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人心凉
烛都又落雪了。
苏知玺踩在雪地中,虽然撑着伞,但雪花仍旧落在了狐裘,街道上行人匆匆,他走的却悠闲怡然。
“大公子,咱们不回府?”
“去竖柳巷。”
竖柳巷中依旧热闹如往日,喝醉了的士大夫躺在书馆门前高声放歌,意见相悖的书生红脸争执言辞激烈,这是烛都少年郎向上生长的好模样。
“人来了,站在门口做什么?吹冷风么?”光见柏撩开竹帘,中摇着把扇子,站在檐下笑眯眯地看着苏知玺。
“这么冷的天,你捏着把扇子故作风雅,也是有趣。”苏知玺收了伞,瞥了来人一眼。
“哈哈哈!”光见柏伸搭在了苏知玺肩上,整个人像个软骨头似的往苏知玺身上靠,苏知玺蹙眉,但却并未推开他,“雀奴你也忒正经了,无趣得很。”
包厢内暖意融融,苏知玺跪坐在软垫上,中慢条斯理地泡着茶,光见柏懒洋洋地靠在矮榻上,边放了壶酒。
“雀奴,廷尉寺好玩么?”
“还行。”
光见柏摇头,“还行算什么?廷尉寺的沈万山可是个硬骨头,你同他可打过交道?”
“并未。”茶好了,苏知玺给光见柏斟满,接着道:“我进廷尉寺安分守己,哪里来的会同沈万山交?不过,以后就不一定了”
光见柏一愣,他轻声道:“沈万山不好糊弄,雀奴你切记不要惹恼他,惹了一个沈万山,那就相当于你在廷尉寺都没了后路。”
“廷尉寺本就不是我的什么后路。”苏知玺神情淡漠,一双琉璃似的眼睛深不见底。
听到此话,光见柏长叹一口气,他自知无法动摇苏知玺,只得换了个话头,问道:“听那定北王又出事了?”
苏知玺狐疑地瞧着光见柏,他突然道:“你不是最烦朝堂上的事情?”
光见柏突然一笑,他摇着扇子,慢悠悠道:“我这不是瞧上回你竟然同傅九襄在这儿喝酒聊天,觉着那定北王怪有意思的,连你都肯和他多几句话,难免对他有了几分好奇。”
“北疆来的鹰,驯起来不是很有趣么?”光见柏戏谑地问道。
苏知玺依旧面色平淡,他冷冷道:“我与傅九襄不过点头之交。”
“雀奴,”光见柏笑的更加开怀了,“我可没你同傅九襄有什么关系啊”
苏知玺:“”他就知道光见柏这人嘴里吐不出什么正经话。
“五殿下生辰宴那日,李燃的究竟怎么死的?”
苏知玺摇了摇头,“不知。”
“那为何会有定北王是凶的传言?”
“不是传言。”苏知玺冷哼了一声,“今日傅九襄自个儿来了廷尉寺,已经下昭狱了。”
光见柏目瞪口呆,他叹道:“你们廷尉还有敢动定北王的左右监?真是勇士啊!”
“你想多了,烛都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刀子?就算是李孟痛失爱子,满朝风向都直指傅九襄,他也不敢惹傅九襄。是傅九襄他自己宣了陛下的旨意,然后让狱卒带他去昭狱,听他还在昭狱里头找了块好地盘,进去就睡了。”苏知玺喝了口茶,似笑非笑:“你傅九襄是鹰,这样的鹰你敢驯吗?”
“自己把自己送进了昭狱?”光见柏重复。
苏知玺点了点头。
“定北王这图什么?”光见柏猜不透,想不透,看不透。
苏知玺心中也在思考,今日傅九襄的这一,可以是把所有人都打的措不及。
李燃死的不明不白,苏知玺能想到傅九襄会被卷入旋涡中来,以傅九襄今时今日的身份,皇家子孙就算了,顺帝还对他宠爱有加,当初薄守义进都状告都没能将他拉下马,甚至顺帝在轻描淡写罚他紧闭后还重新进入朝堂领了二品侍郎的官位。如今傅九襄在朝中尚且举步维艰但他的锋芒却已经是初见端倪,日后若他如鱼得水,南邑朝堂还不得掀起新的风浪?
没有人会允许朝中出现这样一个傅九襄。
甚至都不用苏郎仪亲自动,就有人能利用李燃案,将傅九襄拖死。
但苏知玺没想到,傅九襄竟然会亲自跳进了这场暗涌中。
“雀奴,定北王这个人,出生富贵,少年意气,真把他拉进了烛都这潭脏水里头来,平白无故污了一个干净人。”
苏知玺沉默了片刻,反问道:“烛都谁不富贵?济身,光家不富贵么?苏家不富贵么?凭什么只有傅九襄能够跳出去,凭什么咱们都要被困死在烛都?”
“我这条命已经烂了,大不了一个死字,但我不想这辈子死了还要成为苏家的鬼!我想堂堂正正地走出烛都,我想看看九州的天是不是也同烛都这样阴暗,我想看看外头的天究竟是怎样的。济身,死不可怕,我怕的是连死都没法自己做主。”苏知玺声音喑哑,瞳孔发红,他的双青筋暴起,一改往日的从容淡定。
“但傅九襄没做错任何事,雀奴,傅九襄他没错!”光见柏收起了漫不经心的笑,他难得语气凝重。
“所以我从来没打算要他命。”苏知玺一脸冷漠。
“那你自从傅九襄回烛都后,屡次三番出现在傅九襄面前又是因为什么?别告诉我那都是巧合。”光见柏同苏知玺认识了将近十年,对这个人的冷心肠早就看透了,他就从来没见过有谁能让烛都风华正茂玉树临风的大公子多看一眼,“定北王从北疆回来时你连他面都没见过吧?怎么就熟到把酒言欢的地步了?雀奴,你究竟想对定北王做什么?”
谁没见过。
那日摘星阁匆匆一瞥,骑着烈马从玄武大道上飞驰而过,火树银花下眉眼犀利的少年将军,那已经是这盘乱棋下最早的落子。
落子无悔。
苏知玺握着茶盏,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光见柏,“济身,你如今这语气,像极了独守空闺的怨妇,质问家中郎君为何找人偷情。”
“闭嘴,苏雀奴,我同你正事呢!”
“我也同你正事呢,济身,乖,别吃味。”
光见柏猛灌了一口酒,“我不过你,从到大我就不过你,反正你就玩火自焚吧,等哪一天火烧到自个儿身上了,我看你怎么脱身!”
“傅九襄那是好惹的人吗?你想从他身上图谋,艰险程度不亚于虎口拔牙,雀奴,你换个人不行么?”
苏知玺反问:“换谁?当今朝堂,你还能找出第二个像傅九襄这样离经叛道的异类出来吗?”
“李燃的死傅九襄逃不过,所有人都想把他钉死在昭狱,济身,但我信他!我信傅九襄能够完好无损地从昭狱中走出来。如果他走不出来,那就罢了,一个连昭狱都走不出来的废物,也不值得我再费心思。”苏知玺这话时冷漠无情。
光见柏:“”他默默问了一句:“那定北王,知晓你在背后骂他废物吗?”
苏知玺笑了笑,“这怎么能让他知道,我还想日后能再次同定北王把酒言欢呢。”
光见柏心好累,“雀奴你别笑了,你一笑我心里就发毛,总觉得烛都谁要倒霉。”
他的这位好友,最擅长的事就是在背后给人使绊子,光见柏真是怕极了苏知玺那双眯起来的狐狸眼睛,动一动眼珠子就是些对付人的段,杀人于无形。
三日后,李燃出殡。
太尉府一片哀乐,李燃的那些狐朋狗友全被家中长辈关了起来,生怕他们在如今这种人人自危的关头惹事,一时间烛都的笙歌画舫都没了生意。
苏郎仪称病并未出席李燃葬礼,苏知玺作为苏家大公子,带着松童去了一趟李家。
李家老太太病倒在床,李孟其余两名儿子在前厅接待前来吊唁的宾客,苏知玺抵达李府时,正巧看到李孟被人搀扶着站在正门,不过几日,李孟鬓边就染了一层灰发,他平日里在人前就一直都是副佝偻着身子的模样,如今痛失爱子更是没了生气。
苏知玺走上前,轻声道:“太尉节哀。”
“太尉——”马车骨碌碌停在了府门前,傅乾辉穿着一席白衣走了下来,李燃是在他的生辰宴会上溺于湖中,此时此刻傅乾辉见到李孟心中带着一股浓厚的歉疚。
“李公子之事,本王心中实在伤怀。”
李孟摇头,“生死有命,我儿命中如此,殿下不必过意不去。”风雪渐起,李孟颤抖着开口:“殿下,老臣只问一句,我儿之死,同定北王究竟有无干系?”
傅乾辉面色燥红,“本王本王不知道”
“五殿下!”苏知玺淡淡唤住了傅乾辉:“殿下,当日生辰宴中定北王行事作风皆坦坦荡荡,您不都看在眼里吗?”
傅乾辉低头,嘴唇颤抖:“那日本王醉了”
苏知玺扫了一眼傅乾辉,往里走去,他听见身后的傅乾辉朝李孟又了句“节哀”,然后步履匆匆地跟了上来,“雀奴!”
苏知玺脚步未停。
“雀奴!”傅乾辉叫住了苏知玺,“雀奴,你方才是在为九哥话吗?”
苏知玺停下了步子,他面色不虞:“殿下您明明知道定北王并非害死李燃的凶,但在众人面前却连为王爷分辨的勇气都没有。”
傅乾辉涨红了脸,尴尬地站在原地,过了许久,他才了一句:“雀奴你不懂。”
苏知玺嘴角挂着一抹嘲讽的笑,他当然不懂,皇家人心凉薄,贪生怕死,他怎么会懂。
这世道不就这样么,谁都想活下去。
运气不好的,脑子不够的,没段的,就死了。
就像李燃这样,到头来一抔黄土为伴,生前再多荣华富贵又有什么用,死的时候干干净净什么都带不走,临死前眼睛都合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