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第 12 章
裴曼宁在书店看了一个上午的书,在本子上做满了笔记,到了中午一点多,才离开书店。
只是,她不知道,她前脚刚走,穿着中山装的廖卫国后脚就来书店,两人刚好错过。
下午天气清朗,裴曼宁就换了一身从来没有穿过的衣服,在脸上涂了一层暗沉的黄褐色珠粉,将雪白的肌肤遮起来,变成一个面色黑黄、鼻梁上布满雀斑的女人。
这两天,她已经将县城的的西城区地形大致的熟悉了。
这个县城西城区是老城区,老厂区、家属院、学校、电影院都在这里,尽管一排排的筒子楼稍显老旧简陋,但对于裴曼宁来,这个时代很多东西都很新鲜。
往城东走没多久,路上就见一群人围在一起看热闹,乌泱泱的一片。
“这两个干啥了?咋被捉起来了?”一个瘦的老太太垫着脚,站在人群外,伸着脖子往里张望。
“没看到墙上面写着嘛?倒、卖、粮、票!”旁边有人回。
“哎呦!这不是投倒把嘛?我女婿他邻居之前就是干这个,被拉去农场改造了三个月,这两个要拉去劳改不?”
“应该不会吧?好像数量不大,就批评教育一顿。”
裴曼宁经过的时候忍不住看了看,只见巷子里面,两个男人靠着墙坐在地上,面前放着一个口袋,里拿着钱和几张花花绿绿的票,狼狈地受众人指指点点。
左边男人后面的青砖墙上写着粉笔字:“互相串通,坐地分赃,右|派|分|子,投||倒|把——许文彬!”
右边男人背后写着:“倒销粮票分子——王援朝。”
被众人围观,叫做王援朝的男人坐在地上,深埋着头,有些无措和窘迫。
反而是那个叫许文彬的男人靠墙而坐,神色平静,双眼放空直视前方,一副任人什么,他自岿然不动的淡定。
旁边站着几个带着红袖章的人,扫视人群一周,高声道:“这两个就是投||倒|把分子,大家引以为戒,不能在私底下倒卖倒销粮票布票否则,一律抓到就送去农场劳改。”
“念在初犯,数额呢也比较,就在这里展开批评教育,如果有下一次
,就送去劳动改造。”
他的严肃,大家也就看个热闹,心下却不以为意。
这两年,大家对资产阶级臭思想的批|判就没那么激烈了,政策也松一点了,安县这里抓的并不严,上面理解大家的困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少人都私底下偷偷摸摸地在黑市换过粮食,粮票,糖
没办法,有时候急需这些东西,送礼,老人生病补身体,产妇缺奶水要营养
只要不是大规模倒腾这些东西,倒不至于直接抓去吃花生米,平时弄点三瓜两枣,不被人抓住就好了,被抓住不仅要被批评一顿,东西还要被没收,只能自认倒霉。
但是,总有那么几个红|袖|章冲着没收赃物来,四处盯着不放。
没多久,看热闹的人群就散开了。
裴曼宁心事重重离开,她现在很需要钱,大量的钱,想要找个地方落户,至少得花钱疏通关系,可是,没想到这种事被抓到会这么严重。
幸好,幸好她还在观察县城的情况,没有冒然行动,裴曼宁心有余悸,心脏砰砰跳个不停。
不过,裴曼宁的性格看似娇软温柔,骨子里却是胆大韧性的,并没有因为此事吓得直接放弃,而是会想办法做得更心谨慎。
天黑了下来,红|袖|章没收了赃物,又严肃地批评了几句,总算把两个青年放了。
许文彬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尘,跟没事儿人一样,“走,回家!”
王援朝跟着站起来,沉默了半天,“文彬哥,对不起,今天害你跟着被发现了。”
“行了,别这个样儿,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迟早的事儿。”许文彬也没怪他,干这一行,哪能想不到这个道理?
“我看咱们还是不要干这个了,我爹要是知道了,他会打断我的腿,今天的事传回去,还不知道怎么收场呢。”王援朝很犹豫,虽然挣了钱,但下一次被拉去劳改,全家都丢脸,他爹肯定饶不了他。
“你不想干了?”许文彬停下来,回头问。
“嗯,我想收了,文彬哥,要不然你也别干这个了吧?”
许文彬没应声,沉默半响,才道,“那好,你存在我那里的钱,待会儿一起拿给你,以后咱俩就算是拆伙了。”
王援朝也没
再劝,因为劝不住。
他父母都有正经工作,不干这个也活得下去,但许文彬父母早早都没了,留下的工作岗位早几年就被叔伯顶班了,他没有正式工作,下面还有弟弟妹妹要养活,得想法子法挣钱。
比起一家子被饿死,一个人冒点风险算得了什么?
两个人走远,声音越来越,裴曼宁才从墙后面绕出来,远远地跟着两人。
她第一次干这种事,紧张得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但是,她还是想看看,这两人到底住在哪里。
裴曼宁在县城待了这么多天,也观察过不少街头巷尾,都没有看到有人私下买卖,这明,他们倒卖的方式和地点都很隐秘。
就算今天他们不去那个地方,只要跟着他们几天,那个叫许文彬的人,总有一天会去的。
没一会儿,那两个人拐了一个弯,走进一条黑漆漆的巷子,里面一盏微弱的黄色路灯,静静地照着青石板。
黄色的灯光将两人的背影拉得很长。
裴曼宁犹豫了一下,抿了抿唇,到底没跟着过去,径直沿着街道随着人流朝着前面走,仿佛只是路过这里。
毕竟她跟着两人已经是很大胆了,再跟到偏僻的地方,一旦被发现了,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她走了没一会儿。
许文彬和王援朝就绕回来站在巷子口,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路灯不太亮,天黑得早,街道上还有很多下班回来的各大厂的职工,三五成群,她的背影在人群中显得纤细,倒是乌黑的辫子很显眼。
“文彬哥,怎么了?”王援朝疑惑地问。
许文彬看着前方,摇摇头,“没什么,我刚刚总感觉有人跟着我们,不过,应该是我想多了。”‘
做他们这一行的,一向对这种事敏锐警惕得很,哪儿有那么容易被人跟踪?
不过,这次应该是他太过疑神疑鬼了吧,那么纤弱的女同志,哪个敢跟踪两个大男人?也不怕会出事?
“那文彬哥,明天你还要去市里?”
“嗯,那边粮票多一点,我弟弟妹妹他们就麻烦你帮我照应两天,到时候我分你两成,你放心,如果出了事,不会牵扯到你。”
“别!文彬哥!你这样就见外了!我也不要什么分成,之
前你帮我这么多,你不在,我照顾你弟弟妹妹他们也是应该的。”
“援朝,你帮我把他们照顾好,我的钱就算没白花,就这么定了!”
裴曼宁在须弥界练完了一本字帖,用完了一支铅笔,现在写硬笔字虽不漂亮,但勉强工整了一些。
裴曼宁也不急,练字不是一夕一朝的事,倒是通过这种方式,她对已经这里简化字熟悉了许多。
她这几天,除了练字,就是乔装打扮后在那片区域守株待兔。
但是,也不知道是不是她运气不好,还是他们家都不在附近,一直没看到许文彬和王援朝的身影。
这期间,她种的蔬菜长了青苗起来,是白菜,但还不能吃,所以,她已经连续好久没吃蔬菜和肉了,只能吃大米和豆类、坚果、果干做成的饭菜和糕点。
她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没有油水荤腥,饿得很快。
裴曼宁一边走一边想,要是再找不到那个叫许文彬的人,她干脆就放弃,另谋出路。
“同志?”一只忽然拍在她的肩膀上。
裴曼宁吓一跳,提着黑布口袋,回过头来戒备地看过去,就看见人高马大的许文彬,他正一脸严肃地看着她。
“你是在找我?”许文彬问,这个背影有点眼熟,尤其是那黑黑粗粗的大辫子,一般人可没有这么乌黑亮丽的头发,也没有这么浓密光泽。
不过,她转过头来,露出一张蜡黄的脸,五官虽然精致好看,但鼻梁和双颊上布满了雀斑,看年龄应该有二三十岁。
倒是那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格外的引人注目,镶嵌在这张黑黄的脸上,像平静的湖水一样,有种静谧的温柔。
许文彬皱皱眉,他并不认识这个女同志。
不过,那天晚上跟着他的人,应该就是她吧?毕竟身形、背影和气质简直一模一样,他行事一向警惕,观察能力也出众,毕竟干他这一行的,要是没点看人的本事,也就不用混了。
裴曼宁顿了顿,她原本是打算偷偷跟着许文彬,看他们是去哪里交易的,并没有和他正面接触的准备。
但是现在被发现了,她不得不改变计划。
许文彬见她没话,皱了一下眉,“不是找我的?那我先走了。”
“等一等。”裴曼宁哑着嗓子,四下看了看,确定街道上没人注意他们。
她压低声音,“我想在你这里买几张肉票。”
许文彬眯起眼睛打量了她一番,她穿得衣服虽然臃肿土气,但是都是九成新,没有一点补丁,面料还是细棉布。
家境应该不错。
“没有,我早就不干这个了,你去找别人吧。”他可不轻易相信找上门来的人。
“我用这个换。”裴曼宁打开提着的黑布口袋一角,露出里面的珍珠米,粒粒饱满圆润剔透,散发出一阵清香。
不是裴曼宁想招摇,而是,这已经是须弥界中最差的米了,在这里,粮食才是硬通货,她也只有用粮食来打动人。
许文彬一愣,眸光微闪,这么上等的米可不多见,白花花的,晶莹剔透,尤其是那米香诱|人极了,恐怕这得是干部才能吃到的特等米。
以物换物,不算买卖,就算是被抓住,也没啥大事。
“跟我来。”他转身就走。
裴曼宁:
她抓紧袋子,蜷缩了一下指,想着须弥界备好的石灰粉、迷药、毒粉、匕首,才鼓起勇气跟了上去。
两人找了一个没人的青石板巷子,许文彬就问,“你要多少?怎么个换法?”
裴曼宁对这里的物价已经有大致的了解,猪肉七毛一斤,大米和面粉都是一毛四一斤,但她的大米和这里粗糙的粳米不一样,应该更值钱。
“我就这么多米,你可以给我多少?”她把黑口袋打开给许文彬看。
许文彬考虑了一下,看她穿得不错,还能弄到这些比一等米还好的大米,恐怕有点门路,决定和她卖个好,“两斤大米给你一市斤的肉票,怎么样?”
虽然细粮很珍贵,但这年代,肉却更是难得吃到一次。
裴曼宁算了一下,可以接受,“好。”
就这样,她用四斤大米,换了两市斤的肉票。
这大姐倒是爽快,许文彬想了想,又道:“以后你想换票,就到这里来,这壁墙下面画个圈,我看到了第二天晚上七八点来这里找你。”
之所以选晚上,是因为这个时候红|袖|章下班回家了。
裴曼宁独自一人,不打算这么晚了出来,但还是点头,“好,有需要的话我再
找你,对了,你知道哪里可以买到鸡苗和鸭苗吗?”
“你想买这些东西?”许文彬诧异地看她一眼,这女人虽然看起来一脸蜡黄,但举止斯斯文文的,一股书卷气,看不出来还会养家禽。
“你能弄到?”裴曼宁又问,他问的是你要这些东西,而不是直接没有。
“我可以给你弄点鸡仔和鸭苗,你准备还是用大米换?”
“嗯。”
怕被人发现,两人没有多,直接约定好下次见面的时间地点,三天后,城东的废石桥旁边。
拿着肉票,第二天裴曼宁就去买肉了,“你好,同志,我要一斤肉!”
切肉的营业员被她蜡黄脸上的笑容晃了一下,动作一顿,“七毛一斤,肉票准备好没有?”
“好了好了。”裴曼宁忙把钱和票递上去。
“要哪里的?”营业员问,今天的肉还剩了一些,当然,剩下的都是精瘦肉,肥的早就被挑光了。
“这个猪蹄。”以前,裴曼宁是不能吃这些东西的,作为大家闺秀,一举一动都必须优雅,像尺子量出来一样标准,怎么能啃猪蹄呢?
但现在,她可以大肆地吃一顿!
“猪蹄?”营业员一脸诧异,头蹄下水这些东西没啥人喜欢,“猪蹄不要票,一毛一斤,你确定就要这个?”
裴曼宁一愣,赶紧道,“那一斤瘦肉,这两个猪蹄一起买了。”
“猪蹄整整好三斤,瘦肉一斤七毛,一共一块钱。”
买好东西,这个晚上,裴曼宁在须弥界好好地做了一顿晚餐。
芸豆炖猪蹄,软烂软烂的,加上须弥界的溪水,味道格外鲜美;炒白菜,脆嫩中带着点清甜,不用放太多调料,就足够美味。
剩下的瘦肉裴曼宁做成肉干,吃不完,她还可以多存放几天。
裴曼宁的日子过得很充实,练字,移栽花,种菜,去百货商店打探物价,然后就去新华书店看书。
“裴同志,你来了?”袁维城一大早就心不在焉地整理书架,看到裴曼宁进来,眼睛顿时一亮。
裴曼宁扬起笑容,礼貌地点头回应。
“你今天想看什么书?我去帮你找。”袁维城原本正在整理书架,就从梯子上爬下来,拍拍上的灰。
裴曼宁看着他
,本来想不用了,但看他满脸热情,想了想,还是在随身携带的本子上慢慢写道,“我想买送人的书,但不知道该送什么好。”
“送人?那要看是送给什么人了,是长辈?还是朋友?”他找了找,拿起一本没拆封的红皮书,“你看这本怎么样?最新精装的,很多人都会买来的收藏,不管送给谁都可以。”
现在要什么书,当然是最流行了,每出新,都有人买来收藏和送人,就连结婚送礼也少不了一本语录。
裴曼宁就在本子上写:“送给对象。”
对象这个词,是裴曼宁在这个地方听到的,大约就指的是未婚夫或者未婚妻?
“啪!”
中的书掉在地上,袁维城愣愣地看着她,表情似乎有点难以置信,良久才回神,连忙蹲下去捡,“哦哦哦,对象啊?对象也可以送。”
裴曼宁点了点头,纤细柔软的指放在书籍上,然后看向袁维城,似乎在:那就这本吧。
她轻轻一抽,没抽动,诧异地看他。
对上她疑惑的视线,袁维城立即松开不自己觉攥紧的指,然后都不知道往哪里摆了,“好的,好的,这本好。”
裴曼宁抿了一下唇,又在本子上写:“袁同志,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去二楼了,待会儿再一起付钱。”
裴曼宁是故意这样的。
袁维城对她太过热情了,她又经常来这里看书,未免不必要的麻烦和误解,她需要一个“对象”,而且,她一个人经常形单影只,很不安全,让人知道她有对象也好。
裴曼宁走上二楼,袁维城有些失魂落魄地看着她的背影。
“维城?你在这里发什么呆呢?”同事程浩走过来推推他。
袁维城回头看他,还有点会不过神来,低声道:“没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你一副失落的样子?是不是那个裴同志给你什么了?我早就了,像人家这样娇滴滴的富贵花,哪里能看上一般人,你还是不要”
袁维城不想多,岔开话题,“你找我干什么?”
“哦,那个,我的收音又坏了,你下午有空的话,能不能帮我修一下?”
袁维城这才稍稍打起精神,反正最近也没
什么事做,“好,到时候我去你家看看。”
裴曼宁去二楼,找了一本关于种植和养殖方面的书,又找了最近一年的报纸,连同一起买下来。
买完这些,她本就所剩不多的钱,几乎花得干干净净。
离开书店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感觉身后有人跟着她。
因为身怀异宝的缘故,她在这方面很警醒,就怕有人会盯上她,所以,不管什么时候走路,总是会观察周遭的人。
她不动声色,“不心”地将书掉在地上,捡书的时候,余光瞥向后方,果然看到一道身影闪进巷子,深灰色的衣角一闪而过。
裴曼宁心头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