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无须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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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是这年春末夏初,绿草微盈风渐暖。

    南方一隅的近海城桂县,沿街的樟树已然枝叶繁茂,将城里首富魏家宅院的屋墙挡去了大半。

    魏宅门前人头攒动,往来路人皆驻足围观,满脸龙飞凤舞,抵足了腔调,互相聊长道短:“这魏老爷不过才不惑之年,如何就一夜骤亡啊!”

    “是啊,平日看着身强体健,也未有染病的迹象。这不,上个月还娶了第八房的妾室……”

    “我昨日午间还在街市上看见魏老爷了,那会儿还神采奕奕的一个人,听回了家后就突然肢体僵直,不省人事了!”

    “我看此事着实怪异……”

    众人交头接耳传递着不甚明了的消息。

    正着,只见原本白色丧幡下死气沉沉的魏宅大门里有人出来了,先头走着的便是魏家的管事。

    那管事文质彬彬,样貌谦和,看得出年轻时也是位俊雅人才。

    如今家中突发变故,染了两鬓灰白,哀容满面,双肩佝垂,直令他看上去又平添了好些岁数。随后跟着的几个家丁奴仆,皆是一身缟素。

    管事跨过门槛后顿了脚步,半侧回身,缓缓抬头看了看已经挂上了白缎的大门上的牌匾,眼中凄迷交杂,又恍过一眼门口聚集的人群,窃窃嘈嘈之声煞地噤住。管事垂首长长一叹,带了家丁往外走去。

    人群默默让出一条路来,却有好事的路人扯住了后头的家丁,问道:“这是要往哪去?”

    家丁撇了那人一眼,无精采,约摸也是一夜未睡:“还能往哪去?筹办发丧,料理后事。”

    一旁又有人追问道:“你家老爷这……究竟是何缘故啊?可请医瞧过了?”

    那家丁了个哈欠,勾身朝前,微微低了些头,伸出食指,露出一副讳莫如深的眼色,周围人群忙都凑了过来。

    就听那家丁低声道:“昨夜就把城中几位大夫都请来瞧过了,可也没瞧出有何病症……依我看呐……”到这,又恐怕自己失言,摆摆手便抽身随管家离开。

    这一下,人声更为沸杂。几处传出邪魔妖祟之,听得众人阵阵寒意,悉数归了家去。

    直至傍晚时分,魏宅门前已清冷下来。

    就在魏宅斜对面的酒馆二楼,一个少女靠窗独坐。

    少女看来十九上下的年纪,背着一个半臂长的黑布包袱,身着一件老旧的墨色布袍,且因着身形清瘦而显得布袍略为宽大,发髻上只一根粗制的云纹木簪。

    一张脸却是清秀静美,星眼沉凝,铅眉绵藐。窗外城里各家的炊烟一作景,直让人感觉这少女似兜了一身春烟岚气,宛若秀山邈邈,尤不可近。

    更莫她肤如寒夜密雪,让那墨衣一衬,薄唇颜色便近似冰霜。

    少女将桌上茶盏擎起,徐徐饮了一口。举止端雅,全然与粗糙衣着格调迥异。目光却一直看向魏宅大门处。

    此时,管事等人正由外头回来,前脚刚跨进了宅内,后脚就跟来了一个白须白发的云游方士。

    那老方士手持拂尘,腰间挎了一个桃木盒子,略有驼背,面容却很是慈善,俨然一副常人既定的仙家派头。

    他驻足在魏宅门前,仰头看着门上的匾额。少顷,便抬步走了进去。

    少女收回视线。起筷自顾吃着。一直待到面前的碗碟已空,依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只见她时而呆怔,时而又轻轻蹙眉,如此般浅淡的情绪表露转瞬即逝,更多时候无甚表情,倒显出几分冷傲。

    又过了多时,她抚着盏沿的手指忽停顿下来,稍稍偏过头,就看到管事已将那方士送出门外,并向其连连作揖。方士微笑颔首,叮嘱几句,转身径直朝酒馆走来。

    此时天色已暗,酒馆二楼并无多少客人。

    店二端了油灯,领着那方士上得二楼来。老方士随意在近旁角落坐下,悦声道:“二哥,店里好酒来一壶,再来两道下酒菜。”

    “得嘞,您稍等。”伙计下楼备菜,楼上又安静下来。

    老方士整了整衣袍,抬眼不经意一扫,这才发现对面桌旁坐着人。

    因是满室光线暗淡,只自己一桌有盏油灯,且那人又一身墨衣,一时竟未曾注意到。

    老方士冷不丁被吓了一跳,待定下神来,却见那少女轻轻仰面,顾望着窗外的月亮。

    月色凝了她一脸,柔光笼着她脸的轮廓盈盈浮动,似沉昏天地里一方世外的静谧,而不自知。

    方士不知是自己眼花还是今夜皓月过于皎洁。他低头揉了揉眼睛,再抬起头时,少女已长身而起,附着清澈的眼眸随意量了方士一瞬,便下了楼去。

    怎知这苍苍白发风霜盖脸的老者,竟被一个姑娘看似无意的目光慑栗,心中瞬间腾起惊诧,双肩绷住,坐了个笔直。虽然面上泰然自若,心里已经盘算出许多弯弯绕绕。

    直到伸头看着少女出了酒馆,方士才松垂了肩膀卸下口气来。

    城里出了这样的奇事,街里巷邻虽是好奇得紧,茶余饭后逢人聚集,免不了各自眉飞色舞地谈论几番。

    夜幕一落,不待宵禁时间,却也匆匆关门闭户,唯恐惊扰了城中什么煞气。

    四下静得出奇,只有隐约深巷里偶尔传来几声狗吠,在这临近夏日的时节也直听得人脊背发凉,切肤贴回了早春的料峭。

    然而此刻的魏宅,却是灯火通明,人声嘈杂。先前来访的那位老方士,只一席话就把阴郁笼罩的魏宅上下点了个着。

    几房妻妾三三两两聚在大厅,七嘴八舌你推我就。管事倚在门口,出神听着厅里的热闹,眼中索然。

    “我看老爷此番遭遇,当真像极邪祟作怪。不然怎么出门前还好端端的,只在城中逛了半日,中途又未曾与人冲突,回来就没了气了。那方士所言,或是不虚……”

    “既如此,大夫人是正室,又与老爷相伴最久伉俪情深,这事——最是合该大夫人去。”

    “我去?这方士来历不明,手段如何尚且不知,万一有个闪失,这家里上下,是不是就由你二姨太来点?算盘倒是得不错……”

    “大夫人言之有理。不过……万一不成,也不过是术法失灵,对生人该也不会有大影响。

    依我看,八妹妹青春年盛,身子骨又不知强过我们多少,不然八妹妹去吧。”

    “呵呵,那方仙可了,需心息相依,神入炁穴之人。我才刚嫁入家中不足一月,老爷偏又这段时间常有应酬在外……

    我可是听,老爷生前最是疼爱四姐姐,四姐姐应是得进老爷阳火最多之人,四姐姐要是去了,必定事半功倍啊!”

    “诶,你这怎么的,那老头只……曾……行房即可,留有老爷精炁,便可引幡还魂。怕是你们情义不真切,跟这论起孰多孰少来?”

    门口的管事萎了身子倚靠在门边,半听半漏。一比屋里的雀喧鸠聚,尤是显得消沉。

    许是吵嚷声越发的大了,他忽而重重地闭上眼,眉头紧皱,心里不知是凉是酸,是在无可奈何还是在苦心孤虑。

    再睁开时,深吸了一口气,将这夜半的凉意尽数灌进身体,复又悠悠地吐出来。低头朝自己的屋子走去。

    三日后……

    一大清早,那老方士便如期来到魏宅门前。门口的家丁一早候着,见到来人忙把人迎了进去。

    人还未走进正厅,便被一侧廊檐下的管事叫住:“仙师,仙师先请这边话。”

    方士停下脚步,看见管事略有局促地站在廊柱旁。随即眼珠子一转,只琢磨了半刻,便抬脚朝管事走去。

    管事屏退旁人,带着方士来到花园靠墙一角,确认了左右无人,只起了句:“仙师……”

    就无下文。

    方士疑惑道:“管事是为何事?但无妨。”

    管事踌躇片刻,沉声一叹,道:“仙师上次,老爷无意冲撞了神灵,被夺了余下寿命,断是要不回来的了。

    若要复生,只得向生人借取——不知这借寿还阳之术,仙师可有把握?”

    方士额纹一抬,不假思索:“十成……”

    管事深吸口气,下定了决心,拱手道:“老奴愿借出自己寿命,还请仙师择日作法。”

    “……”老方士听得这话,目瞪舌结,虽弓着驼背却微有后仰之势。

    须臾发觉不妥,忙站定收敛脑中奇思异想。心询问:“可是……这……神入炁……”

    管事匆忙断了他:“老奴……自便是老爷的伴读厮……老爷虽无龙阳之好,年少时,好奇心颇重,亦是……情有可原罢……”

    “呃……嗯……”方士听得心起波澜,确有些意料之外。面上不妄动声色,倒更像是按捺住细问的心思。

    管事恳切道:“还望仙师……替老奴另想辞,莫让几位夫人,知晓实情……”

    “莫非——”方士已然将后续猜到七八分,“夫人们皆是不愿借出个三年五载的寿?”

    管事坦言:“几位夫人花容月貌、芳华大好,突然发生这样的事,皆有私心,也是情理之中。

    不似老奴孤家寡人,无牵无挂,再过些年也到了知天命的岁数了,再没有什么欲念顾虑,魏老太爷收养的恩情,也该要还的。”

    方士了然道:“好吧。我便与人,管事对魏家尽忠职守,重情重义,愿先以身试术,以防术法对夫人或有不利——那你……准备借寿几年?”

    管事恭敬一作揖:“有劳仙师……尽数借出。”

    方士看着管事,一脸钦佩地点了点头。转念想起了什么,又问:“那……我的法酬……”

    管事道:“仙师放心,一千两纹银已安排人备好,事成之后便交由仙师。”

    “好。你且去准备法坛香炉、笔砚朱砂,三日之后,头七之夜,我必会前来开坛作法。你可……”方士挨过去,神色难辨,压低声音,“莫要反悔啊。”

    “老奴心意已决,绝不反悔!”

    二人回到内厅,将方才所议之事与妻妾几人交代一番。几位妇人听罢,讶异地互相瞄着彼此的眼色,待明白过来,勉强拉住了嘴角的欣喜,换上愁容,一一揪着帕子向管事倾吐着不舍之情。

    方士见此情景,默默退出了宅院。

    院外行人看到魏家走出来这么个形貌出尘的老方士,顿时议论纷纷。

    方士本不以为意,迈步就想走。忽又停住,朗声向着人群道:“三日后便可平安无事,诸位散了吧。”

    罢,拂尘一挥,大步出城而去。

    众人反应过来:“果然是妖邪作怪吗?”

    “难道,魏家老爷这是要给救活了?”

    “看那老神仙有些本事啊。”

    “平安就好呀,这样一来,我们也不用担惊受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