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清时分烟雾飘渺, 烟青色的天幕中,飘着细如牛毛的雨。雨丝落在杏花枝头,为这清明时节平添一分寒意。
江南水乡河道纵横, 水面上笼罩着一层薄雾。雾气之中, 一艘船划水而来, 碧波层层荡漾开来, 露出船头站着的一个身影。
少年郎不过十三四岁,身姿挺拔修长,负手站在船头量着周遭环境, 尚且稚嫩的眉眼中却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他乘的虽只是一艘江南人家常用的乌篷船, 但那通身的气度, 与周围的贩夫走卒截然不同, 在嘈杂的人群中鹤立鸡群, 仿佛叫旁人不敢随意看轻了去。
陆云渡正冷眼观察着周遭环境。父亲调任此地,他也就跟着外出历练,为了解民生民情实地走访,便自己赁了条船出来四处逛逛, 也当增长见识。
“卖花儿咯——绢花头绳、桂花油、麓子——”
远处江面的浓雾中传来一阵阵叫卖声,这声音仿佛黄鹂出谷,平平无奇的叫卖被编成了曲子,婉转动听,惹得众人都不自觉偏头望去。
世子爷也向那处望去。
只见一个八|九岁的姑娘乘着船而来, 她梳着简单的双圆髻, 眼睛乌黑灵动, 两颊还有些婴儿肥,一双乌木船桨在她手里灵活至极,飞快就靠岸停下。姑娘还重复着她的叫卖声, 一边蹦蹦跳跳地拾阶而上。她臂弯中挎着一个大竹篮,里面全是各种绢花头绳。
世子爷示意船夫停下,也跟在她身后上了岸。
今日是花朝节,城里的姑娘媳妇们都要外出游玩。这姑娘想来也是算准了这一点,专门往人多的地方钻,因她手艺好又长得乖巧,篮子里的绢花头绳等物没多久就少了一大半。
世子爷不知为何,不远不近地默默跟了她许久。见她热络地同顾客攀谈,卖力地兜售她那些玩意,事成后又眉开眼笑地数着铜板,最后珍之重之地放进包袱里。
不过几个少得可怜的铜板,也值得她这样高兴?
忽有父亲的下属来寻他商议正事,世子爷便领着人走到路边茶摊中坐着话。谁料不过半炷香的时间,他再站起身往人群中望去时,竟不见了她的身影。
许是到别处去叫卖了吧,陆云渡闷闷摇着手里折扇,决心抛开不去想这件事,专心干正事。
只是不知为何,花朝节仿佛突然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正准备道回府,行至青石桥下时,世子爷忽见岸边丢着一个大竹篮,路边还零零碎碎地散落些绢花。
他皱眉看了一眼,见到方才那姑娘戴在头上的绢花也混杂在其中,心底忽然一紧。她头上那朵绢花最是精美,许是她姑娘心性,到底是爱美的,做出一朵最好看的绢花后,舍不得卖掉,便簪在了自己的发髻中。
然而被主人心翼翼簪在发髻中的绢花,此时却落在一片污泥中。
身边的官员还在汇报情况,世子爷忽然转身往着岸边而去。
*
世子爷毕竟年纪还,身边的厮也只做跑腿伺候用,哪里对付得了船上豢养的手。眼看就要难以支撑,他却还是把那昏迷的姑娘牢牢护在身后,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身前的几个彪形大汉。
在尖刀快要落下时,他毫不犹豫冲了上去,拼死抵抗着,所幸父亲的暗卫及时赶来,使他除了手上挨了一刀,并无其他血光之灾。
虽然船舱中鲜血四溅,但世子爷还保持着冷静,一边吩咐暗卫们去搜查是否还有惨遭毒手的其他姑娘,一边着人去通知父亲和报官。
人都散去,他回过身才发现那姑娘不知何时醒了,正一脸惊恐地望着他,不住地往角落里缩。
世子爷甩掉手上的血渍,蹲身下来,“不要怕,坏人已经被赶跑了。”
他年纪虽,声音中却有令人信服的无限力量,樱樱忽然就没那么紧张了。
暗卫们负责留下来处理杂务,世子爷把人领到了岸上。此时已经入夜,白日花朝节的热闹场景早已过去,路上只有几个匆匆行人。
世子爷领着人上了岸,却不知该把她领到哪里去,只能问道:
“你家在哪里?”
“在乡下尼姑庵里。”樱樱下意识道,但想了想又瘪瘪嘴,“我没有家,尼姑庵的师父们都走了。”
尼姑庵的女尼们老的老、走的走,她这外来人倒成了最后一个守着庵的人。
“你是尼姑吗?”世子爷声音里带了点自己都没察觉的笑意。
“我才不是尼姑!”村里的孩童都喜欢借此来嘲笑她,还要扯她的头发让她也变成光头,樱樱一听这话就要炸毛。
世子爷笑了笑,没再话,两人默默走在夜间的山阴街头。
一阵咕噜声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樱樱有些害羞地捂住肚子,好叫它别发出声音来。她今早没吃饭就出门了,本还指望着得几个铜板来买包子吃,谁想到遇到这种事……
是他救了自己呢,樱樱悄悄量着走在自己身前的郎君,眼底隐有崇拜。
“你饿了?”世子爷突然转身过来问道,他自练武耳力过人,那点动静当然瞒不过他。
樱樱还在嘴硬,“没有,你听错了。”一抹殷红却悄悄爬上耳垂。
他不再话,只默默转换了一个方向。
樱樱本来还当他生气了,心底正忐忑不安,闷头跟着他走路,谁料他突然停了下来,害得她一头撞上郎君。
“哎哟。”她揉着自己被撞得生疼的鼻尖,悄悄鼓了鼓腮帮子,然而一抬头,却见两人正站在包子铺前面,她立马就把那点疼痛忘到九霄云外,“包子铺!”
她肚子又适时“咕噜咕噜”叫了起来,在黑夜里清晰可闻,这下子她再怎么遮掩也躲不过去了,只好揉着肚子结结巴巴道:“我也不是……经常这样的。”
世子爷没有回头,却悄悄勾了勾嘴角,径直拍门叫人。
“都大晚上了敲什么敲!”店面里传来老板不耐烦的声音。
他继续手上动作。樱樱有些害怕,在她眼里包子铺老板每天都能吃上包子,可是了不得的有钱人了,她不敢轻易得罪的,只好拉了拉郎君的袖子。
“我不吃东西也没关系的……”
世子爷没搭理她,加大了手上力度。
老板终于骂骂咧咧地拉开门板,见是两个还不到他肩膀高的孩,没好气道:“买包子明天早上来!”着就想一把将门关上。
然而世子爷丢出的一个金锭成功阻止了店老板关门的动作,他两眼放光地扑过去把金锭捡了起来,放在齿间一咬,竟是真的!
老板态度立马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连连笑着招呼道:“两位客官要点什么?”
“两个肉包子。”
世子爷扭头一看,她正暗自咽口水,又改口道:“四个。”
“好嘞!”这一个金锭把他整间包子铺买下来都使得,竟然只有四个肉包子,店老板一改刚才的骂骂咧咧,乐得见牙不见眼,赶紧去生火和面揉包子去了。
在樱樱眼里,卖包子的老板一贯最是趾高气扬,每回她鼓起勇气去买一个素包子,老板都对她爱答不理的。此时老板却对着郎君这样殷勤,她更崇拜郎君了!
包子很快就蒸好了,世子爷不愿在这里多待,又转身出去。
樱樱赶紧跟在他身后。
刚出炉的包子又热又烫,捧在手里软绵绵的,樱樱觉得自己从没有这么幸福过,竟然能一下子拥有四个白白胖胖的包子。
她想了想,还是艰难地分了两个出来,道:“哥哥,你吃两个吧,我吃不了这么多的。”
世子爷脚步一顿,家里人都管他叫“三郎”,关系疏远些的就恭恭敬敬叫他“世子爷”,倒是头一回有人这么叫他。
他也没反驳,只是摇了摇头道:“我不饿。”
既然哥哥都他不饿,樱樱就不客气了,低头咬了一口包子,外表的包子皮松软得仿佛棉花,咬下一点点就能尝到肉味儿。肉馅鲜香之际,迅速抚平了她饿了一天的肚子。
她跟个松鼠似的,捧着几个大包子吃得吭哧吭哧,向来讲究礼仪的世子爷见了,眼底却有一丝笑意,要是自己吃她一个包子,她会不会急得跳起来?
干就干,他伸出手去。
樱樱吃得正香,忽有人伸出手来,她刚想把包子藏起来,发现是哥哥后又连忙推了出去,“哥哥,给你吃。”
这回世子爷没有推辞,跟着她一起蹲在路边吃起包子来。当暗卫们处理好船舱上的脏污赶过来接主子时,瞧见的就是这幅场景。
向来守礼端庄的世子爷,竟然蹲在路边吃包子?
三个大包子下肚,樱樱浑身又充满了活力。用手绢擦了擦手上嘴上的油后,她才拍拍裙子站起身来,从兜里掏出今天挣到的所有铜板,全部递了出去,“哥哥,谢谢你今天救我还给我吃包子,我只有这点钱,希望你不要嫌弃……”
她刚才就看见了有些人赶了过来,一定是来接哥哥回家的,他们两人也到了分别的时候了。
然而世子爷却没有接过他递来的铜板,只慢悠悠道:“你吃了我三个包子,这么点钱就想算了?”
樱樱急了,“这些铜板都够买好几个包子了!”她没有更多的钱了呀!
世子爷没搭理急得跳脚的姑娘,又道:“尼姑庵里都没人了,你还要回去?”
“不回去我能去哪儿呢?”
“今天你运气好没出事,要是以后再出现那种事呢?”方才暗卫悄悄告诉他了,那是个寄生在江面上的暗娼,专门拐卖女孩关在船舱里,只待长大后就挑相貌出众者去接客。
若是他今天晚来一步,这姑娘就要落入虎口了。
樱樱也被问住了。她虽然才八|九岁,但也知道要警惕旁人。但到底也不过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再有防范之心又如何呢?
想到刚才在船舱上的恐怖场景,她低着头沉默下来。
“跟着我走吧。”世子爷出这话时,表面上瞧着云淡风轻,实际暗中握紧了拳头,隐隐有些紧张,生怕被她拒绝了。
“我不过吃你几个包子,怎么就要卖身给你了?”樱樱一张嘴微微撅起,有些不服气这笔生意。
在旁的暗卫们没能忍住,极轻地闷笑一声。世子爷难得有些尴尬,他解释道:“我是好心给你个安身之处,你不要就算了。”
罢,转身就走。
他一边走,一边在心底默默数数:“一、二、三……”
数到“三”的时候,身后果然响起脚步声,“哥哥,我、我跟着你回去吧。”
反正回到尼姑庵也只是她孤零零的一个人,还不如跟着哥哥呢,不定顿顿都有包子吃!
世子爷轻轻笑了。
*
当夜,樱樱被领到了都督府中,由府里的仆妇给她梳洗扮,换上新的衣裳。
她年纪还,不懂什么是都督,也不懂她们口里的“世子爷”、“侯爷”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哥哥的爹爹好像是个大官,哥哥是有钱人家的孩子。
大官好啊,大官顿顿都有包子吃。
仆妇领着她往后院而去,她在一个房间里等了许久都没有人来。见到一旁的几上摆着一盘精美点心,她咬了咬唇,有点想吃。
就在樱樱忍不住想伸手去拿糕点时,门“吱呀”一声开了,她连忙收回爪子,站直了身子。
进来的人自然是陆云渡。
他方才到前院去和父亲通报了此事,又包扎了伤口,才耽搁了这一会儿。回屋来,见到她已经换下被弄脏的衣裙,换上一身府里丫头的粉衣,梳两个花苞头,一双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
“过来。”世子爷在床榻上坐下。
樱樱连忙迈着短腿跑过去,满眼期待地看着他。
起初世子爷还当是自己有这样大的魅力,被她直勾勾盯着,面上还有些发烫,直到发现她是在盯着几上一盘糕点看后,这才无奈一挥手,“吃吧。”
“哥哥最好了!”
樱樱欢呼一声,伸出爪子去拿了一块糕点,飞快塞到嘴里。她都记不得上次吃糖是什么时候了,这甜甜的滋味令她满意地眯起眼睛,整个人仿佛一只餍足的猫儿。若是她身后有条尾巴,那尾巴一定摇起来了。
世子爷没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知道我叫你来干什么吗?”
樱樱嘴里还含着糕点,不出话来,只茫然地摇了摇头。
“我马上就要回金陵,你也跟着一起回去。陆家不养闲人,你得伺候我,不然不能让你进门。”
不就是伺候人吗?她可会伺候人了,挑水、扫地、针线女红这些她都做得来,只要天天都能吃上糕点和包子就足够了!
见她连连点头,世子爷也不管她有没有听懂,站起身来展开双臂,“宽衣吧,该睡了。”
樱樱明白,这是要脱衣服的意思。因为哥哥身量太高,她只能爬到床榻上去给他脱外裳。
那双爪子碰到他的后颈时,世子爷突然想起她才吃过糕点,还没洗手,手上恐怕都是些油……
向来爱洁的世子爷没忍住了个寒颤,抽出自己的帕子扔给她,“擦手。”
樱樱知道哥哥嫌弃自己手脏了,她接过帕子,低着头把一双胖手擦得干干净净,这才朝他伸出白生生的爪子,“哥哥,我擦干净了!”
世子爷“嗯”了一声算是回应,想了想又吩咐道:“别这么叫我。”
陆家规矩多,下人不能随随便便称呼主子,她该跟着家生子们一起叫他“三郎”。况且“哥哥”三个字听起来可真够肉麻的。
一个称呼而已,樱樱不甚在意地点点头,立马改口道:“知道了,三郎。”
世子爷满意了,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樱樱,樱花的樱,因为我胸口上有个樱花的胎记。”姑娘对他明显没什么防备之心,噼里啪啦竹筒倒豆子似的了一通。
他只是问问,对这名字的来历并不感兴趣,故只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时间不早,明早就要启程回金陵,他该睡觉了。
谁料躺下后没多久,床沿边悄悄探出来个脑袋:“三郎,我该睡哪里呀?”
世子爷都快睡着了,又被她吵醒,只侧过身去闷闷道;“睡脚榻上。”伺候主子过夜的侍女都睡在脚榻上,没什么不妥。
脚榻上铺着长毛毯子,干净又柔软,樱樱也不嫌弃,舒舒服服地睡下。
她是睡得舒舒服服,世子爷却睡不着了。辗转反侧许久后,听到脚榻上都有轻微鼾声传来,他索性趴在床上往下面看去。
这个叫樱樱的丫头蜷缩成一团,整张脸都埋在臂弯里,只露出一点胖嘟嘟的脸蛋,睡得正香。
忽然,她哼哼一声翻了个身,世子爷一惊,差点以为她就要醒过来,连忙收回目光躺回床上。谁料她只是换了个姿势,继续呼呼大睡,根本就没有要醒过来的意思。
睁眼盯着淡青色的床帐顶,世子爷无声弯了弯嘴角。
正要安然入睡,谁想“咚”的一声闷响传来,他没好气地翻身过去查看,果然是她一翻身脑袋撞在了床腿上。只是她这种情况下还睡得很香,眼见着她大有再撞上床腿的架势,他终于伸出一只手来,护住了她的脑袋。
看了好半天,她不再胡乱翻身,世子爷正想把手收回来,她的脸就贴了上来。
脚榻上虽然铺了长毛毯子,但是没有枕头,睡得脖子有些不舒服。樱樱却在睡梦中发现了一个软软的枕,她不自觉贴上去,用脑袋蹭了蹭,睡得更沉了。
世子爷趴在床上,看着这个把他手当枕头的丫头。谁料看了半晌时间她也没反应,自己的手反而越来越麻。
半晌功夫后,终于起身下地,轻手轻脚地把人抱到床上放着,自个儿去另一边做临时歇息用的榻床上去睡了。
作者有话要:这是来世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