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漫无止境的五月(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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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潮湿、黏腻的梅雨季里,道场的霉味比往常还要难以忽视。

    ‘啪、啪啪、啪啪啪’,是竹剑相击发出的声音,现在已经是晚上了,没有点灯的道场里居然发出白天剑道练习时才有的动静。让这个时间点经过道场的新选组成员下意识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想起了很多夏日怪谈。

    背后凉飕飕的。

    在道场里的当然是人,而不是怪谈里的妖怪或者幽灵。只不过两人都不需要点亮的烛火照亮刀锋,对于藤原信介这样真正的剑士来,这样晦暗的雨夜反而更加适应——懂得实战的剑士都知道,这样的夜晚最好刺杀了。所以这样的夜晚里,杀气在血脉里激荡,更像是一种本能。

    而在藤原对面的关音,她倒不是什么真正的剑士,只不过她强大的天赋总是会显示出这种程度的存在感。她的五感极其敏锐,她能在闭上眼睛之后,凭气味的变化、空气的流动,甚至若有若无的预感,来判断针对自己的攻击!

    更何况,即使是月色被遮蔽的雨夜,也不可能是全然的漆黑。以她的目力,只要一点微光,也能比普通人在光亮的白昼看的更远更仔细。

    藤原信介曾学习野派一刀流、北辰一刀流、天然理心流,其中野派一刀流还获得过‘免许皆传’的认证。所谓‘免许皆传’,就是对外开办武馆,收徒传艺的资格,此时没有剑道段位,‘免许皆传’就算是最高评价了。

    野派一刀流、北辰一刀流、天然理心流都属于招式简练,讲究迅速、主动制敌的流派。这一路的剑术如果修炼的好,在实际战斗中给人的压迫感是很强的。藤原信介的剑术曾帮助他在战斗中一次又一次打败敌人,他很清楚他的剑术对付经验、实战比较少的对时能有怎样的效果。

    简单来,他这一路剑术对上会很有冲击力,因为足够迅捷,对下则特别针对经验不够的!因为经验不够,面对那样强的压迫感,一般人都会忙脚乱——从这个角度来,他的剑应该很克制‘橘咲’才对。

    ‘橘咲’天赋超强没错,但她是典型的没有战斗经验。

    她在剑术上的天赋,让每一个看过她练习的人都会忍不住惊叹,同时又感到格外的嫉妒。新选组里的人都是剑客,知道‘橘咲’天赋的更都是曾经被认为是‘天才’的存在。但看到这个年轻女子表现出的潜力,他们才意识到自己的天赋成了笑话。

    这种无力感,大概是那些曾经仰望他们的道馆师兄弟曾经有过的过去他们不明白的心态,现在倒是明白了。

    现在看看对面的女剑士在战斗中的反应吧,那在关键时刻做出的攻守选择,简直令人胆寒!

    若她是凭借自己的战斗智慧做到这一步的,那所谓的缺乏经验也就是一个笑话了。但若是她是凭本能做到这一步的,就更让人无话可了。

    关音在调整自己的呼吸,人的呼吸是有节奏的,身体伴随着这种节奏起伏是没有问题的,但中的刀剑作为‘身外之物’却是很难完全同调的。看似只是差了一点儿,却是失之毫厘、谬之千里——战斗本身就是毫厘之间的差距,然后导致胜负两极。

    但关音却在这些日子反复的对战练习中学会了让竹剑与自身同调,现在的她,竹剑不再是‘身外之物’,而就像是她身体的一部分,是她延伸出去的臂。所谓‘如臂使指’,到底和以带刀不同。

    所以她能轻松用竹剑切入藤原密不透风的招式中,对方绵密的、有章法的用剑,在她这里被看出了破绽——其实看出敌人剑招中的破绽并不难,不只是剑招,大而化之到任何一种战斗的方式,都不可能是毫无破绽的。问题是,在破绽露出又消失的转瞬,要抓住这个破绽。

    将竹剑变成自己身体一部分的关音就做到了,‘啪嗒——’一声,打之后藤原信介停了下来,揭开了自己的面罩。他的神色就和那一天,关音和白河对战、第一次在他面前显露出自己的天赋时一样,有着闪闪发光的赞赏。

    “果然是橘姐啊,真厉害啊在下从未见识过这样的天赋。如果橘姐当初拜倒在周助老师门下,周助老师大概会立刻传下衣钵、死而无憾了吧。而不会去世前还生气地对我和师兄弟们,他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一个比他更强的徒弟。”

    至于‘橘咲’是女孩子这一点,藤原倒是不太在意。东瀛的文明史也很长,但不得不,其文明史的进度有些被周边的邻居强行加速了。因为有足够的时间去‘消化’,这种揠苗助长倒是没有太大的后遗症,但却是让这个国家始终有一种没有褪干净的‘野性’。

    女子始终没有其他古代农耕社会那样受拘束就是证据之一。

    一般来,这个国家的女人也被要求柔顺,要求主要做辅助性的工作,要求这要求那,看起来很保守。但当这个国家某个女人冒了头,打破了主流,大家又不会觉得难以接受,非要去‘纠正’。

    “哪里,还要感谢藤原先生的指点。”这样着的关音也揭开了面罩,要去放竹剑。

    “起来,橘姐到现在为止用的还是竹剑,没有使用过真刀吧?”

    “是这样呢。”

    “如果要真正把握住刀剑,还是需要真刀橘姐有想过去挑选一把好刀吗?”

    “我——”关音刚要回答,话声就被打断了。

    “啊,快要累死了!我就知道,阿咲和藤原先生肯定在这里——你们刚刚战斗过了吗?谁赢了?肯定是阿咲吧?”是白河的声音,他站在道场大门口,即使是晦暗的夜里,也能看清他亮闪闪的眼睛。

    “今天的战斗又很轻松地解决了呢!我一刀就——算了,不这个了,真的好饿!我去洗个澡,衣服上都溅上敌人的血了!阿咲,我要吃茶泡饭!”白河兴冲冲的。

    “是!”关音应了一声,就走出了道场。

    今天新选组有一次比较大的行动,剑术好们大都去了。藤原没有去是因为屯所这边需要有人坐镇,除了字面意义上的坐镇大本营,管理留守的组员外,也是防范有人来偷家关音注意到,一般都是藤原先生固定负责这种事。

    铜壶坐在炉子上,关音放好了茶叶便盖上了壶盖。另外一边,又把中午剩下的饭盛了两饭勺在斗笠陶碗里,然后切了一点儿酱菜,盖在白饭上。

    此时东瀛人最重视的就是中饭了,特别是关西这边,一般的习惯是中饭做的丰盛一些,会煮饭,会有炖菜之类的主菜,也会有若干配菜。这个时候煮饭会多煮一些,多出来的饭则在晚上和第二天早上做成茶泡饭、粥。

    粥还复杂一点儿,需要放盐放水一起煮,茶泡饭就更简单了。像关音这样,盖上一些切好的酱菜,然后倒茶水就可以了——对于此时的平民来,茶叶也是很珍贵的奢侈品,所以他们的茶泡饭也有不用茶水,直接用白水的。

    就像华夏一些地区‘倒茶’‘喝茶’,其实也和茶叶无关,指的是白水一样。

    冲过澡的白河不老实地盘坐在榻榻米上,关音将碗摆在了他面前,另外一只提着铜壶,然后往碗里注入茶水。

    闻着清淡的茶香、饭香,白河拿起筷子,快乐地大声叫起来:“每次特别晚、特别累才能回来,就会想到可以让阿咲做茶泡饭如果有茶泡饭的话,好像再累也不是问题了——啊,我开动了!”

    “很累吗?”关音看着他‘呼噜噜’地扒饭,明明是很高兴的样子,却给人一种他和茶泡饭有仇的感觉。

    白河皱起了眉头:“怎么呢,杀人是很轻松的事情,但又是很累人的事情按理来,应该杀的人越多越简单,毕竟熟练了啊。但就我个人的经验来,好像不是那样的。”

    杀人这种事,又怎么可以用‘熟能生巧’来描述呢?这又不是杀牛、宰羊。庖丁解牛可以是熟能生巧、游刃有余,可是杀人,那是另一回事了——杀害自己的同类,每一次都是在伤害自己的灵魂,这是无法避免的。只不过有的人会在这种伤害中虚弱,有的人则会疯狂,然后自疯狂走向毁灭。

    总之,都是一种自毁。

    就白河的感觉来,在第一次用中的刀了结一个人的性命之后,他好像越来越适应这种事。但当他的剑越来越轻易地夺走一个人的性命,他好像又忽然回到了最开始时,重新不适应了。

    对于白河的话,关音不出什么来,毕竟那对于她来更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真正血腥的杀戮,那是她还未涉足的领域。

    但这确实引起了她的思索,毕竟他的任务之一就是参与一次新选组的战斗,有些事是无法避免,迟早要面对的。

    第二天的时候,她还在想这个问题。休息的时候坐在走廊上,看着庭院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开始下起来的雨发呆。直到藤原端着茶和点心坐了过来,她才从这种思绪中抽离出来。

    关音拿起一块点心,忽然发现点心下的大盘子上画的是漂亮的山吹花,不知道为什么就开心了起来:“是山吹花啊藤原先生知道山吹花在唐国的名字和意义吗?”

    “是棠棣花呢,象征足兄弟哦!‘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关音没有注意到藤原脸上一闪而过的忧郁正如她不知道山吹花在东瀛的意义与华夏完全不同,在物哀美学下的东瀛,山吹花是一种很可怜很伤感的花。明明是开的很隆重的花,飘落的时候却没有声息,而且也不会有一粒籽留下。

    ‘山吹凋零,悄悄地没有声息,飞舞着,泷之音’‘山吹花开七八重,堪怜竟无籽一粒’这就是山吹花。

    藤原是新选组少有的学问人,他当然读过那些哀伤的、关于山吹花的和歌,但他什么都没有。

    关音因为花的事,很自然的就问他:“藤原先生喜欢什么话呢?”

    “沙罗,沙罗花,阿咲呢?”

    关音不是东瀛人,根本不知道‘沙罗花’到底是什么花,但这也不是什么重要的问题。所以也没有多想,只是笑着指向庭院里被雨水打来打去的花朵:“是绣球花!”

    “为何啊?”藤原以为‘橘咲’这样漂亮的女孩子会喜欢一些更漂亮更珍贵的花,绣球花不是不好,只是太普通太常见了。

    “不同的季节,不同的地方都有很多很多花,但现在是京都的梅雨季,绣球花就在这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