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叁柒章
冯老太太把银丝染得乌黑,烫成鬈,穿了件枣红韦陀银滚边的旗袍,外罩珠白绒线开衫,金耳环金项链,还有金戒指,平日里是不戴的,此时却在耳上颈里指间一展欢颜,桌前摆着一架塑料鹅蛋形的镜子,她怔怔量里边的自己发呆。
“阿奶,你在看什么?”梁鹂好奇地探过头来,陈宏森和乔宇、还有建丰扒在阳台上觑眼往下瞧。
“乖囡,我是不是很苍老?”伸手抚抚鼻翼两边延到下巴的深深沟壑,太阳穴和额上起了点点老人斑,眉睫稀疏,眼底有深酿的沧桑,是岁月烟滚尘卷的痕迹:“都是皱纹啊!”她喟叹。
“没有皱纹的阿奶才可怕!”梁鹂:“阿奶是弄堂里最好看的。”
冯老太太不由心胸一宽,她这把年纪,其实好看不好看早已不重要。只因和丈夫分离太早,至今脑里想起,还是彼此当初年轻的模样,银发、皱纹和老年斑不属于记忆。陈宏森喊道:“来啦,进弄堂啦。”
冯老太太连忙收拾镜子,一时没拿稳摔在地上,梁鹂连忙蹲下捡起递给她,一条腿还是摔断了,她心底一沉,总觉有些不祥,却也没时间多想,拉开抽屉平放着摆进去。先来的是居委会杜主任和几位同志,见到梁鹂陈宏森她们,皱起眉驱撵:“鬼头在这里轧啥闹猛凑什么热闹,快出去,快出去!”
冯老太太忙道:“让伊拉他们在这里,在这里,我心定!”
杜主任还要,门外又簇拥进许多人来,包括电视台扛摄像机的记者,她顾不得他们,忙走过去维持秩序:“两边靠两边靠,给魏先生让出走道。王李,搀扶老太太到门口来,这里光线亮,方便记者同志摄影拍照。”
冯老太太才讲不要去,就在屋央等,是一种近乡情怯的杂绪,但胳臂已被两位体态丰腴的居委会同志挟峙,她们四十岁年纪,手掌结实有力,像拎鸡般把她轻飘飘就带向了门口。
梁鹂这才发现门框和屋顶间新安装了一条长长的日光灯,上次来还没有,雪白的光芒强力四射,映亮了绿叶红花缠枝莲墙纸,底色泛起古旧的黄,有些地方撬边了,却有种时光荏苒的交错感觉。她看见舅舅也在,穿西装领带,他身型高大撑得起来,显得十分精神,忍不住抬手招招,却没有回应,自顾和阿宝嘀咕话。
闪光灯开始频频,梁鹂挤进人群里,扒开他们腰腹间的衣裳从缝隙里望,先就看见魏老先生,和黑白照片里那个英俊倜傥的年轻人已经大不一样了,个子很矮,戴着帽子,眉毛发白,眼皮搭拉成三角状,鼻子上有块褐色寿斑,嘴唇抿着,冯老太太也怔忡地看他,卡嚓卡嚓的拍照声像有一把剪刀在裁布,一下一下将酝酿起的情绪断成片片,再想缝接起来并不易,俩人都有些惊慌,不知所措地应该怎样表达见面之情,才合乎记者们的要求。
沉默了好一会儿,众人也显得心神不定起来,一直搀扶魏老先生的中年阿叔喊了声:“大娘!”冯老太太颇吃惊望向他:“这是......”
魏老先生开口道:“这是我儿子。”嗓音很粗哑,有些喉音,沙沙地。
冯老太太嗫嚅地问:“儿子?侬难道又结婚了?”
魏老先生低“嗯”一声:“你呢?也是吧......” 他抬头四下找找:“你的先生呢?”
冯老太太显见倍受击,身子发软地站不住,幸得被人牢牢箍住,杜主任插话进来,面向记者:“冯老太太俱有中国妇女传统的美德,苦苦等待着与魏老先生重逢的这一天,一直没有另外婚嫁,靠领政府保障部门发放的补助金生活,我们居委更是密切关怀着她,会在每日中晌送来爱心餐,一荤一素一汤,份量足够,吃不完晚上热热再吃一顿,还吃不完,隔日早上可以烧泡饭。”一众忍不住笑起来。
冯老太太却哭了,先是呜咽压着喉咙,后就敞亮了声音,忽然扑向魏老先生,手指死死攥紧他的衣襟,用额头拼命撞他的肩膀,嘴里叨念着什么,眼泪哗哗地流淌不住。魏老先生也失了魂,任她敲冲撞,一声不响。
记者们就欢喜这样感情饱满的画面,立刻骚动起来,扛着摄像机找寻适合的角度拍摄,邻里来瞧热闹的妇女也开始泪水嗒嗒地。
梁鹂还在看,却被陈宏森从人群里拽了出来,他道:“没啥意思!我们要走了,你走不走?”
梁鹂点头,和他们一起往门外面挤,沈晓军、阿宝站在楼梯抽烟,伸手将他们拉出来,沈晓军交待她:“同外婆讲一声,不用烧我的饭,在外面吃!”
梁鹂答应着要跑,被他握住胳膊,笑道:“留点肚皮,晚上会带荠菜肉丝春卷回来。”又松开。
“阿鹂,这个娘舅好哇?”阿宝叼着牡丹烟开玩笑:“着灯笼也难找。”
梁鹂跟着陈宏森他们跑到五楼翻过老虎窗,跃到晒台上,晒台晾着几床洒花被子,他们走到台沿,砌着水泥墩子,便高高地并排坐在了上面,双脚腾空悬着,因为常来,所以不怕掉下去。
无数灰的红的屋顶在平常时高高在上,此时却要俯瞰它们,间睱间有一抹绿意浮动,是铺满半墙的爬山虎,脊梁有很多停驻的野鸽子,咕咕地低唤。马路如一条灰白的大蛇,在城市间蜿蜒爬行,各样的车来来往往,停停走走,似它急于摆脱蜕落的鳞片。有钟声断断续续地入耳,可以是天主教堂在祷告,亦可以是寺庙在颂经,这本就是个中西交汇的城市,人的思想传统又开放,听起来很挣扎,却就是这样的。
梁鹂问乔宇:“阿奶后来为啥这么伤心?”
乔宇看着不远处圈有向明中学的四方块,漫不经心道:“因为她苦等一辈子的人,却娶妻生子过起新的生活。”
梁鹂有些生气:“原来是阿爷辜负了可怜的阿奶。”
乔宇道:“也不能辜负,你想一想,是两个人痛苦好,还是一个人痛苦好?”
梁鹂觉得都不痛苦最好,乔宇笑了笑:“所以,阿奶这么多年,明明可以和阿爷那样拥有新的生活,是她自己傻乎乎放弃了,怪得了谁呢?!”
梁鹂一时无言反驳,倒是陈宏森道:“阿奶和阿爷少年结成夫妻,感情理应相当深厚,所以才舍不得放弃,心底有期盼才会一直的等下去,这不是傻乎乎,这就是爱情的伟大!”又对梁鹂讲:“阿奶虽然哭了,心底有怨有恨,但一定不会后悔!”
建丰问:“什么是爱情?”
陈宏森挠挠脑袋,他哪里懂呢!想了想,有些狡黠的回答:“等长大就会懂了!”
乔宇面无表情:“我不想长大。”
梁鹂和陈宏森却挺想长大的。
建丰保持中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