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玖叁章 荒凉和繁华忽然有了共通性,在他们的眼里,谁都不比谁高贵到哪里去

A+A-

    梁鹂收到财经大学通知书后,就长途给新疆的姆妈,问她们什么时候来上海,挂掉电话后,沈家妈正在剥毛豆子,抬眼问:“讲了么?啥辰光什么时候来上海?”

    “工厂里事体多,等过年再回来。”梁鹂不失落是假的,却也不愿表现出来,把舅舅借来的碟片摆进 DVD,摁了开始键。沈家妈沉默会儿道:“ 有福和翠花听侬考取大学,一劲儿要侬去白相玩,要么就去青浦白相几天散散心?”梁鹂摇头:“我一个人去不乐意。”

    就听纱门嘭的被拉开,陈宏森走进来,把手里一大张淡黄起泡的肉皮递给沈家妈,是陈母在召稼楼当地乡人手中买额,沈家妈笑道:“一看就蛮灵的样子。”又评价道:“森森,侬则头剃的像刚从提篮桥上海提篮桥监狱出来。还不如当年郭富城头好看!”

    梁鹂忍不住捂嘴笑,今年摇滚乐大行其道,特别是魔岩三杰,年轻人提起他们,简直要疯狂了。陈宏森是啥人、是时代的弄潮儿,什么热闹都要凑一凑,在学校里自建一支摇滚乐队,也是三个人,取名叫“魔童三圣”,有些像金庸里行走江湖的邪门歪派,鼓捣了几个月,在学校举办的校园歌手大奖赛中,竟以黑马之姿捧得冠军,还上了电视,跌碎了弄堂住户的眼镜。

    陈宏森洋洋得意之余,为致敬偶像窦唯,先也烫头扎马尾,后又去剃成以在的板存头,梁鹂倒觉得他这样的形象还挺酷酷的,当然她爱传统戏剧,更甚摇滚乐。

    “看什么碟?”陈宏森坐她旁边,拿过封壳道:“《霸王别姬》,好看的,获过不少大奖。”

    梁鹂则暗戳戳地前后左右量他,他仍在看封壳,却:“没有纹身、没有耳洞、不戴大金链子,不抽烟喝酒泡妞。”

    她把视线移到电视上:“还是京戏好听!无声不歌,无动不舞。”

    “连楚霸王都跪下来求饶了,京戏能不亡吗?”

    梁鹂瞪他:“谁的?”

    陈宏森微笑:“不是我,是程蝶衣的。”

    沈家妈忽然问:“阿鹂要去青浦亲戚家白相,侬要去么?”

    陈宏森笑道:“一定去。”

    梁鹂想了想:“不如把乔宇叫上,我还有个学同学,也一起去。”

    两天后的大清早,他们在弄堂里集合,梁鹂、肖娜、陈宏森和乔宇,另还有个不速之客孙娇娇,原本没有她的,是孙师傅无意听到他们要去青浦的计划,硬把孙女塞进来,孙娇娇考取了外国语大学。她穿了一条百褶超短裙,梁鹂觉得有必要提醒她,青浦倒底落乡的地方,蚊虫交关很多,若不想变成牛奶赤豆雪糕,就去穿长裤子。

    孙娇娇以为她在妒嫉,偏不换脱,还把手里的六神花露水晃晃,不听人话,梁鹂也就随她去。

    到汽车站后,售票员拿着大喇叭吼,开往青浦的巴车随到随坐,凑齐人数就走,他们上车等有一刻钟后,司机上来,坐上驾驶座,关门发动起来。

    梁鹂看出肖娜情绪很低落,就悄悄地问她怎么了,肖娜愁思凝结也想倾诉,声道:“我失恋了!前男友是立信会计里的同班同学,样貌才能各方面不错,他也欢喜我,谈了两年恋爱,以在毕业后,皆找到了工作,就把我带到他家里见见爷娘。”着叹口气:“哪里想他的爷娘坚决反正我们谈朋友,因为知青在她们眼中,就是穷鬼、精刮,没铜钿,没房子,没素质的三无产品。男朋友拗不过,就提出了分手。”

    梁鹂听得生气:“不谈就算,这种带有偏见歧视的观念,就算你们在一起,以后的日子也不好过。”

    肖娜点点头,没有再话,道理谁都懂,但两年感情付之东流,伤心难过总是难免的。

    梁鹂想起什么:“我上次在淮海路碰到叶韵的男朋友,她们回来了?”

    肖娜道:“人家问我我是不的,只讲给你一人听,叶韵她们到广州后,一直做服装批发生意,你不晓那边有多乱,结果遭遇仙人跳,钱没赚到还欠一屁股债,放高利贷的都是狠人,男的砍手砍脚不含糊,女的拉去按摩店做那种事体,正好有个台湾老板欢喜叶韵,只要答应包养就替她还债,也是走投无路,她就留在那边,男朋友一个人回到上海,砍掉两根手指头,现在裁缝也不能做了,就帮着亲戚看看店铺,有口饭吃。”

    梁鹂听得心里格外难受,如果当初她的姆妈不把她推上开往上海的车厢,如果外婆舅舅舅妈能善待她,她的命运就不会一堕再堕跌入深渊。

    肖娜道:“对了,我那个同学徐露,毕业后还是回马鞍山去了。她既然倾尽全力用了三年时间也没习惯这座城市,那就没有再留下的意义。”

    她们都沉默起来,售票员端个盘子卖零食和茶水,孙娇娇有些晕车,买了一杯热茶。陈宏森转头过来问梁鹂要吃什么零食,有五香豆、红枣糯米粽子,奶油夹心饼干、果丹皮和山楂饼,梁鹂看肖娜昏昏欲睡了,摇摇头没兴趣。陈宏森就买了一袋五香豆,和乔宇两个分着吃。

    梁鹂透过窗户,看到公路两边是树木和农田,树木被酷阳晒得叶片卷起,蔫答答的,满耳的蝉声嘶鸣,田地间,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地挥舞锄头,越热死人的天、除草的效果越好。一条狗夹起尾巴跑到零碎的树荫里,往地上一趴,呼哧呼哧吐舌头。一个戴草帽的农妇手挎饭篮来给田里耕作的男人送饭,再接过他手里的锄头,继续先前做的事。她还看见了红花,一大片一大片的盛开,应是土生杂长的野花,带来勃勃的生机。

    梁鹂想起叶韵、常露、知青子女互助会中,孤独的赵胜新、独眼的眉,精神异常的刘启明,还包挺肖娜和她。

    他们传承着父母这一代的命运,离开熟悉的家乡和亲人,奔赴到一个遥远的城市,荒凉和繁华忽然有了共通性,在他们的眼里,谁都不比谁高贵到哪里去,陌生、孤独、害怕和渴望,纵是梁鹂这样倍受外婆亲人们宠爱着长大,初始时也满心充斥那样的感觉。

    他们有的随波逐流,堕落于灯红酒绿,而更多的则活成了那野花,不屈不挠地顽强生存,终是绽放出属于自己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