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也没想到,你还活着。
九个字顺着廊风轻飘飘吹进耳里,夕风里不尽的燥热暑气都被这句不近人情的话冰得丁点不剩。
贝梨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眉峰伶俐,黑眸比之前深沉的不是一星半点,脸上的肉感没了,骨骼凸现,出来的线条利落英挺,整个人都褪去了少年的青涩,披上了这张成熟魄人却冷血的狗皮。
贝梨觉得她就是之前那句话的太客气,让他如此得寸进尺,出这种狗话。
她向来不是个能吃哑巴亏的,贝梨唇角弯动,“你能在棠家活下来,还生个这么大的女儿,真是可喜可贺。”
棠随厌漆黑不见底的眼神沉沉地锁在她脸上,像是要探寻什么,片刻后什么也没发现,唇角轻扬,“不客气,贝姐怎么回国了?是终于发现在国外活不下去了?”
“托您的福,过的还不错,就是想回来看看。”
贝梨低头看了眼棠酥,哂笑道:“看样子,你回棠家没多久就有孩子了,未成年就让女人怀孕,挺有魄力的。”
杀千萌教学一年级,棠酥是她班的,今年应该有七八岁。
棠随厌的下颚随着她出来的一个个字绷得越来越紧,直到“咯嘣”一声响,才像是终于想通什么,渐渐放松下来,自嘲地从鼻子里笑一声,眼睫垂下去摸着棠酥的头,没再话。
棠酥在下面站着,仰着头一会儿看看随厌叔叔,一会儿看对面刚见过的漂亮姐姐,脖子酸累,听他们的对话更累。
虽然不知道叔叔为什么不否认她不是他生的孩子,但刚闯过祸的棠酥深刻意识到,现在他的情绪非常不好,已经到了随时能爆发的程度,决定站在旁边保持中立,不吭气。
杀千萌站在桌旁,见教导主任在柜子上来回扒了两遍都没把东西拿出来,催他:“主任,东西找不到得到啊?”
教导主任手在柜子上停一会儿,回头往门口看了眼,朝杀千萌招手过来,声问道:“外面没声音了吧?”
“没了,东西呢?”
“哪有什么东西。”教导主任一脸“你这孩怎么这么没眼色”地看着她,“刚刚在门口没发觉气氛很不对吗?这种情况下还在那站着,傻不傻?”
杀千萌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好像确实应该给他们两个留下空间。
她拍着马屁,“还是主任高。”
教导主任挺挺肚子,骄傲道:“那可不,不然能坐上主任的位置?”
杀千萌竖起大拇指,“主任终归是主任,那主任,现在能出去了吗?”
教导主任往门口瞅了瞅,也不太确定,“应该可以了吧。”
他刚完,站在门口的棠随厌突然出声,“主任,还有事吗?没的话我们就先走了。”
正仰着脖子往门口偷看的教导主任被吓了一跳,忙:“没,没事了。”
贝梨靠在廊道上,脸庞的发丝轻轻飘着,看棠随厌头眼神转过去后,直到离开也没再转回来落在她身上。
棠酥被随厌拉着走后,转过头朝贝梨摆摆手,嘴型“姐姐再见”。
贝梨弯唇朝她笑着摆手。
她刚刚才回想起来,棠酥从操场上的卫生间出去后,喊的是“叔叔”,而且让棠随厌十七就生孩子,怎么看怎么离谱。
没想到的是,他竟然会承认。
棠随厌走了,杀千萌和教导主任从办公室里探出两颗同样圆乎乎的脑袋,“走了?”
贝梨点头,“走了。”
教导主任松口气,背着手站直身体,“贝梨啊,老师都多少年没见过你了,快进来唠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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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梨和杀千萌当年都是教导主任的学生,对他喜欢聊天、一聊就走不动的脾性极度清楚,所以等从办公室出来,见天边最后一丝残阳都已经落下,没有丝毫意外。
分开的时候,教导主任还有些依依不舍,嘴上不停,“那个李老师啊,一点都不管他班上的学生,天天就知道谈情爱,还以为我不知道,一见我就跟耗子见了猫,松手松的飞快,哼,就会表面功夫。”
“贝梨啊,既然回来了,以后就常来看看老师,多和老师话,这样老师老了才不容易老年痴呆。”
贝梨边点头应着,边腹诽:我觉得你这样的,肯定不会老年痴呆。
从学校出来,贝梨和杀千萌去超市买上食材,回她新买的房子温居。
杀千萌还是觉得那个中介怪异,一进屋就先转一圈,哪里都敲敲摸摸,看有没有针孔摄像机和房子质量问题。
贝梨切好火龙果,见她还在忙,插了一个递过去,“要是觉得有什么问题,我们一会儿吃了饭,下去问问这里的其他住户。”
杀千萌想想也行,房子太大,又有很多有柜子桌子挡着,她很难检查全。
厨房是开放式的,贝梨不会做饭,靠在一旁的餐桌旁听杀千萌话。
杀千萌手上忙着,嘴也闲不住,“我刚刚看你这还缺不少东西,一会儿吃完饭,下去遛弯的你再买点。你在芬兰寄回来的东西什么时候能到?”
“后天吧,不是加急的东西,速度挺慢。”
“东西多不好拿的话,提前跟我,我和你一块去。”
停了片刻,杀千萌又问:“你什么时候去看叔叔?要我跟着陪你吗?”
贝梨脚上的粉色拖鞋一下下踢着桌角,沉默了下,“不知道,我还没想好,该怎么去见他。”
贝梨弄不清她现在对贝父是什么情绪,不恨吧,是他造成她和贝母当年成为人人喊,被骂“罪人”“不应该活着”的罪魁祸首,恨吧,毕竟是宠了她十七年的父亲,恨也恨不起来。
但终归是有怨的。
杀千萌的手艺不错,吃了饭,贝梨去刷碗,然后送她下去。
傍晚区的公园里遛弯的人不少,杀千萌找几个看着喜欢聊天话的问问,确定没什么问题,才放心离开。
把杀千萌送走了,贝梨在石子路上慢慢走着,边消食边去超市里买生活用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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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家。
别墅里灯火通明,长桌上坐着四个人,一顿饭吃得安安静静,连勺子和碗筷碰撞的声音都很少。
棠酥喝完最后一口汤,扬着脸舒服地长叹一口气,接过佣人手上的布擦嘴,朝对面的美妇人道:“奶奶,我吃完了。”
蒋莲舒一头长卷发被金色镶边抓夹夹在后脑上,年近六十,脸上不可避免地出现皱纹,但依旧肤白水滑,妆容精致,穿着蓝色旗袍的脊背挺得笔直,优雅依旧。
闻言她放下手上的筷子,做了精致指甲的手指捏着白布在嘴上沾几下,“那奶奶陪糖酥上去做作业好不好?”
“好。”
等她们上去了,棠盛放下筷子,问坐在一侧的棠随厌,“过那么多边,怎么就这回同意把棠酥送回来了?”
棠随厌细细嚼着嘴里的东西,直到咽下去才漫不经心地回着:“不是你们一直希望的吗?送回来合了你们心意,还多此一举问什么?”
棠盛在桌上重重一拍手,惊得瓷碗瓷盘微微跳起,在纯棕色大理石桌上清凌凌作响。周围服侍的佣人立刻低下头,收起耳朵不敢听见。
“你这叫什么话?!”
棠随厌丝毫不受他情绪影响,偏过头抬眼看他气得不行的样子,微微扬唇,眼里满是戏谑,“气什么?”
“我是你爸,你就这语气跟你爸话?!”
随厌的语气依旧不紧不慢,“我认了吗?”
“你……”棠盛恼气上头,话越越偏,往失去理智吵架的方向走,“早知道你现在是这个臭脾气,我当初就不该接你回来。”
有时候,话一遍两遍还会有点情绪,的遍数多了,便也习惯觉得没什么了。
那时候随厌听见类似这样的话,还会陡然红着眼质问他:“既然这么厌烦,为什么还要把我找回来,就因为你另一个儿子死了,家产没人继承吗?就因为怕老了没人养你,死了没人送终吗?”
现在听见这种话,随厌只会讽笑一声,“早知道?你能早知道什么?”
放下筷子,擦了嘴,随厌站起身,“既然这么想留她,糖酥就先在这里住一段时间,明天记得送她去上学。”
一个巴掌拍不响,随厌不和他吵,棠盛拔高的情绪渐渐下来,知道自己了重话,但拉不下脸来道歉,只是:“知道了。”
出了门,随厌把车开上高架,降下半扇车窗,用凉如水的夜风刺激着不断发胀的脑子。
贝梨回来了。
现在就住在景嘉区C栋801房。
高架路上的红白色线条不断在眼底出现,随厌脑海里循环放着下午见到贝梨的样子。
她的头发没什么变化,不长不短留在两侧,风起的时候会吹得有些乱,刘海还是薄薄的一层,很齐,只不过现在成了时下流行的空气刘海,凸显了额头的饱满,衬得那张脸依旧很,依旧是记忆中漂亮的样子。
但看他时的眼神,终究是变了……
随厌手指抓紧方向盘,青筋掌骨爆出,始终无法相信,知道他已经有孩子的时候,她竟然能轻易出祝福的话。
繁星满天,车如电掣,在“8”字型车道上划过漂亮锋利的一道黑光,又渐渐与远处的黑夜融为一体。
作者有话要:
随厌:她不喜欢我了?!
她!竟然!!不喜欢!!!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