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火车
第二天,魏予怀心虚且故意地起晚了。
楚和拿米浆和椰浆摊好煎饼,坐在餐桌边等人。薄饼边缘翘起,金黄酥脆,再加个鸡蛋、裹点辣椒,就是斯里兰卡的特色早餐。
“早上好。”楚和对穿戴整齐出门的人,“今天我们去TeaFactory,比较远,得先吃饭啊。”
魏予怀话语气跟平时截然不同,坐在桌前,眨巴着眼睛,“哪里来的早餐呀?”
“我做的。”是非常真诚和友善的语气。
魏予怀却只觉得瘆得慌,“你在红茶里加辣椒水啦?”
“怎么会?我要和你一起吃饭呢。”
魏予怀把盘子拿起来看了又看,“那你在我的餐具里放芥末啦?”
“我是那种人吗?”
饼就这么放着,好在天热,不会被吹凉。好在楚和足够有耐心。
“那个,聊天记录你都删了吗?”魏予怀怯生生地问。
楚和嘴唇一勾,“没删,你答应我做模特我就删。”
“哦……”魏予怀头埋得很低,嗫嚅着,“也不是不行,但是我不喜欢颜料的味道。能不能换香一点的丙烯啊?”
上哪去给他找香的?楚和如今总算确信24年前没人被抱错,因为,不管披虎皮还是羊皮还是猫皮的魏予怀都一样龟毛。
“你不是‘阅后即焚’吗?我早删了,别紧张。”楚和把饼递到魏予怀嘴边。
没提魏予怀的口欲,也没提他的生长环境,更没追问为什么要扮成两副面孔让自己这么累。楚和只是做好一顿早餐,带他尝尝斯里兰卡风味,别的什么都不是这个旅途中该操心的事儿。
这也是魏予怀很感激他的一点。楚和看起来没心没肺的,但其实很懂事,能用最轻松的方式让人放松下来。
当然,楚和并不觉得自己有这能耐,他纯粹是出奇地与魏予怀共情。虽然俩人的家庭、地位、职业都千差万别,但他就是觉得二人的心境很像,比如总是融不进的现实社会、不太自信的行为、拼命掩饰以迎合外界的举动……
楚和一直劝自己,不必要得到所有人的肯定。不被理解是常态,但能遇到几个同行人确实挺不容易的。所以他分外珍惜这次旅途。
薄饼没必要拿刀叉,裹成长条塞进嘴里就行。
魏予怀没吃过这玩意,把预期放得非常低,没想到,薄饼入口又脆又甜,舌头划过能触到软嫩的蛋白。
前几天魏予怀一直自己喜欢独食,楚和还以为是装腔作势,如今才知道,原来是怕口癖暴露。
在楚和这根本没能维持住的人设也全都丢掉,魏予怀张大嘴巴咕叽咕叽地嚼着,还时不时吧咂嘴唇。
爽极了,什么都不用顾虑,完全放任自己的欲。这种感受,久违又幸福。
“慢点,别急。”看着亮晶晶的嘴角和奶猫似的神态,楚和心都快化了。
魏予怀把这理解为叫停,瞪大眼睛望着他,嘴里还留着一半饼,“啊?我……是不是吓到你……”
“没有没有,我是怕你噎到。”楚和哭笑不得,把红茶摆在手边,“你接着吃,不用管我。”
魏予怀这才低下头,继续享受软软的触感。但他不喝楚和的杯子,而是拿出老虎纹样的吸管杯,轻轻咬着,“我怕会咬坏你们家的东西,用自己的就好啦。”
楚和笑,“吃饱就走吧?”
“好耶!我去拿包,你先去车里开空调?”
“不用,咱今天坐火车。”
到TeaFactory会经过一段海上火车线路,可以直接看到海景。
魏予怀擦擦嘴角,正襟危坐,中气十足地模仿道:“火车会呜呜叫吗?它是绿皮还是红皮?”
立即想起那天羞耻状况的楚和开始脚趾扣地,“快走快走!话恁多!”
实际上它是红皮火车,不会呜呜叫,付一百八十卢比就可以买到二等座。由于常年湿热,车窗和车门都敞开。常常有淘气的孩子扒拉窗口,被海风吹得直哭。
火车会先经过城区,直到中段才冲出矮房,豁然开朗。远远望,车上奔跑跳跃的人确实像在海上飞翔。
车厢里没有空调,拥挤又闷热。魏予怀坐在一家锡兰人对面,闻到他们正在吃的咖喱。
“这儿据是《千与千寻》的取景地。在动画里,无脸男坐在窗边看海景,所以很多人特意选靠窗的位置。”楚和提醒。
魏予怀便往外看。
风把浪花吹得扬起,海水触手可及,连带着日头都似乎离自己更近。伸出手臂,能感受到腥咸的海味拍在指缝间。
“浪声好大!”魏予怀虽然开心,但碍于公共场合,还是按捺住激动,只是站起来朝窗外挥手,“我们真的在海上飞!”
“嗯,我们在海上飞。”
听起来很像是哄未经世事的人,但楚和发自真心地这样应他。
他带过那么多旅客,有的人会和他探讨铁轨被海风吹生锈后火车是否安全,有人会向他了解这段路的历史以及为何还没被取缔,更多人是一言不发地请他帮忙拍照,在手机里留下“到此一游”的影像。
魏予怀是第一个把他的感受喊出来的客人。
他当初刚来锡兰时,便是一模一样地动作,跟旁边陌生的白领,“我们在海上飞”。
那时候的身边人摇摇头,疲惫地告诉他,人是不会飞的,这辆火车速度很慢,也不会让人觉得想飞。
楚和记得那会的他因习惯失望而没表现出不适。
但这时的楚和,却因为幻想被填补而出离欣喜。
“怀怀,你看外面,有挂出去的人!”楚和兴奋地。
因为车速慢,车厢内又闷热,常常有胆子大的人挂在火车外头吹风。但无论如何这个动作都很危险,楚和不建议自己的客人这样做。
“啊?哦。”魏予怀没听清这句话,因为有一个流浪歌手正拿着手鼓唱歌。
这边经常有类似的卖艺人,在火车上唱给旅客听。
“我该给他多少卢比合适啊?”魏予怀用中文低声问,歪着头,大大的眼睛里都是疑惑。他不太了解这边的规矩。
楚和笑,“这个随便的。他们本意也不是要费。”
于是魏予怀开钱包,拿了最大数额的卢比,双手放进手鼓前的铁罐里。
“???????????”男人黝黑的皮肤上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朝旅客露出八颗牙齿。
魏予怀猜到他在谢谢,于是用英语回了句“不客气”。
楚和等人一曲唱完,再次提醒道:“前面就是离印度洋最近的一段路。不拍两张?”
相机电池更换过,待机时间很长。但魏予怀没拍窗外碧海蓝天,只问对面的女孩:“这是你的午饭吗?”
朋友听不懂英语,亮亮的眼睛眨巴两下,指着镜头咿咿呀呀着什么。
两个人虽然人种和年纪都不同,但楚和明明白白看到,同样的特质在座椅间闪烁着。它从孩童时代携至老,却在无数个地铁口或写字楼里被当作洪水猛兽。人们羞于启齿,不愿承认。
欲,口唇的、钱财的、性的、权力的……
楚和想,欲与天真似乎不该相提并论,但它们在魏予怀身上毫不违和。这大概也是楚和愿意画他的原因,坦诚接受欲念,又永不放弃浪漫。
“她想让你给她拍照。”楚和替女孩翻译。
魏予怀赶紧开镜头盖。
咔嚓一下,朋友笑得更欢,站到脏兮兮的凳子上,拍起手开始转圈圈。
火车开得很慢,轰隆隆驶向大洋深处。朝阳东升,海水触手可及,连彩色的房脊都折射出金光。
铁轨旁人来人往,有在海边嬉闹的孩群,有头顶芒果路过的女人,有大汗淋漓的搬运工,有挤不上火车、索性挂在门外面的社畜白领。
女孩指着窗外,嘴里咕哝了一长串。
楚和翻译:“她,海的对面是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