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你很美”
电影开场后,周阮才跟着陈骄悄悄潜入后排。
毕竟是众电影,重映场次人不多,很安静。
电影很有质感,再浮躁的人只要你看了前三十秒,就一定会被深深地吸引进去。
整整90分钟,代入感非常强烈,剪辑干净刺激,几乎一丝让人喘息的余地都不留。但是到了真刀真枪干的时候,拉长的慢镜头里透露出的人性的复杂又让觉得辛辣异常,紧接着又是一个发泄的档口,随着女主的反抗,被压,成长,最终成为狼一样斗士,整个剧情终于走到了相对舒缓的阶段。
悲剧永远都是最动人心的,很多人都喜欢拍的煽情。
但在这部影片里,死亡的刻画拍的十分尖锐,明明是最唯美的镜头,但是从演员到镜头表达,都淋漓尽致地直白地道出了一个人间悲剧。
他们是散着步走回家的,踩着灯光,走在树荫里,旁边的马路上偶尔有自行车冲过去。
周阮穿着亚麻色的长毛衣,大大的连衣帽帽子扣在脑袋上,松松垮垮地围巾从身前绕到身后,在肩膀处了一个简单的结。
上次像这么散漫地出门,还是和姜一韬去看《情书》。
那可算不上是什么美好的记忆,周阮甩了甩脑袋,并不想给自己找不痛快。
《情书》是教她接受遗憾,而《大荒川》让她再次直面了“自己”。
周阮觉得,房词的每个作品,不管是她演绎的还是拍摄的,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
——那就是告诉每个内心脆弱的人,人最坚强的时候,不是忍受痛苦,接受磋磨,而是审视自己。
“当你有勇气面对对错,黑白,是非,和自己,不管你身处何种困境,只要活着,就可以战胜一切绝望。”
影片的最开头,女主角自问自答:
“那如果我死了呢。”
“死了的事,与你无关。”
是啊,生命本身就是一种筛选。
活下来的都要承担更多,好的,坏的,甜的,苦的,都是滋味。
周阮突然豁然开朗,仿佛宇宙之于尘埃,大地之于沙砾,生命之于苦难,她纠结在意的本质其实就是虚假的谎言,既然是谎言对她又能造成什么伤害呢?
真正伤害她的,一直是她的不信任。
她不相信母亲是爱她的,不相信父亲是英雄,不相信自己没有错,不相信世界还是美好更多……
只要她有勇气去面对过去,审视真正的自己,哪怕是漆黑夜幕,也能寻得到光。
春寒尚在,再轻的风也带着尖锐的试探。
陈骄跟在周阮的身后,目光落在她的影子上,他进一步便与她融为一体,停一步她就在咫尺之间。
亲密,无间,从不反抗。
十天前,他就接到了唐司尧的催命电话,《从良》是尧城转型的重要机遇,一旦成功反响一定空前绝后,他希望周阮可以出演良儿的角色,也在导演面前了包票。
但事实是,周阮并不愿意。
他投资尧城,其实就是投资唐司尧这个人。
唐司尧的眼光很准,他周阮适合,那一定是非她不可。
他看过剧本,周阮和人物很贴脸,但她未必愿意揭开自己的伤疤为喂养这个角色。
作为商人,他希望周阮为他赚钱;但作为陈骄,他不支持周阮强迫自己。
他相信周阮,会找到自己的方向。
脚下的落叶发出碎裂的响声,周阮突然回过头,迎着灯光拉下挡住半张脸的围巾。
“你跟唐司尧吧!我愿意去试镜《从良》。但是,我想靠自己去拿到角色。”
陈骄放在大衣兜里的手指微蜷,笔挺的鼻梁下方,薄唇抿了一下。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知道他和尧城的关系,知道他请她看电影的目的。
周阮反方向走向陈骄,迎着光,她看不太清陈骄的表情,只是凭着感觉轻轻踮起脚尖,“谢谢相信我。”
她笑得有些坦然,眼底藏着些许促狭:“我也是刚刚知道的。”
恍惚间,陈骄仿佛又看到了十五岁的周阮。
热烈,坚韧。
像一朵扎在泥潭里的野玫瑰。
*
试镜当天。
周阮撑着伞钻进保姆车里,抬眼就看到后排靠窗的直角沙发上还坐着两个人。
陈骄长腿长脚地靠在椅背上,膝盖上摊开一本时尚杂志,阳光透过玻璃窗进来,偏蓝紫的光落在他长而密的睫毛上,五官看上去浓郁又艳丽。
他眼神里透出惊艳,视线在周阮脸上顿了好久,才轻咳一声转过头去。
“阮姐今天好漂亮啊。”
周阮为了试戏专门做了旗袍造型,脸上几乎没有带妆,长发编成一大束,耳畔只别着一个素色的棕榈树发夹。
旁边的明纬一看到周阮进来眼睛就亮了,顺便笑着往旁边让了让,他拍了拍左侧的位置:“阮姐这边坐。”
李偌接完电话,把脑袋探进来看了眼,见周阮还没坐下,就顺便解释道:“陈总的车坏了,正好和我们顺路,就捎待一程。前面是陈总带给大家带的早餐,自取哈~”
车坏了?车坏了不会车啊?
那么大的总裁,还跑来蹭别人家车……
周阮腹诽着,余光撇见中排的桌子旁边堆着一些日用品,根本没有下脚的地方,只能继续往后排挪。
车内的温度23度,但周阮诡异地觉得热气滔天。
她拿起手边的道具扇子扇了扇,歪头喊了声李偌:“偌姐,你不觉得车上有点挤吗?”
李偌还在接电话,听到周阮的话比了个稍等的手势,好一会她才看了一眼,前排除了司机,还放着陈骄买的一大堆的早餐,中排是待会去节目用的日用品和两大包的衣服,后排沙发上齐齐整整地码着三个人,其中的男士还坐得十分“占位置”,还有个来站在外面不知道进还是不进。
她“哦”了一声,语气轻快:“是有点挤了”。
正巧,司机师傅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陈总的车修好了,可以再过去几个人。”
周阮把目光挪向陈骄,陈骄岿然不动,挪向明纬,明纬拧着头不敢抬。
“???:
这是她的车吧,这意识是赖着不走,让她下去?
陈骄仿佛感受到了周阮的怨念,收起杂志,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子:“明纬,你带来过去。”
周阮呆了:“……”
明纬如释重负地答应了一声,当着周阮的面儿手脚并用从座位上爬起来,生拉硬拽着来以及两大盒的早餐匆匆去了另一处停车位。
外面来还在嘟囔,“急什么啊,我包还在上面,我走了姐要东西怎么办啊!”
“哎呀,有我老板呢!”
你老板能照顾我?
周阮忍着生气,把窗户遮挡拉了下来,整个人都朝着一边倾斜。
旗袍是传统款,棉麻布料素雅日常,一看就是老匠人手工定制,九成新,应该以前就穿过。
低开叉的腿处的双色滚边针脚细密,蜿蜒而上就是大片的暗花,简约的盘扣款式经典,陈骄微微抬眼就看到了周阮线条流畅的下颌。
她很瘦,比电视里还要瘦。
陈骄手指微缩,忍不住想起上次在酒店抱起她的手感,很轻,就像是空心的花朵。
看上去枝头繁重,其实经不起任何风吹雨。
明纬和来一走,中排的位置立即就空了,周阮想也没想就要挪上去,结果屁股刚离开座位,就听到陈骄:“我陪你对对戏吧?”
对戏?开什么玩笑。
周阮回头看了眼大总裁,忍不住问:“你没工作吗?你是演员吗?你知道什么是对戏?”
“我不是陪你演了半年的戏?”
前排的李偌把剧本递给陈骄,陈骄自然而然接到手里,像是随手一翻,目光定在一场表白戏上:“就它。”
周阮附身过去看,长长的睫毛在剧本上落在阴影,像棕榈树的叶子,漂亮温厚。
这场戏是剧本里最虐的一场戏之一。
女主角是被逼着表白的,她如果不,那个年轻愚钝的生命就会被活活杀死;而了之后,她就得把鲜花一样的一生都献祭给这个肮脏不堪的家庭。
可生命是无辜的,那是她少年时唯一的光亮,哪怕对方只是个心智全无的傻子。
周阮昨晚连夜熟悉了剧本,她记性很好对于有画面感的东西看一遍都不会忘。
她抬眸,视线正好和陈骄平视,这人的记忆力超神,她从高中的时候就领教过,这一页他不是随手翻的。
此时,她伸手翻了下目录,再看向陈骄,突然想笑:“你真想和我对这场戏?”
车子猛地开动,周阮的笑还没来得收拾,身体一摇整个人就倒进了陈骄的怀里。
他身上很凉,一身裁剪得意的西装矜贵简洁,一点香水味都没有。
周阮白皙的手指按在他的腿上,剧本掉在座位下面,男人滚烫的气息扑面而来。
“要我抱着你?”
周阮心口噗通噗通直跳,本能地从他身上爬起来,却被男人双手又揽了回去,低沉惬意的语调缓缓笑道:“也不是不可以。”
周阮支起身体,翻身落在旁边,借着弯腰捡剧本的空隙调整好自己的情绪。
阳光透过遮光玻璃进来,微弱的光映在陈骄的脸上。
温柔的光衬笼罩着他,衬得他脸上少了些许锋芒,这人生得白净嘴唇又很红,黑色的睫毛轻轻一颤,偏向头看向哪,哪里就是尖叫声一片。
周阮不觉去想,如果她和陈骄调个个。
陈骄去做活色生香的大明星,她本本分分地待在某个事务所里,勤勤恳恳地做底稿,也许人生就是另一番境遇。
“开始吧。”
周阮回过神,陈骄已经从她手里拿走了剧本。
他匆匆翻了几页大概清楚了前因后果,抬头朝着周阮笑道:“这有什么不敢的。”
这场戏陈骄不需要一句台词,他只要扮演憨傻的少年,就像是仰望星辰梦幻一样看着她就行。
周阮的词也很少,大多都是眼神戏,她在煎熬中苦苦挣扎。
少年是被人陷害塞进她房里的,那些举着火把要为她讨公道的并不是真的想帮她。他们将家法族规奉若神明,他们容不得一丝一毫的藏污纳垢。
只要她点头,承认自己和少年有婚约,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救人。但婚事之后,她还是会面对接踵而来的无边暗黑,没有了孤女身份的保障,所有的欺压和侮辱都会变成没有证据的谎言。
但如果她不点头,少年会被酷刑致死,这世间再也没有明亮清澈的眼睛看着她,要给她好日子。
她才多大啊,可人生里已经没有了“好”字。
他也是真的蠢,自保都不能凭什么保护她。
但是良儿,她无法拒绝这样的恩惠。
哪怕只是一句无心的话。
焦黑的夜里,浑浊的空气酸臭无比,所有人都在等她,怕她,逼她,只在意一个结果。
“我们……”
周阮对良儿有种来自心底深处的共鸣,灵魂似乎在一同震颤,她咬紧牙关,恨恨地看着周围这些“为她讨公道”的人,将眼泪逼了回去,红着眼厉声道:“有婚约。”
周阮的眼睛里藏满了恨意,直白锐利地刮过陈骄的心口。
她就像是良儿一样,从这一刻就把自己交给了地狱。
不相信希望,不认可光明,她救了人,也弄死了自己。
陈骄浑身一震,不由自主地揽住了周阮的肩膀,她颤抖了起来,像是在求助又像是害怕极了,在男人轻轻地无声的安抚下,她觉得遍体的寒意渐渐消退,一股从未有过的陌生情感让她湿了眼眶。
周阮从戏里走出来,突然绽开了笑颜:“我懂了。”
她看完剧本其实一直都不理解,为什么后来少年找到她要带她走的时候,她拒绝的那么干脆。
刚刚她感受着从陈骄身上传来的温度,突然就明白过来,“正是因为爱,所以才推开。”
那不光是她的归宿,更是千万万万个百姓的归宿。她不愿意自己贪婪,耽误了家国天下。
“良儿很清楚自己的位置,站的准,做的狠,所以她哪怕到死的那一刻,心里边也是敞亮的。”周阮眼眸亮的发光,灿烂的模样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所以,她死的时候并不恨,她是怀揣着希望离开的。”
周阮抱着剧本,就像个孩子一样,她嘴角的弧度骄傲又甜蜜,是真心在为这个角色高兴。
这样的光芒,陈骄几乎没有见过。
他抬起手擦去周阮眼角的泪渍:“有没有跟你过,你演戏的时候,眼底有光。”
极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