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九州赋
高堂镜中除了傅九襄与顺帝,再无他人。
棋局过半,一如多年前的每一个冬日,年少的傅九襄安静地坐在顺帝身边,听他絮絮叨叨地着往事,彼时傅九襄少不经事,对朝堂政务一知半解,不懂皇叔为何总是眉头紧皱,如今他看懂了朝局,再回首却已经成了局中人。
“阿野,朕有时会在想,当年你老爹要是没有死在上林苑,如今朕是否还会如此举步维艰?”
顺帝没等傅九襄回答,自嘲地笑了笑,“是朕糊涂了。”
傅九襄沉默地捻着棋子,他突然想起了很久远的往事,那时王府无比热闹,老爹和娘亲琴瑟和鸣,蜜罐里头泡大的傅九襄调皮捣蛋,王府中有一棵枇杷树,那是从前老爹出征北疆时娘亲种下来的,年复一年枇杷树亭亭如盖,但府中却再无旧人。
“陛下,您忘了,老爹已经去了近十年,更何况,他是南邑的罪人。”
顺帝神情惘然,过往纠葛早已被他埋葬了上林苑的那场杀戮中,这辈子,坐在龙椅上的顺帝无愧于天地,却唯独愧对于兄长,那是他这一生无法被救赎的困梦。
昔年老定北王谋反于上林苑,顺帝亲斩杀兄长头颅,世人只以为当今陛下寒心至极封了上林苑,可没人知道,顺帝那是因为心中的恐惧与愧疚,不敢再迈进上林苑!
那是埋葬着他兄长的坟墓,那是他亲斩断足之情的牢笼!
“阿野,你老爹是朕心中的英豪。”
许久过后,顺帝才缓缓开口,语气怅然。
“英豪大抵没什么好下场,要不马革裹尸要不流亡在外,皇叔,我可不想当英豪。”
起来,傅九襄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叫过顺帝皇叔了,如今乍一下听到这两个字,顺帝还有些没缓过来,他伸,就像傅九襄时候那样摸着他的脑袋,乐呵呵地道:“我们阿野不当英豪,阿野征战沙场,战无不胜,要当就要当咱们南邑的枭雄!”
顺帝每每起已故的老爹,总会流露出一抹不属于帝王的私情,傅九襄隐隐猜到或许当年老爹于上林苑中谋反,另有隐情。
“起来,这次老三和老五进宫,揭发幽都雪灾,阿野你可有什么想法?”
“陛下,微臣能有什么想法,微臣不过是个武夫,一介粗人而已,朝堂上的弯弯绕绕微臣可是半点都不懂!”傅九襄语气散漫,神情倦怠。
“你”顺帝早料到了傅九襄如此姿态,气归气也没多什么。
毕竟傅九襄常年居于北疆,马背上的将军战无不胜就罢了,若是下了马还能精通朝堂政事,那顺帝就真要忌惮他了。
论聪明,苏知玺的九曲玲珑心难得,傅九襄这藏拙的功夫也着实令人惊叹。
满朝文武皆认为定北王傅九襄就是个嚣张跋扈的北疆将军,就连顺帝眼中的傅九襄,也不过是个年少桀骜的富贵王爷,不情不愿地进了烛都朝堂,能骗过顺帝的人,心思会简单?
“陛下,御史大夫光禄海求见。”福鹤匆匆走进内室禀报。
傅九襄听到此,刚准备起身行礼告退,就见顺帝敲了敲案几,看了他一眼,“你别走,坐在朕边上一同听着吧。”
光禄海身居三公,这位御史大夫的中庸之道可以是和一心求仙问道的谢韩有的一拼,谢韩身后好歹还有一位胞弟谢琨在扶持着诺达一个谢家,而这光禄海却是上无高堂,下无子嗣,府中大夫人早逝,曾经惊艳烛都的大才子如今却成了一位孤寡老人,任谁都会唏嘘一两句。
但偏偏光禄海却无比豁达,一不理朝政,二不务正业,每日只喜欢喝酒写诗,上朝时恨不得当个哑巴。
顺帝早些年对光禄海是又气又怒,气他毫无野心在朝中只会奉行中庸,怒他软弱无能不堪重用,不敢同苏郎仪对峙。
三公之中,丞相苏郎仪代表着权臣,年轻时铁血腕,上了年纪后门生遍布朝野牢牢把持住了朝中大事务;李孟代表着世家,同谢家一般能在朝中站稳脚跟靠的都是绵延百年的家族荫蔽,李孟贪图安逸不愿在朝中争夺权势情有可原,毕竟百年世家的根基,苏郎仪就算再怎么权势滔天也无法一举动摇;至于御史大夫光禄海,则是寒门权贵的领路人,当年光禄海于先帝在世时做的一首九州赋可以是用词之华丽造句之精巧,惊天地泣鬼神,先帝读完九州赋后便立即将其提为了二品侍郎,紧接着光禄海凭借他学富五车的文采步步高升,最终成为了南邑朝堂中唯一背后无世家、无靠山的御史大夫。
顺帝没有接触过年少时的光禄海,但从烛都流传下来的诗词歌赋中,他也能依稀见到当年‘一首春词抵芳华,一曲长歌以绝代’的风光意气,那样少年风流的光禄海,在顺帝登基、丞相揽权后就慢慢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中。
如今烛都众人提起光禄海,谁人不怀念数十年前的金銮殿中凭借三寸不烂之舌鏖战百官的儒学大师,谁人不叹息昔年风流人物洗尽铅华再无雄心。
如今的光禄海已经很少会主动在朝政中发表意见了,今日他进宫,顺帝也是极为诧异。
“微臣光禄海,拜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寒彻今日因何事进宫?”
“陛下,微臣收到了幽都的弹劾奏章。”光禄海从袖袋中拿出一卷信纸,“这是从幽都百里加急送到微臣府上的密信,送信人乃是幽都太守身边的郡丞薛牧,信中薛牧直言,西幽流民暴乱了。”
“薛牧?”顺帝对此人有些印象,“朕记得,薛牧是前年从凉州察举上来的文官,察举他的人是宗正。”
“陛下所言不错,薛牧在烛都朝堂也算得上是一股清流,前年去了幽都大修边墙城防,开垦西幽荒地,是位造福一方的父母官。”
“幽都流民暴乱,此事事关重大,寒彻你这封弹劾,可别错了。”顺帝沉声道。
“陛下,”光禄海长跪于高堂镜中,“事关幽都万民,微臣怎敢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