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前一天, 早就装扮好的街道和店铺在喜庆的音乐声中拉开跨年序幕，平日里忙于工作的劳动人民纷纷出现，街头巷尾一派热闹欢腾。

    孟惜安保持提前五分钟到的良好习惯, 催着想要慢慢来的陈瑭准时赶到约定的包厢。

    这次的地点是陈瑭的母亲选的, 位置稍有些偏，老板和她的第二任丈夫似乎还有点沾亲带故的关系, 更重要的是, 这家饭店店名虽然叫中性的“好食人家”, 拿上来的菜单确是实实的湘菜系。

    就孟惜安这胃, 要陪着吃辣还挺够呛的。

    陈瑭在里头挑挑拣拣, 找出一道土鸡汤和一道荷包肚点上了。

    “你多喝点鸡汤吧, 我不会让她给你夹菜的。”

    孟惜安点点头，就着饭店的热水把药吃了。

    陈母姗姗来迟, 约定的时间过了十几分钟才到，推开包厢门看见有个姑娘, 还愣了一下，有些移不开眼。

    尽管陈母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 好歹也算个家长, 是历经十月怀胎艰难生下了陈瑭的人, 孟惜安今天出门还是仔细地收拾了一下自己，挽起了平常总披着的长发，稍微编了个发型。

    她本就好看，是走在路上回头率极高的存在，今天更是美得惊人，黛眉朱唇，像是画上走出来的。

    陈母量孟惜安的时候，孟惜安也在看着她。

    或许是经历过于坎坷的缘故, 陈母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多了，即便头发染成了时下老年人都比较喜欢的红棕色，也压不住皱纹和精神模样带来的老态。

    明明才五十出头，看着却比六十岁的孟彰还要老上几分，眉眼间也看不出什么和陈瑭相似的地方。

    光看外貌就是个普通的老太太，不像是会抛弃儿女的样子。

    陈母来之前好的腹稿一瞬间都忘光了，在孟惜安起身跟她招呼之后还没反应过来，呆呆地看向陈瑭。

    后者握了握孟惜安的手，姿态从容疏离：“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未婚妻孟惜安。”

    孟惜安没能笑出来，便只是点了点头。

    “你好，阿姨。”

    陈母回过神来，一边在椅子上坐下，一边讷讷道：“未婚妻也来了啊，你也不跟我一声……”

    她这话听起来像是不欢迎孟惜安似的，好在两人不是真的来“见家长”的，倒也没人在意。

    陈瑭的礼数半分不差，把菜单递给陈母，“我们已经点了两道菜了，剩下的你点吧。”

    陈母摆摆手，“你看着点就行，我哪还讲究这个，有的吃就心满意足了。”

    要是这店是陈瑭订的，这话听起来还有点心酸，可这店分明是她指定的，再来这句话就有些可笑了。

    陈瑭也不客气，人家不点，他就拣自己的爱吃的点了三道。

    在等菜上来的空档里，陈母看看对面的情侣，讪笑着寒暄起来：“陈瑭也没跟我会带女朋友来，我这什么都没准备，他不懂事，你……惜安，别介意啊。”

    可能是先入为主，也可能是陈母真的就很不会话，寥寥几句话就听得孟惜安很不舒服。

    她忍着没有表现出来，以晚辈的身份尊重道：“是我一定要来，怎么会介意，您多虑了。”

    “那就好那就好。”陈母用眼角瞄向菜单，笑起来时皱纹更深了，“你想吃什么就点，不用给他省钱，他不缺钱的。”

    孟惜安还没话，陈瑭嗤了一声：“我不缺钱？第一次听。”

    他今天是来摊牌的，索性有什么什么。

    被拂了面子的陈母却懵了，前两次见面这个儿子虽然冷淡却也相当客气，被这么对待还是第一次……

    她有些难堪，下意识为自己找补，不赞同地看向陈瑭：“一个大男人，又是当着你未婚妻的面，她多点几盘菜就能吃穷你吗？”

    见陈瑭就要反驳，她赶紧先发制人，顺势把今天的来意一股脑儿了出来。

    “还有你舅舅那事儿，钱你不借也就不借了，为什么要把话的那么难听呢？他们要是资金不紧张，也不会来找你借钱的呀！”

    原来是来兴师问罪的。

    陈瑭了然一笑，不成体统地敲了敲桌子，反问道：“所以舅舅他真得癌症快死了？”

    陈母一噎，移开视线低头咕哝：“这件事他们没告诉我，我不清楚的……”

    房门被敲响，服务员端着土鸡汤走进来。

    鸡汤是早就炖着的，汤色澄亮香气馥郁，看着很是不错。

    陈瑭起身盛了碗汤，还夹了个鸡腿送到孟惜安面前，示意她吃着就行。

    孟惜安今天来的本意也不是要和陈母展开什么辩论，便听他的默默喝汤。

    陈母看着他们的互动，趁机笑着摆脱尴尬：“真是有了媳妇忘了娘，俩口就是甜蜜……”

    “咳——”

    孟惜安呛了一下，忙抽了张纸巾掩了掩唇。

    陈瑭拍拍她的背，等她这口气顺了，才动手给自己也盛了碗汤。

    陈母见他不再有动作，起身夹走了另一只鸡腿。

    这家菜上得很快，不到二十分钟五个菜就齐了，一顿饭陈母絮絮叨叨地了很多继子女不管他，生活如何艰难的话，还问了孟惜安的家境，被陈瑭模糊着敷衍了过去。

    吃得差不多的时候，陈瑭拿出准备好的银行卡放到她面前的桌上。

    陈母在衣服上蹭了蹭手，“这是……”

    陈瑭微笑：“是我特意为你开的卡。”

    一抹喜色从陈母面上浮过，她拿起那张卡看了两遍，又放了回去，推辞道：“你这是干什么，上次不是才给我了一笔钱吗？我就是想跟你过个元旦，你又给我钱，是把妈当什么人了……”

    “你拿着吧。”陈瑭把卡往她身前又推了推，语气温和：“从今往后每个月我都会往这张卡里两千块钱，一月份的已经在里面了，请算着点花。”

    上一刻还喜气洋洋的陈母瞬间变了脸色，“你这是什么意思？”

    陈瑭轻描淡写：“没什么意思，就是每个月都给你两千当做生活费，多的一分都没有。”

    砰！

    陈母失控拍桌，气急败坏之下露出了本来面目。

    “那我要是生病了，你也就给我两千块钱？！那我拿什么治病？！”

    “如果真的不幸生病了，那……”陈瑭笑起来，“就当你儿子二十二年前就死了吧，这都是命。”

    “你、你怨我是吧？！”陈母气得都结巴了，一双眼睛瞪得通红，瘦削的面部绷紧，露出几分刻薄的模样来。

    “你凭什么怨我？！都是因为你，我的人生全毁了！全都被你毁了！”

    她歇斯底里地嚎啕大哭起来。

    “你有没有良心啊，我生你的时候难产，经历了多少痛多少苦啊，你就这么对我……”

    “要是没有我，能有你的活路吗，你就这么对你的亲妈……”

    “我这是倒了什么霉啊，生出这种猪狗不如的东西……”

    孟惜安看这儿这一幕，无声握紧了拳头。

    陈瑭的神情没有任何波澜，仿佛正在被谴责被痛骂的另有其人，淡淡道：“我毁了你的人生？嫁给那个人渣是你自己的选择，把我生下来还是你的选择，抛弃我还是你的选择，你自己每次都选错了，现在是我毁了你的人生是不是太可笑了？”

    “就是你这个讨债鬼！”陈母伸出手指指着他，脸上是强烈的恨意，“要是没有你，我早就和那个死人离婚了，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我选错？我还不是都为了你！”

    好委屈，委屈得陈瑭差点忍不住为她鼓掌。

    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资格为人父母。

    “你就你要不要吧。”陈瑭也不想对她什么难听的话，“你不要也行，去告我，我服从法院的判决。不过有你弃养的前情，你又有从带大的继子女，能得多少赡养费尚未可知呢……”

    陈母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我可是你亲生母亲，我就不信法院会这么没天理！”

    陈瑭慢条斯理拿回银行卡，“那行，那我等法院的通知，什么时候判，判多少，我就什么时候给，也给多少。不过我劝你再想想，我毕竟是那个人渣的儿子，好像没有什么事是我做不出来的。”

    一股悲哀涌上心头，孟惜安垂下眼眸，极力压住自己出声的冲动。

    陈瑭还在继续：“你放心，我不会你的，人太累了。只是你如果让我不高兴，和那人渣一样喝酒赌博还是可以解解闷的，你我要是赌输了，赔光了，那些人从我这里要不到钱，会不会去找你？”

    陈母眼中闪过一丝惊惧，“你，你疯了吗？！”

    “我随时都能疯。”陈瑭面上不带一点玩笑，“你抛弃我的时候，是不是算就当我死了？既然如此，接着当我死了不好吗？非要过二十二年那种生不如死的生活？”

    “我数三下，你自己决定。”

    “三。”

    陈母死死盯着他，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

    “二。”

    她的内心不断地计较着得失。

    “一。”

    “卡给我！”她起身扑了过来，凶狠地抢走了银行卡，还抖着手威胁道：“两千就两千，你要是不按时给我钱，那我就和你同归……”

    一只手大力揪住她的衣领，缩紧的领口勒住她的脖子，强行提起她的身体。

    陈瑭垂着眼睑，眼睛里没一点儿亮光，“同归什么？”

    他那骇人的神情瞬间将陈母拉回到二十多年的噩梦里，粗鄙的谩骂，扔得到处都是的酒瓶，随时可能落下的拳头……

    她腿一软，混乱地低语着：“你是他的种，你和他一模一样，你们都是人渣……”

    她紧紧攥着那张银行卡，跌跌撞撞出门。

    “你女朋友也会是我这个下场，你的孩子以后也是这个下场，你也会不得好死……”

    她的诅咒恶毒至极，没有一点儿血脉相连的母子温情。

    陈瑭之于她是晚年的依靠，也是挥之不去的噩梦，是发泄怨气的途径，也是无能狂怒的不甘。

    唯独不是让她心疼，让她后悔的儿子。

    既可悲，又可恨。

    陈瑭静静地坐在椅子上，这一场押注了共同生活那七年的赌局，他还是输了。

    如同少年时期他无数次想只要妈妈来看看他，哪怕看他一眼，他都原谅她一样，这一次他想只要她平静地拿了银行卡，哪怕她不一个感谢的字，日后她真的遇到困难，他也绝不会袖手旁观……

    结果还是这样。

    到底，他其实也没资格嘲笑孟惜安。

    一阵淡雅的香气扑过来，他微微侧过脸，被一个柔软的怀抱拥住了。

    “没关系的，你已经做到最好了。”

    温热的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背，让他靠在温暖的胸口，清晰地听到她有力的心跳。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你都已经做到最好了。”

    陈瑭笑了，紧紧抱住她的腰，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孟惜安在自己最艰难的时候都没有主动伸向什么，却在陈瑭难过的时候张开了双臂。

    这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