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芜 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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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星盐觉得芜是把自己当成了同类, 自己那天吃下丹药才有的效果,在他眼中似乎是正常情况。

    芜于是完完全全把自己的精神寄托到陈星盐身上,满心满眼的依赖和崇拜, 每天不是要贴贴就是要抱抱, 整个一大号婴儿,贼重的那种。

    一般人早就被芜这样的真情动了, 生起壮志豪情试图护好这朵菟丝花,满足他的愿望, 并理直气壮地向他索取利息——眼睛再好不过,手指勉强可以,肌肉或许更有嚼劲。

    但陈星盐没有,甚至有一种非常违和的感觉, 让她每次和芜的相处,虽然很愉悦, 却也暗暗戒备着。

    过犹不及, 芜的纯善是带着残缺的,陈星盐不动声色的试探, 发现他过去的很多事情都不记得,回忆中只有美好的画面。

    再往下问, 他情绪就又不稳定,皱眉, 十分痛苦地抱住陈星盐,下巴刚好抵着陈星盐的发顶,抱的很紧,好像她就是自己在黑暗中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陈星盐静默地把手放在他头上,背上,轻柔地抚摸, 安慰他。

    他于是渐渐安静,昏睡过去。

    外面的怪物也随着芜的昏迷平静下来,陈星盐盯着芜,若有所思。

    或许该推翻自己一开始的猜测了。

    那些东西,既不是守护,也不是监视,而是……

    陈星盐皱眉,带好自己最近做的丹药和一系列防身用的东西,走出山洞。

    既然调查不能从芜这边入手,就只能去骚扰怪物了。

    一道长且深的裂缝分裂大地,大地分成两半,中间是深不见底的黑暗,芜的山洞在两侧悬崖的其中一侧,开在离地面挺近的地方,陈星盐每次出去都要无比心,手指扒着凹凸不平的悬崖壁,灵气包裹在自己身上增加粘性,慢慢往上爬。

    到了地面上,到处是高大且茂密的树木,但没有森林的生机勃勃,反而让人窒息,让人感觉到诡异。

    因为没有声音,没有生物,也没有风。

    于是花草树木就显得很假,好像是人造的产物。

    陈星盐来到自己前几天做好标记的地方,她在那里洒下一把极容易发芽的种子,不出意外,现在应该就发芽了。

    然而到了那里,种子没有任何变化,陈星盐把种子从地里面抠出来,擦干净土,灵力探进去感受一番,又皱着眉收了回来。

    种子没有任何变化,这才是最不寻常的。

    她又去看自己刻意破坏的地方转了一圈,那是陈星盐一开始为了记录时间而弄的,只是砍倒一片树木,并不妨碍其他草木的生长。

    但是过了那么久,陈星盐再去看时,那里没有一点变化,连草都没长高半寸。

    这里的时间是不流动的。

    比起活的秘境,这儿更像一个巨大的储物袋,装着芜和他们一早弄进去的草木。

    芜是被囚禁的,或者出于各种压力,自动进入为他设置的牢笼。

    陈星盐觉得,不会有人乐于一辈子生活在这样死气沉沉的地方。

    是谁困住了芜?为什么困住他?

    陈星盐摸着下巴,突然想到什么,飞速跑到悬崖边上。

    然后沿着悬崖走了数千米,又飞到足有数百米之远的对岸,再走。

    陈星盐如此观察许多次。

    悬崖两边的裂纹十分工整,仔细看去,两侧的每一处凹凸都有对应,这就明,悬崖本身是整体,现在这样应该是被什么东西劈开的。

    而这里只有芜。

    有点意思。

    陈星盐感觉自己抓到了头绪,再次确定一番自己身上携带的物品后,鼓起勇气,跑到那群怪物集聚的地方。

    怪物生在山洞所在悬崖的另一端,无形无状无色无味,如果没有灵力和妖力对其探测,就绝对察觉不出他们的存在。

    就像是某种抽象的具象化。

    陈星盐假装看不见它们,从它们之中穿过。

    之前都是有意避开,毕竟它们实在是太丑太恶心了,陈星盐觉得沾上都很晦气。

    今天故意与它们接触,果然得到许多收获。

    陈星盐终于走到他们聚集地的边缘,趔趄着跌坐在地,她强挺着才没哭出声来,一股不属于她的情绪在胸膛里徘徊,心慌胸闷,鼻头酸涩,恨不得放声大叫,以头抢地。

    但她又无比清晰地认识到,那不是真正的自己拥有的情绪。

    现在就很分裂,一边真情实感地悲痛着,一边冷静冷酷地观察着,看那个绝望的灵魂,在自己的身体里嚎嚎大哭。

    过了一会,陈星盐才从这种抑郁的状态里清醒过来,她现在很累,不是战斗后那种酣畅淋漓想要倒头大睡的累,而是精神上的疲惫。

    身体很清醒,脑子很疲惫。

    陈星盐支起身,半弯腰捂着胸口深呼吸。

    这不是你。这不是你。这不是你。

    别怕。别哭。别急。

    陈星盐如此暗示几番,却仍然无法摆脱刚才的阴影,许多支离破碎的场景在她脑海里穿梭,大量信息让她几乎有些分裂。

    总之,先回山洞。

    芜自从出了坑之后,在陈星盐的引导下,渐渐把自己的活动范围,从坑里扩大到洞口。

    洞口挨着的就是不见底的深渊,当他不心把眼神从洞穴中飘出去,看见那深渊时,总是心惊地把头往回缩,躲到陈星盐后来为他做的床上,不敢乱看。

    并不是害怕自己不心掉下去尸骨无存,而是外面太大了,他畏惧那个陌生的,不属于他的世界。

    他的世界就是这个山洞,原本是那个坑,但陈星盐来了之后世界的范围就扩大了,但不能再大,他觉得这就是他的极限。

    他缩在床上,暖和被子包裹住他的身体,被子拉上去,只露出一双奇异的七彩眼睛。

    陈星盐怎么还不回来呀,她知不知道自己已经想她了?

    似乎是为了回应他的期待,陈星盐果然出现了。

    她今天状态不好,没找准落脚点,从山洞上方摔下来,幸好动作快,两只手紧紧攀住山洞边缘,这才免于坠落深渊的结局。

    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爬上来,陈星盐还没等站起身,就被冲过来的芜岔着胳肢窝抱了起来,芜心翼翼地把她移动到床上,温柔地给她盖上被子。

    陈星盐一接触温暖的枕头,就再也挺不住,精神彻底崩溃,昏迷过去。

    芜蹲在她身边,看陈星盐一脸难受的样子,像是在做一个无法醒来的噩梦,面色苍白,冷汗挂在额角,最后支撑不住滑落下来。

    他抿着唇给陈星盐擦汗。

    外面果然危险,她总是开心地出去然后满脸凝重地回来。

    那她为什么还要出去呢?跟他一直呆在这里不好吗?

    如果她不像自己那么耐得住寂寞,他也可以把自己的眼睛送给她让她当弹珠弹着玩呀。

    虽然有点疼,但他又不会死,只是一点点疼痛就能让喜欢的依赖的人开心,他觉得他赚了。

    看着这样的陈星盐,芜心里甚至升起一股怜爱。

    等她起来就劝一劝,以后不要出去好了。

    要是喜欢玩的话……他又不是不可以玩。

    ——

    陈星盐做梦了,梦见三个片段。

    她作为旁观者清晰又不带任何情感地看着发生在脑海里的每一幕。

    第一幕发生在芜三四岁大。

    芜和他的父母以及七八个兄弟姐妹共同生活在一个和谐又美好的环境中,这里没有战乱没有悲伤,也没有很多人,只有他和他们的邻居们,每个人都很快乐。

    但村子里总是有人莫名消失,芜并没觉得有多异常,直到消失轮到了他的父母。

    是深夜,芜和自己哥哥躲在稻草堆里玩,突然划破寂静的熟悉的惨叫声从屋内传来,他想立刻跑去查看情况,却被他哥哥拉住,他着急不解,却见哥哥表情凝重,捂住他的嘴,控制住他,无论如何都不让他出去。

    于是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爹和娘,被同样有着彩虹色眼睛的人,一前一后地抬到院子里。

    月光洒在他们身上,腹部撕裂的创口清晰可见。

    “你下手这么重啊。主人知道以后又要惩罚你了。”

    一人蹲下来摸了摸那块刀伤,然后探进去,摸了摸,又把手抽出来,鲜血顺着指尖滴下,他嫌恶地甩了甩手,而后用手帕把手擦干净。

    这才回道,“内脏没坏,就皮破了点,不耽误主人们吃,应该没事吧。”

    “那现在就处理了?省的到那边还要收拾。”

    “行。”

    芜瞪大眼睛,眼前的一切已经超过了他的认知,他看着亮银的刀芒在月下闪烁,那人踩着爹的头,高高举起刀——

    再之后他什么都看不见了,他哥哥冷凉的手按在他眼睛上,失去视觉,听力于是更加灵敏。

    他听到哥哥急促的喘息,听到令人头皮发麻的切割声,物体跌落在地的滚动声,以及把东西包裹起来的沙沙声。

    当他能看见时,院子里连血迹都不剩了,好像刚才只是一场梦。

    脸很疼,他哥哥刚才捂地太用力,红引子印在他脸上,眼睛涩涩地疼。

    他转过头看他哥,“哥,我看错了?刚才……”

    话没完,他哥咬着拳头,呜咽着,泪流满面,一滴滴湿地面。

    “闭嘴,芜,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要问。”他哥颤抖着把芜揽进自己怀里,“不要和任何人。”

    芜自此以后就不会话了。

    扭曲抽离,第二幕。

    芜已经长大成人了,他越发阴郁,又因为不会话、行动诡异,村里的人觉得他不正常,隐隐排挤他。

    但他的亲人们还是一如既往地对他好,一家仍然努力又团结的生活着。

    在芜的要求下,几个人睡在一间房子里,有任何风吹草动,芜都不会错过。

    这回轮到了他哥。

    深夜,众人熟睡,只有芜还清醒着,他已经连续几年没在晚上睡过觉了,神经无时无刻不在紧绷着。

    一阵甜腻的香气飘进屋内,芜立刻察觉异常,试图推醒一边的大哥,但他们好像已经被药迷昏过去,无论如何都醒不来。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受影响。

    芜听到外面的脚步声,立刻躺好假装昏迷,实际上手中已经握紧了藏好的刀子。

    他们大摇大摆的进来,目标明确,直奔他大哥而来。

    脚步声越来越大。

    芜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冷静过,他竖起耳朵仔细听着,把握时机,在那二人把他哥拖到地上正准备拿刀抛开他的腹部时,突然发难,迅捷有力的先他们一步砍断了他们的脖子。

    他从就比别人力气大,前不久还掌握了一种特殊的力量,这让他杀死二人的行动毫不费力。

    但到底是第一次,他张着眼睛无法合上,迸溅的鲜血如此刺目,眼前是一片红,正像最开始那样。

    事情还没结束。

    这些过来杀人的人虽然外表与他相似,但骨子里是不同的,他们是刽子手,是杀人不眨眼的魔。

    还有他们口中的主人,以自己族人的肉为食,残忍又变态。

    他闭上眼,用力眨了眨,方才溅进他眼珠子里的血使他眼睛刺痒痒,麻酥酥的难受,眨眼并不能缓解这样的感觉,于是垂头,扔下刀子,用手用力的揉眼。

    感觉差不多了,他才放下手。

    再睁眼时,却突然出现三位衣着得体的男人,眼睛颜色和他不一样,不是同族。

    他们带着饶有兴趣的表情量他,但眼神并不像在看一个人,而是牲畜,品相优秀,肉质肥美的上等货。

    芜能从二人身上感受到与自己一样的力量,他们很强,比自己强的多的多。

    怎么办。

    他冷静思考,但是完全得不到任何结果。

    而且命运并不掌握在他的手中。

    三人量完毕后,商量了一阵,商量的时间不长,而后就无比和善地走到芜身边,拍着他宽阔的胸膛,问他,“你是从哪学会灵力的?”

    灵力?一个陌生的称呼。

    原来那种神秘能量是灵力。

    他不回答,而事实上他也回答不出来。他是哑巴,那股灵力也是自然而然产生的,当然无法回答。

    那人等了一会儿,耐心就消弭了,啧了一声,强硬的要带他走。

    他挣扎,迅速放出灵力攻击那人,于是那人当场击穿了他最的弟弟的脑壳。

    弟弟养了许多鲜花,性格内向腼腆,十分善良,现在他再也看不到他的花了。

    “别乱动,不然你的这些兄弟姐妹都会因你而死。”他笑着拍了拍芜的脸颊,看着他眼睛,喉结滚动,“你真不错。”

    芜于是被带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原来自己是天生灵体,这在他们种族中很少出现,他可以修炼修士们的灵力,提高自己的等级,而当那些人对他索取的时候,他能给的就更多。

    普通的族人受伤了,复原至少要三四天,而他只需要不到半炷香时间就能做到。

    他们要他修炼,天生灵体吸收灵力的速度极快,再加上刻意的培养,他越来越强,越来越强,一路走到化神境,竟用了不到半个月的时间。

    他是九重天第二层唯一一个化神大能,却也是唯一一个被重复使用的琉璃族人。

    他脖子上戴的灵器限制了他的修为,明明可以移山平海,却像炼气期一样,连灵气都放不出来。

    他自愿的。

    为了他的兄弟姐妹。

    他们,只要他乖,他听话,就不会伤害他的家人。

    第二幕,戛然而止。

    陈星盐静默地被再次抽离,攥紧拳头看着眼前的最后一幕。

    但他们食言了。

    这是那些人计划的最后一天,来了许多披着人皮的怪物,在宴会上推杯换盏,谈笑得体。

    而他就是这场宴会的主角。

    他□□地躺在宴会正厅中央华丽圆桌上,心想,如果自己的死亡能换来族人的安宁,那他的死就是值得的。

    他努力回忆,想着村子里那些可爱的笑脸,自己的兄弟姐妹,想着绿了又黄的稻子,稻子要收了,姐姐和哥哥这时候总是很累,他们几个的想要去田里帮忙,大的总是不让,笑着把他们推回去,让他们好好长身体,不要总是操心家里的事。

    他好想念他们呢,但无法团聚,只能在那些人给他的水镜中,看他们给妹妹举行葬礼,看他们到处找自己却找不到,看他们悲痛过后又恢复正常生活,像往年一样收麦子。

    如果可能的话,他希望他死后能回到那个村子,守护他们。

    他勾了勾唇,想到村子里的阳光和犬吠,缓缓张开双眼。

    他看见了他的三哥。

    只有头,安详的被放在盘子上,唇角似乎还含着笑意。

    芜僵硬的看去,围着他摆了一圈,哥哥姐姐弟弟妹妹,所有人都在。

    为什么?没有答案。

    他无法思考,好像有人拿大锤子用力他的头,嗡鸣声,模模糊糊的刺耳笑声,主持人的开场白……

    这是今天这场宴会的即兴节目,在杀死猎物之前,让他绝望悲哀,无可奈何。

    这将是最美味的调剂品。

    他们看着眼中已经失去光芒了的芜,抚掌大笑,他们可太爱这样的情绪了。

    啊……

    他懂了,他是自作多情的废物。

    没有人生活会因为他变得更好,那些披着人皮的怪物从来不信守诺言,是他傻乎乎的轻信,试图以一己之力扭转局面。

    都是假的。

    他无声地笑,脖子上的灵器出现裂纹,主持人意识到不妙,磅礴浩瀚的灵气从他体内溢出,一头绝望的兽从黑暗中醒来。

    主持人眼中闪过一丝狠辣,当机立断立刻把刀刺进他的心脏,失败了,刀节节寸断,崩开,主持人被锋利的碎片割喉,热的液体洒在芜身上,红的,这于是就成了他的衣服。

    他缓慢又静默地支起身来,取下脖子上的狗链,那里有一条常年被拘束造成的青紫,但很快就复原了。

    好吧。

    他看向那些人,看他们的惊慌恐惧兴奋渴望,地狱中的浮世绘在现实中呈现。

    他笑。

    无一生还。

    ——

    陈星盐骤然惊醒,一头撞在旁边观察她的芜的脑袋上,芜吃痛,身体上的痛感立刻反应到神经上,泪花盈盈。

    又捂着被撞红的头,心翼翼凑到陈星盐身边,亲亲她刚才受伤的地方,很愧疚,好像他才是害陈星盐头疼的罪魁祸首。

    陈星盐一把抓住芜的手,很用力,芜安静承受着,察觉到陈星盐的情绪,他坐上床,把陈星盐揽进怀里,让他靠在自己肩膀,就像陈星盐平常对他做的那样,笨手笨脚地试图让她舒缓。

    陈星盐深吸一口气,温柔的推开芜,透过洞口,看下悬崖的另一侧。

    她知道那些怪物是什么了。

    是芜残缺的灵魂,是他在这个地方被强迫分割出来的痛苦的记忆,是他屈辱却强大的能力。

    陈星盐深深叹了口气。

    那现在就该做出选择了,是让他领回自己那些记忆和能力,还是让他永远生活在自己羽翼之下,以自己的生死为他的生死,快乐单纯却一无所知?

    当然是全都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