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戏月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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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从阵中出来,外头已是天光昼亮。游儿起手收了湖火,江无月已召出一只头顶金冠、身披五色的世乐鸟。

    游儿先一步坐上鸟背。江无月却朝她严词令道:“你下来!”

    游儿抱着鸟身,抿唇倔着,眼里莹亮似是含泪。江无月只觉她下了湖后就多有异样,只现下又没工夫耽搁,遂跨坐到她身后,驭着灵鸟朝苏九追出。

    苏九怀兜着癸月,手里提着又晕过去的鹤见,势在必得。

    也不管青天黄日里惊扰恫吓了俗浅凡人,穿云过岭地凌空飞去。

    “没想到鹤见居然是巫甘人……”游儿望着前方缥缈,座下世乐鸟正钻云破雾而行。一夜之间知晓的所有陈年旧事让她透不过气来。

    江无月也怆然道:“我也没想到还有人幸存。”

    “可她为什么抓走鹤见,不是已经拿到癸月了吗?”游儿记起江无月在亶爰山上告诉她的话,“是要祭月?”

    “嗯……飞升或成王,要心头血。”江无月顾惜着游儿的神情,淡淡着,姑且算是给她一些心理准备。

    游儿自是一愕,怪不得刚才她要交换自己,又怪不得苏九最终还是带走了鹤见……

    想到自己亲娘和师父或直接或间接一手作下的冤孽,更觉烦恨不堪,回天乏术,眉间堆满怨怨焦焦。

    江无月瞧她一路实在不对劲,轻声问她:“是不是苏九跟你什么了?”

    游儿眼瞳微微动了动,依然没话。

    江无月又问:“你的壶公符呢?怎么不用?”

    “被苏九偷了。”

    江无月犹一忪懞,宽慰道:“我给你抢回来。”

    游儿怅怅笑着:“本来也不是我的。”

    江无月见状不无担忧,又问一遍:“你们在湖底这么久,也没动手争执。她到底和你了什么?”

    “……她以往行径……她和苏琼的情史……”游儿重又抬眼,前方并不见人,“现在是要往哪里追她?”

    江无月听着风声:“她应该是要去戏月湖——湖底有俞元城的祭坛。”

    “我们多久能到?”

    “估计今日入夜时分。”

    游儿软身往后一陷,语调忽带痴怨:“你抱我一会儿吧。”

    江无月略侧下头,环臂便拢住了她。其实已然猜到七八分,却看着她花亚人肩,楚楚愁容,心中不住苦涩。

    怜眷地收紧臂弯,又暗自悲叹,不知这柔静晴晖下,相偎相倚,何时便遭风摧浪妒,飘絮横飞。

    仙湖夜月,光摇碧落。戏月湖湖底深幽,月光晦暗地映在湖底几根东倒西歪的石柱上,房屋的石坯已断,残垣在深水中死寂冥冥。

    一堆乱石中,苏九终于找到祭坛遗址,坛中央有半丈高的圆台孤立,台面上有个弯月凹槽,槽中细细刻着大大的巫符,也只台侧多了些苔藓。

    苏九媚唇一勾,拖着鹤见游到圆台边,从怀里掏出癸月,放入台上的凹槽里。

    又将鹤见用力一提,鹤见依旧人事不省,曝露胸膛被按在了癸月之上。

    苏九不待,翻起利爪就要朝鹤见背上刺去,乍见身侧一道黄光射来,不得不避让开来。

    再猛回头一看,竟是八荒螣蛇,水中驾雾而来。蛇头上伏着个人,手提木剑,身着黑袍,袍边滚绣着殷红色巫纹,领口熨着红色图腾。

    苏九看不分明,却隐约觉得见过,不及细想,螣蛇已呼到面前。

    螣蛇司光、司怪、司惊、司寐,司妖邪、司蛊惑,行踪逶迤,神出鬼没,上天入水,直飞八荒,与玄龟并称,为五方中央神兽。

    虽是灵体,苏九也多为忌惮,更知水中定是不敌它,遂推开鹤见抄起癸月,扭身就朝湖面游去。

    螣蛇紧跟着她冲出湖面,挥翅一展,震得湖水沸腾。蛇头顶上,江无月负手而立,藐着下方站在湖面上的苏九。

    苏九方才记起,那是巫甘人祭祀的黑袍,仰头笑道:“我的好儿媳……好女婿?一个人摆这么大阵仗来对付你丈母娘呢?”

    江无月一瞬全理解了游儿自入了湖底后失常的言行,心头攒恸,却没时间思虑更深:“你是你,她是她。”

    “分这么开呀……”苏九扫了螣蛇一眼,蔑声道,“搞个灵体出来就想跟我斗?”

    螣蛇突然竖起蛇眼看着苏九,不等江无月举剑,震天嘶鸣着掣电般就朝苏九掠去。

    苏九也不避了,趴伏在水面上,眼透寒芒,娇身一摇,变作九丈背高的九尾白狐,后足上力,迎螣蛇抓去。

    游儿将鹤见拖回岸边,摸到一处茂密树荫下藏了他。才要起身,忽见树干末段隐约刻了一幅画,画上难辨是个何物,只觉又像个人,又像只猫……

    游儿脑中猝不及防一道石火电光,想起亶爰山洞中石壁上刻的画,顿晓树下葬着江无月的娘。

    江无月不敢修坟安墓,不敢立碑述文,更不敢写上本族任何字符图腾,只在难以察觉到的地方刻了只有她自己认得的逝者图号。

    游儿伸手触摸那刻画,眉尖一颤,不禁吞声长哀,跪地不起。

    湖面上两只巨兽极尽兴风作浪之能。螣蛇凶狂,巨翅一扇,遍天乌云翻滚,纠风肆肆,湖水卷成山高,浪浪汹涌朝九尾绞去。

    九尾低鸣,长风破浪,往来如飞,化尾为九只等身白狐,分云而下,威压而来。

    江无月掐诀点剑,螣蛇身上紫光环绕,群狐轰拥撕咬,未撼其分毫。螣蛇周体一震,便碎去白狐化身。

    九尾伺伏回水面,两方各有私心,斗上一番无可避免,可碍于游儿的关系,出几分力就不便掌握了。

    九尾身形一闪,往后空跃去,吐气间半空幻化出蓝色云波,转眼布满戏月湖上空。

    云间电闪流丸,奔腾注光,再一瞬雷霆齐发,千道细密闪电直击下来。

    螣蛇自是出没无常,身形一隐,落雷击空。再听一声巨响,湖面陡然旋起条条水柱,直冲顶上积云,将九尾一并顶起。

    螣蛇摇身一现,江无月抬臂面掌,水柱霎时凝结成冰,翻手一转,柱上横生出密长冰刺,扎穿了九尾几条尾巴。

    九尾怒极,却悬而不动,只鼓起怒眼定视向螣蛇。顷刻之间,满湖浓香,喧嚣尘上。

    螣蛇尤是不屑,瞪了回去。四目凝视之下,两股奇香混杂交织,两只擅惑巨兽内里激荡,湖水一圈圈徜开去。

    江无月蹲身闭气,正待伺机镇下九尾,九尾已大感不支,魂将被摄去。

    遂极力一个翻身,变回人形,站在云端,反手却不知何处拿出一支短笛,望着江无月妩媚一笑。

    江无月神色剧变,引着螣蛇朝苏九飞去。苏九长衣鼓荡,横笛唇下,云中逃窜间,笛声荡去,仿若招得千花共舞、万树同枯。

    “你哪里学来的?!”江无月怒道。

    苏九不答,疾身只避。吹出声声流转,奏得天地空灵。

    庞然螣蛇随着安灵曲毕,骤然消散。江无月脚下一空,忙凌空踩回岸上。

    倒握寻木,还欲再召,湖面紧跟一片怒涛排壑泱泱砸过来,浪风前置,江无月猛一抬头,便被震出湖外林间。

    苏九揉着娇臀上了岸,身背后染透了血,视野因一时脱力而有些模糊。

    喘息间将将站定,就见江无月又提剑恹恹从林中走出,似是受了方才肝胆欲裂的一震,步下飘忽。

    苏九按下背痛,起身跃去一把揪起江无月的衣领,踉跄几步,方恨道:“想知道哪里学来的吗?我的好女儿,在独峰思念你的时候吹奏的,被我听去了!”

    江无月静静看着苏九,垂手在后,掐了指诀,在空气中隐隐画出一道符。

    “你这么想要我的命,就别怪我不顾婆媳情面了!”苏九罢,一手极快地掏出癸月,奋力将月牙尖刺向江无月心口。

    江无月也瞬即提手将指间荧符甩至苏九面前。

    苏九慌促退开,右眼却被符上火翦穿破,全身似被炙烤,抱头嘶叫。

    癸月扎进心口,江无月阵痛闷声,手里寻木剑施然滑落,胸口还插着那片黑色癸月,身子已直直朝后跌去,脸上却寂淡地笑了。

    苏九焦灼半开左眼,见江无月倒地不起,忍着剧痛,爬将过去,握着癸月狠狠又往里递进去。

    而后也不敢在耽搁,唯恐升仙不成,反被烫得个神形俱灭。抽出癸月往怀中一包,转身跳进了湖中。

    天上凸月皓白,正是祈祭绝机。苏九卷了癸月朝祭坛游去,身后带出丝丝血迹,飘滞在水中。

    此刻身疲力乏,耳根嗡嗡作响,头痛欲裂,苏九自然顾不上这些,尽力凝神静气找回到祭坛圆台边,从怀中捧出尤有沾血的癸月,往月槽中一放。

    癸月没有通体发白,没有灿若午阳,更没有什么通天光柱。

    苏九焦急大惑,按住右眼看向天上的月亮,忽觉胸口钝痛,低头一看,一把银白长剑从身后刺穿过来。

    苏九惊诧地转回头,口中喃喃有语,却因在水中而不得听见。

    胸口处白光透裂,深水之下晃晃耀得灿若午阳。苏九撑力握上了对方的手腕,眼神渐渐黯淡下去。

    苏琼松开了剑柄,一手揽过苏九,一手拿起癸月,再朝湖面游去。

    湖面一片惨寂,孤月悬空。苏琼将癸月和壶公符往江无月身上一扔:“她死了。她定了你的身,变成你的模样。苏九未查,以为她是你,取了她心头的血。”

    又看了一眼手中提着的白狐:“苏九,我带走了。”

    江无月被苏琼解了咒,仓惶跑出林外,就见游儿倒在湖边,面早无血色,身下石子浸透了血。

    江无月怔怔瞧了半晌,忽觉一切肃静虚无,魂舍空空,万念俱灰。

    颤颤跪地将人抱起,胸中朽钝,张口无声,结泪泓泓,只把她眉眼遍遍看过,反复摇头不信。

    举目空望,但见月如清昼,万山如画。耳边还留娇悦声,声声絮叨着「纵情山水,心游尘外」,而今却虚把浮生一掷,怆岁魂飞旧东风。

    世乐鸟:《太平御览》

    螣蛇:《荀子》

    补一个,江无月这身衣服是古滇国出土文物里女巫祭祀时候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