油开裂。
狂风将几乎形同虚设的门帘子一掀,压抑不住的咳嗽声便传了出来。
屋中阴暗不明,只有一点微弱的烛光,满屋子都是浓重的药味儿。
远处似乎有悠悠的锣声。
“是什么声音?”
屋中床榻的一床薄被下,隐约可见一人蜷缩的身形。
她干枯消瘦,费力地坐起身来,露出她一张巴掌大的脸。
即便瘦得脱了相,依旧能够看出她惊人的美貌。
红颜枯骨,应是如此。
若是还在盛京的时候,京中无人不认得,这人是名动京师的长阳公主萧云疏,也是被建明帝萧衍下嫁到北地,永世不得入盛京的废公主萧云疏。
十四岁奉旨入京,十五岁受封郡主,十六岁加封公主便下嫁燕北,十八岁油尽灯枯。
世事风云变幻,难以料定。
“公主,我去问问。”
床边跪着的使女费力地站起身来,打起帘子出去了。
片刻后,庭中似乎远远地传来奚落怒骂声:“东府夫人如今还有活路?就是前朝陛下驾崩了,她也是废公主,死了也入不了皇陵!早些死了给西府夫人让位吧!”
东西府夫人谁能想到,堂堂长阳公主远嫁燕北,竟要与人同侍一夫,甚至要低头做,与那妾平起平坐!
但萧云疏似乎对这些话已经习惯了,她僵硬地躺在冰冷如石的床榻上,面无表情。
过了不知道多久使女才回来,抖着嗓音道:“公主,是是陛下驾崩了”
床上躺着的枯瘦人儿动了一下。
她那从前远负盛名的美貌早已枯萎,但现在却笼罩上一层激动的快意,和着胸中根本压抑不住的咳嗽声,一同喷涌而出。
“好!好!不枉我关算尽,那老贼咳咳终于要死了!”
“杀忠臣,诛发妻,害骨肉,这老贼的报应终于到了,我是该死,他也合该和我一起下地狱!
这江山是我广陵萧氏一扶持,萧氏被诛,龙椅也轮不到他来坐,即便拱让给九千岁,我心中依然觉得快意!”
萧云疏着,唇角不断涌出鲜血,咳得仿佛要将肺吐出来一般,脸上却带着疯狂的笑意。
使女抖着想要替她擦唇边沾着的血污,却被萧云疏轻轻推开。
她已经快要死了,不必做这些了。
她笑得癫狂,干瘦的脸上却流下两行清泪。
她这一辈子,究竟活了些什么呢?
生母惨死,庇护过她的几位长辈也不得善终,自己被废,千里迢迢地被迫嫁到北地与康家嫡子成婚,从头到尾却只有一只公鸡与她青庐交拜。
后院蹉跎,康家人人侮辱她、践踏她,她才知道生母死在生父萧衍的默许下,广陵萧氏亦是被萧衍残害。
二载关算尽,萧云疏终于将萧衍拉下皇位,自己也油尽灯枯,活不了几日,死了也无人问津。
萧云疏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年少时的种种后悔遗憾,早已无挽回之。
她又忍不住咳了起来,半张脸都被血给沾湿了,使女忍不住要给她拿药,却只听到最后一句叹息似的呓语:“替我谢谢九千岁”
再无声息。
萧云疏的意识已经开始逐渐涣散,隐约听见她母亲轻轻地用吴语温柔地给她唱歌,还笑着同她:“囡囡,阿娘什么也不求,只求你平安顺遂,一生喜乐。”
这歌声里渐渐混进了使女的哭声,交织在一起,拉着萧云疏疯狂地坠入黑暗,然后归于沉寂。
窗外的狂风忽然了。
建明三年,雪后初霁,新晴,长阳公主暴毙而亡,不入皇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