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所的入仕，光门楣，前程锦绣，不过是为了还兄长的一个夙愿，而最想做的事情，不过是陪着竹妖安度岁月。

    可是妖怪很偏执。

    直到最后一刻，也只留给他一句“侍郎大人好生威风。”圆了他的前程锦绣，也断了他的岁月安稳。

    忽而悲怆，牵筋带骨的疼痛蔓延全身，那个一夜之间性情大变的人，也曾跌跌撞撞扑到竹林，看青竹疏立，风烟清净，子时的竹庭像一场无人惊扰的梦，月溶溶，霜摵摵，皎澈的柔光里叶影斑驳，落在淡色衣衫上，似有人挥毫洒墨，溅开一身墨点。

    他哭声凄然，伸却只有幻影。

    当初茶楼喧哗，书先生他坦诚，继而戒尺一拍，原是早早就落了他们的结局。

    “我只后悔，未曾与他诉真心。”

    墨璃闻言，悯然之情从心底泛起，他道：“你可知你这话与那日他所，分毫不差？”

    只后悔，

    未曾与他诉真心

    可怜王大人叱咤朝堂，霎时间泪流满面，转身落荒而逃，仓皇得如同一只受惊的鼠。

    墨璃牵起伏渊，一同走进门，宫人掩上门的那一刻，伏渊回头从罅隙里看最后一眼王瑜背影孤寂，仿佛望见点与线交织的命运，里面是无穷尽的蹉跎与伶仃。

    这下真的隔却了人世纷扰，墨璃偶尔施法带伏渊出宫去玩，许是故人已走，伏渊也找不回曾经最纯粹的无忧。

    “人间很大，除却此地，我带你去别的地方看看如何？”

    这话墨璃问过伏渊很多次，伏渊每次都不应答，只是借着他的法力给这院子里施下一方四时，坐着看花开花落，冷暖交织，不肯离开半步，他：“我要再等等萧暝和庆忌。”

    也把头抵在墨璃胸前，一遍遍：“你别走，你陪着我，我就什么都有了。”

    墨璃每次都应了他，他知道伏渊所求，不过安度四季，不过一人相伴，那时候觉得这太过简单，直到在人间经历了一遭，他们才知，这算得上是奢望。

    九重天上，繁花烂漫开到云端尽头，天后在从湖镜中望下去，镜中两人相拥相偎，连发丝都仿若缠绕不清，身旁半妖的怪物都得墨璃百般慈爱的对待，天后只觉得怒火攻心。

    她的儿子，该是坐在九重天上六界对他俯首称臣，而不是在人间，抱着一个孽种只争朝夕！

    “不安分的东西，光是拔去逆鳞果然是便宜你了！”

    天后收回术法拂袖而去，湖镜中的景象很快消散在层层涟漪中。

    京城第一场初雪刚落时，伏渊等回了萧暝，她却不是英姿勃发的骑在马上，而是躺在了挂着白绸的沉重棺木里。

    最后一战她终是驱逐了外敌，却依从当日所言，马革裹尸还，不做一朝臣。

    闹市停歇，百姓皆跪地迎将军魂归故里，恸哭声一路传到京城，王瑜陪着年少的新帝站在城墙上，看冥纸漫天盘旋翻飞，他闭了闭眼，不忍再看，那个在花灯上写了“天下太平”的姑娘，年华正好，殉了她的家国大志。

    棺椁下葬之时，庆忌静静的站在一旁，察觉到身后隐身而来的墨璃与伏渊，他道：“她算卦从来没有准过。”

    不知这话是何意，两人都没有吭声，也看不到庆忌眼底令人心惊的悲色，听他继续下去，语气与平日里责怪萧暝贪杯无异：“可最后一卦怎么偏偏就应了？”

    萧暝的最后一卦，是在最后一战的前夜算的，她甚至点了胭脂，是从京城专程带来的，雕花的盒子，算是她最精致的物件了，却就是为了这一刻。

    帐外风声呜咽，庆忌为她细细描眉，当初她为了萧府，做了二十年的男子，而今这夜，她只是个远行的姑娘。

    “庆忌，我算了一卦，明日我回不来了，你别跟着我，这条路我必须走下去。”

    红妆已成，却泪拆两行。

    她战甲披身出帐，回头看他的眼中平静又苍凉，蕴着脉脉深情，无悲又无喜，就站在那里不远不近的看着她，隔着不过五步，相视一眼却是隔着碧落黄泉的鸿沟。

    向来畏寒的蛇妖却只穿了一身素衣，没有撑伞，任由飞雪横扫了眉发，他：“我要去找她，她总会轮回。”言罢转身离开，消失在一片苍茫之中。

    伏渊终于忍不住落了泪，他看着站在高台之上的王瑜已是权势滔天，萧暝的碑就在眼前，连同庆忌离去的路都被大雪覆盖，故人已逝，终是这人间无望。

    回去后，伏渊站在檐下看着了许久，直到院落里被雪覆了一层，墨璃出门为给他披上外衣。

    “你不是天下还很大吗，你带我走吧。”

    把伏渊拥入怀中，墨璃在他的额头上落下温热的吻，应声道：“好。”

    那年除夕，他们掩上门，只是依偎在一起守着炉火，那里面有给墨乾雨烤的红薯与土豆。

    墨乾雨穿着袄，上绣意为忘忧的萱草，粘在伏渊怀里软糯的叫着爹爹，长得一双漂亮的眼睛已然弯成了月牙，十分可人疼。

    他已经能出一句完整的话，拽着伏渊的衣袖道：“爹爹，打雷了，虎害怕。”

    墨璃中一抖，不动声色道：“你们待在这里，我去看看。”

    伏渊忙起身，问道：“出什么事了？”

    日夜相对而生的默契，哪怕墨璃的故作镇定，他一眼也看得出来。

    伏渊还未走到门口，就被一道屏障挡了回来，墨璃道：“这道屏障是龙气所凝，无人敢硬闯，你与乾雨在此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你骗我！是不是魔界的人？你别去！你把我交出去你别去！”

    伏渊知道当初能从魔界脱身是因为太子墨璃攻打魔界救了他，可墨璃伤的那么重，如今重伤初愈，怎可再去只身犯险！

    天边一声惊雷，夹在其中的琴音是墨璃再也熟悉不过的，他看了看伏渊，最后道：“别出来。”

    墨璃化出龙形，长啸一声直冲九天云霄，云端光芒大甚，天后居高临下的望着墨璃，冷笑一声：“太子殿下在凡间过得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