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A+A-

    当沿途草木逐渐萧瑟, 深秋肃杀气象渐露时,一行人终于进入塞北地界。从夏日炎炎的金陵到秋风萧瑟的塞北,他们走了整整两个月。

    塞北州府漠阳已经遥遥在望, 一行人舟车劳顿风尘仆仆,此时终于松了口气。

    城外已有当地官员候着,只等迎接他们。然而待他们走近,众人才发现负责迎接的官员不过是几个老翁,当地的父母官方司马却不见踪影。

    为首一位老翁连连弯腰作揖, 解释道:“方司马已经在路上, 还请陆大人稍作停留。”

    他们一路行来,沿途官员因着他陆家三郎的身份, 无不是热情款待心侍奉,这倒是头一回有人迟到的。不过陆云渡并不把这些细枝末节放在心上, 只微微点头,令众人稍作休息, 准备入城。

    等待的时候, 陆云渡行至马车边, 勒马停下伸手敲了敲车壁,“冷吗?”

    樱樱知道马上就要进城, 不能像在路上那样放肆,故她正端坐在马车中, 冷不丁听到这一句,只得轻声道:“不冷。”

    实际她的腿早就冻僵了,不过想着待会儿就能入城下榻,这才强撑着没。

    陆云渡是个练武的男人, 粗枝大叶惯了, 听她“不冷”, 还当真以为她不冷,也就放心下来,专心等候。

    然而众人在原地等了快一炷香的时间,连天上都开始飘落起雪粒,却还是不见那位方司马前来。陆云渡不是讲究排场,非要三请五请,只是他一向不能容忍旁人的不准时,更何况事关公务。

    他心情不虞,干脆一扯缰绳,直接领着众人进城。

    车队完全进城后,那方司马才姗姗来迟。他年龄约莫四十左右,留一把山羊胡子,人虽消瘦不堪两眼却炯炯有神,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官服,竟只带着两三随从就前来迎接了!

    陆云渡勒住缰绳,端坐在高头大马上,语气有些许冷淡:“见过方大人。”

    “不敢当。”方司马只干巴巴回应了这一句,“是本官有失远迎,还请世子爷见谅。”

    早在两队人狭路相逢时,樱樱就让侍女挑起一线窗帘悄悄偷听,此时听见这位方大人的称呼,她心中明白了大半。

    恐怕这位方大人以为陆云渡是个只靠家族势力、不学无术的纨绔膏粱子弟,心眼里瞧不上他,这才敢如此敷衍呢。

    想到一向眼高于顶的世子爷竟被人瞧不起了,她没觉得受辱,反倒觉得这方大人耿介清高得有点呆,怪不得会被挤兑到这苦寒之地来做官。这样想着,她轻笑一声。

    陆云渡可没这么好的气量,他只不喜此人不守时,竟让自家夫人在冰天雪地里苦等了这么久。以他的身份,不想待见的人自然不必笑脸相迎,正要径直擦身而过,却听身后马车传来一声轻笑。

    接着便是自家夫人道:“不过等一会儿罢了,夫君不会放在心上,方大人也请不必介怀。”

    陆云渡抿了抿唇,他当然知道樱樱这是在为两人解围,他也不会傻到当中反驳自家夫人的话,只得应下。

    那方大人也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竟就把此事丢开不提,安排人领着他们前去下榻休整。

    只是到了下榻之处,却见此地破败不堪,连一路上住过的驿站都比不上。陆云渡只臭着脸问道:“怎么不是总督府?”

    他自己一人当然不讲究这些,带兵仗的时候就连雪洞都睡过,可是他还带着一个娇滴滴的樱樱,若是把她冷着冻着了怎么办?

    方司马还是那干巴巴的口吻:“今冬雪灾严重,州府涌入太多周边城镇的难民,为避免疫病和保障城中治安,本官只好将难民都安置在总督府中。”

    毕竟那地方宽敞开阔,平常除了三年一次的巡抚也没人住,正好用来安置难民。

    陆云渡听出了他话里暗暗的嫌弃,仿佛自己这个巡抚反倒成了多事的那个。他从没遇见过这么不会话的官员,偏生他还占理,自个儿也不可能把难民轰出去给自己腾地方,只得冷冷咬着后槽牙。

    此时樱樱也下马车来,见他面色不好,上前来挽住他的胳膊,轻轻劝道:“夫君,我觉得这里也很好,咱们也不必再折腾了,就在这里住下吧。”

    谁料她话音刚落,大门门檐上就掉下来一捧灰,要不是他手疾眼快拂开去,准得落到樱樱后脖子里去。

    “换个酒楼下榻!”陆云渡将人拉到他披风下躲着,语气里已经隐有怒气。

    “城中酒楼已经全部用来安置难民了。”方司马解释道。

    看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世子爷不怒反笑。硬骨头是吧,等他一回金陵,马上就把他的官职给撤了,让他滚回老家去威风!

    他冷哼一声,终于拉着樱樱进门去。身后随行的官员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开口话。

    只有下人们低着头,悄无声息地往宅子里搬运行李。

    “夫君夫君,你走这么快干什么呀?”樱樱被他塞到披风下,被他拉着牵牵绊绊往下走,他气极之下步子迈得有些大,她就有些跟不上了。

    “你是不是生气了呀?”樱樱咬着腮帮子笑问道,从他侧面望去,见他下巴绷得极紧,分明是生气了。

    她慢条斯理轻声安慰道:“一点事而已,夫君可别气坏了身子。”

    完这话,前一刻还气得闷头往前走的人突然长臂一伸,就把她拦腰抱起扛在肩上,“我都是为了谁?你个没良心的还敢笑话我!”

    樱樱骤然被他扛到肩上,吓得连忙拍他肩膀,“你快把我放下去!”

    谁料这话反而更激怒他,世子爷索性在她臀上狠狠拍了几把,“还敢不敢胳膊肘往外拐?”触手感觉圆润挺翘,他虽生气,却还是没忍住捏了两把。

    负责搬运行李的侍女们近在咫尺,樱樱生怕被人瞧见,气得用膝盖不住踢他,“我好心好意劝你,你竟这样对我,还不快把我放下来!”

    在侍女们抱着行李赶上来时,就见郎君和少夫人站在院中,正量着这座庭院。只是不知为何,少夫人的脸上似乎有些红。

    “先进去收拾。”陆云渡下巴一抬,淡淡吩咐道。

    侍女们轻声应是,连忙进去布置。

    直到侍女们都进去忙活后,没人瞧见的地方,樱樱把手伸到陆云渡大氅下去,狠狠掐了一把他的腰。这个阴险人,竟敢趁机调戏她!

    世子爷腰上吃痛,偏生不好叫旁人看出端倪来,只好硬生生受着。

    *

    这宅子实在过于破败,侍女们花了好一阵功夫清扫整理,才勉强可以落脚。

    陆云渡牵着人往里而去,四处量不住皱眉。墙灰掉了大半,露出光秃秃的墙皮。窗户纸破了个大洞,呼呼往室内灌着冷风,侍女们正手忙脚乱地糊窗户纸。至于家具,更是陈旧不堪,连和陆家的下人房比都略显磕碜。

    他知道塞北穷,但没想到能穷成这个样子。

    屏风后摆着一张架子床,世子爷伸手推了推,那床立马发出几声嘎吱怪叫,似乎就要散架。他没好气地收回手,刚想让人把这东西扔出去,忽然想起此行轻装上阵,并没有带上床这种大物件。

    他只得怏怏作罢。他自己倒是不挑,只是为难了樱樱。

    扭头过去一瞧,却见樱樱坐在一个绣墩上,眉间微蹙,轻咬唇瓣,似是身子有些不舒服,他连忙过去搀扶住她,“怎么了?”

    方才在冷风中站了太久,膝盖以下的腿脚全部僵硬,侍女们升起火盆来驱寒后,她的腿脚僵硬缓和不少,只是不知为何脚上却隐隐痛痒。

    她只当是着了凉,并未在意,摇了摇头笑道:“没事的。”

    陆云渡低头却瞧见她脚上的鹿皮靴湿了大半,恐怕是在雪地里被雪浸湿的,一时也顾不得其他,捏住她的靴道:“脱了鞋我给你瞧瞧。”

    樱樱连声要推辞,但哪里又推辞得过他,只得由他抱到屏风后放进美人榻中,这才轻轻除去鞋袜。

    果然,她内里的罗袜都被湿大半,只是因为她腿脚都被冻僵了才未曾察觉。

    此时室内已经收拾妥当,侍女们都已退下,只剩婉月领着几个得力的侍女在旁候着。见世子爷亲自替少夫人除去鞋袜,还彼此脸红红地慨叹主子恩爱,除去罗袜后却见少夫人脚趾被冻得又红又肿,分明是生了冻疮的模样,一个个这才着急起来。

    室内燃着火盆暖如春日,经脉活络后,樱樱也越发觉得脚上痛痒难耐,自己试着把脚往毯子下藏了藏,没想到碰着伤处,疼得她轻嘶一声。

    当真是生冻疮了。

    陆云渡连忙握住她的脚踝防止她再乱动,吩咐侍女道:“去取药过来。”

    侍女飞快翻箱倒柜,把前一刻才放好的冻伤药膏找了出来。陆云渡接过,旋开瓶盖,指尖挖了一抹药膏,就要往她脚上涂抹。

    樱樱却往后躲了躲。他单膝蹲在地上,手上抓着她的脚腕,只疑惑道:“怎么了?”

    “太丑了……”她低如蚊呐的声音传来,听起来有些闷闷的。

    世子爷本还有些懊恼,责怪自己没能体谅到她身子病弱,竟害她第一天就生了冻疮。这会见她低垂着脑袋,不敢抬起头和自己对视的难为情模样,他心疼无奈中又有些好笑。

    夫妻之间,哪用分得这么清?什么好看难看,在他眼里都是一个样,都是他的樱樱妹妹。

    原本跟嫩笋似的白生生圆嘟嘟的脚趾,此时肿得红通通的,就连脚背都肿得老高,确实不算好看,但他看了只觉心疼。

    将药膏细致地涂到冻疮的每一处后,又亲自替她穿上一双干净厚实的棉袜。

    见他单膝跪地,低头替自己擦药穿鞋时的耐心细致的模样,仿佛不是在替她擦药,而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品,一丝嫣红早在不知不觉中爬上樱樱的耳垂。

    擦完药后,侍女们端着一盆盆热水鱼贯而入,将热水注入沐浴用的木桶之中。

    “这是做什么?”

    世子爷简单解释道:“给你洗澡。”

    樱樱自动忽视了他话里的“给你”二字,只道:“可是我的冻疮不能碰水……”

    起先她还以为今天安置下来就能洗澡,谁料却生了冻疮,这对爱干净的她无疑是个晴天霹雳。

    “给你抬着脚。”

    直到人被他放进桶中,她才明白什么叫“给你抬着脚”。

    世子爷屈尊纡贵,让她两脚搭在他掌心中,而她整个人坐进浴桶中,这样既能泡澡,又能避免脚上沾水使伤口恶化。

    幸好他不喜欢侍女贴身伺候,早早把侍女们都赶了出去,不然她可不好意思用这种奇怪的姿势泡澡。

    周身都浸泡在热水中,粉面被热气蒸腾得微红,连头发丝儿都泡得舒舒服服,差点连指尖都抬不起来,樱樱着实享受了一次世子爷的伺候。

    晚间歇息时,陆云渡念及她今日受寒,没再像前几日那样闹她,还替她把脚捂在胸口处,捂热了才放回暖融融的被褥中。

    上路两个月以来,今晚无疑是樱樱最轻松舒心的一晚,她困倦得哈欠连连。待世子爷把一切都收拾妥当后,她早已埋首在他怀中睡去。

    作者有话:

    柿子:虽然气气,还该捏的还是要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