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走狗命
天光彻底大亮,烛都从未有过这样诡异安静的时刻。
就连之前幽都雪灾传到烛都都未有过如此境况,百姓们闭门不出,长街巷上皆是一片狼藉,浑浊猩红的血水流进了护城河,河面上泛起的涟漪都带着吃人的颜色。
马蹄印仿佛烙在了官道上,禁军在长街上踏马而过,有好事的百姓偷偷打开了一扇窗子,顷刻间就被飞溅而起的泥浆打了一脸。
孩童被铁蹄声吓破了胆子,发出阵阵哭喊声。
“走水了!走水了!”
不知从哪儿传来的一声惊呼。
朱雀大街上突然升起了滚滚浓烟,青烟笼住了烛都的青天白日,这火像是怎么也烧不到头。
伴随着四起的青烟,紧闭的宫门轰的一下,被人撞开了。
周尤和秦波率领着一部分凉州军冲进了宫廷内,周尤举着长枪高喊道:“咱们凉州人,生死坦荡,此生绝不做人刀下走狗!”
韦蒙下细柳营的人同周尤和秦波撞到了一起,凉州肥硕的战马和烛都的银枪长棍搅在了一起,兵刃相接之下带着的是以肉相搏的狠意。
周尤抽出长剑,那是他家祖传下来的宝贝,千锤百炼锻造出来的剑在空中发出了急不可耐的叫嚣,他一把脱下战袍,将腰间的军牌扔到了秦波身上,大笑道:“姓秦的,我替你开路!你去找到那谢琨老贼,换咱们将军一个清白干净!”
这条路是谢琨拖他们将军来的,冤有头债有主,将军的死,注定要算在谢琨头上了!
“将军,您睁开眼睛看看,这就是咱们心心念念的烛都!这就是咱们心心念念的烛都啊!”周尤被细柳营围住了,长枪刺穿了他的胸膛,他大笑着从马上滚了下来,身上还抱着那把沾满了血的剑。
他倒在了地上,瞪着的双眼痴痴地望着来时的方向,死不瞑目,不过如此。
“周尤!”
秦波扭头,见周尤倒在了血泊之中,他一声大吼,拔刀砍下了追上来的御林军的头颅,他的双目赤红,刀上的鲜血蜿蜒而下,他举刀,嘶吼道:“兄弟们跟着我进宫,砍下谢琨老贼的头颅!平我凉州之耻!”
“不——不好啦!”
长廊的尽头,太监踉跄地飞奔而来,前头有一处台阶,太监没有看清,整个人跌倒在了地上,他摔得鼻青脸肿,边跑边喊道:“不,不好了!杀,杀进来了!”
韦蒙守在傅乾毓身边,他一把将那传话的太监的拎了起来,“你什么?谁杀进来了?”
“宫门,宫门被破了!王蟾将军底下的人重新杀进来了!”
傅乾毓一听,神色大变,他大喊道:“谢琨呢!去给本王把谢琨叫过来!”
此刻所有的文官都躲在了偏殿中,韦蒙派人将谢琨请了出来。
谢琨亲眼见到傅九襄一箭射死王蟾的情形,对高堂镜中的那位定北王是又怕又惧。
“谢琨,凉州那边可是你一力同本王担保,能成大事的,如今这算是怎么回事?那王蟾底下的人都杀进来了!谢琨,这就是你办的事!”
“陛下,王蟾已死,其部下想来是进宫寻傅九襄仇的”韦蒙拦在了谢琨面前。
“闪开!”傅乾毓一脚将韦蒙踹开了,他怒气冲冲地盯着谢琨,“谢琨,你去给本王将那些狗赶出去!”
“殿下,谢大人不过是位文臣,怎能”
“那就让你底下的人上去!给本王把他们拦下来!本王要砍下那些贼子的头颅,以示皇威!”傅乾毓气急败坏地望着远处愈来愈近的黑影。
都是废物!
都是一群废物!
韦蒙一听到让他底下的人顶出去,立马什么话都不出来了,他唯唯诺诺道:“殿下千金之躯,身边怎能无人”
傅乾毓一阵冷笑。
他眯着眼睛望向远处,“一群走狗,也想耽误本王的大事!”
“韦蒙,给我把高堂镜的门撞开!”
傅乾毓等不住了,他已经站到了悬崖边,退一步便是粉身碎骨,他只能往前走!
“阿野,外面的那个那个孽障!那是个孽障啊!”顺帝听到了高堂镜外传来的动静,他咳得犹如破锣,艰难地站了起来,他伸指着外面,“阿野,你去你去替朕将高堂镜的门打开,朕朕要看看,那个孽障究竟做不做得出来弑父这种事来!”
“陛下,您还得要保重龙体。”傅九襄见顺帝双鬓发白,心中一阵唏嘘。
他从北疆归来时,顺帝野心勃勃一心想要官吏改革,如今改革尚未推进,他就被自己的亲生儿子囚在了宫中,顺帝半辈子都在巩固皇权,到头来,什么都没有。
多讽刺啊。
到如今,傅九襄也只能不咸不淡地宽慰一句,‘陛下保重龙体’。
顺帝当真是老了,高堂镜大开之时,从外头渗进来的光竟然如此刺眼,他坐在龙椅上,撑着身子,眯着眼睛望向缓缓走进来的傅乾毓。
傅九襄提着刀站在顺帝身边,他孤身一人,挡住了外头的千军万马。
没有一个人敢挑衅傅九襄。
北疆猛禽的爪牙,一旦见血,便是谁也抵挡不了的锐利锋芒。
“老三,你你当真是很好!”顺帝抬头,目光落在了傅乾毓身上。
傅乾毓还想走近一步,跟在他身边的韦蒙神情略微发憷,坐在龙椅上的毕竟是掌控了南邑十几年的帝王。
他咬牙,刚想往前一步,就见傅九襄冷声道:“谁敢上前!”
厮杀声越来越近。
长街上太监宫女惊惧的喊声一阵一阵的传了进来,高堂镜内却安静的不像话。
“老三,你过来。”
顺帝颤颤巍巍地站起了身子,傅九襄想扶他,顺帝淡淡将他推开了,九五之尊就算是病了,那也是天下之主,傅乾毓咬牙,几步走到了顺帝跟前,还没等他站稳——
啪!
顺帝用尽全力扇了他一巴掌。
南邑重臣都在高堂镜中,这一巴掌打碎了傅乾毓的礼义廉耻,他理了理衣袍,笑着道,“父皇,今日儿臣就要坐上这把椅子,您又能奈我何!”
“就凭一个傅九襄,你以为他能拦儿臣到几时?”
“陛下!微臣救驾来迟!还请陛下赎罪!”
一声浑厚的喊声由远及近。
苏文弘!
苏文弘带着他底下的一千精兵赶来了!
时迟那时快,傅九襄弯下腰腹,抽出水鬼刀,滑到了韦蒙身边,他率先劫住了韦蒙,韦蒙下的人立马抽刀朝傅九襄扑了过去!
高堂镜成了一片杀戮场。
傅乾毓站在高台上哈哈大笑,他一把握住了顺帝,他指着下头的境况,“父皇,你都瞧见了,这就是您的江山!”
傅乾毓高声道:“都给我杀!韦蒙,你给我把傅九襄杀了!”
傅乾毓话音刚落,一个人头滚到了台阶之下。
韦蒙睁着双眼,血水从他的眼角滑落。
傅乾毓瞳孔蓦地放大了,他不敢置信地望着这一幕。
傅九襄穿着一身黑衣,身上沾满了鲜血,苏文弘冲进高堂镜之时见到的就是这一幕——
那位传闻中的北疆之主、修罗战神,提着一把薄而长的弯刀,就像是一阵风,神情冷漠而肃杀,他的脚下是划开的一滩血水,他仿佛是从血水中拔地而生出来的怪物,杀人如麻。
水鬼刀上沾满了血水,苏文弘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傅九襄。
“陛下,微臣救驾来迟,还请陛下赎罪!”
高堂镜内一片混乱,杀人的、被杀的,双全都沾满了同袍的血水。
将士死在沙场,那是死得其所,即便马革裹尸还,那也是此生无愧于南邑,无愧于天地。
可如今这算什么!
这算什么!
他们死在了兄弟同胞之,死在了权谋倾轧之下,他们成了宫廷之下的白骨。
傅九襄双眸赤红,发髻不知何时散落了,一头黑发缠绕在颈间,犀利的眼眸之下薄唇紧闭,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身上,玉面修罗,鬼蜮罗刹,那一身的亦正亦邪,让所有人都忍不住屏息。
风停了。
傅乾毓从高台跌落而下。
从宫门口一路厮杀过来的秦波在偏殿找到了谢琨,他将人拖出了高堂镜,抽出王蟾惯用的大弓,一把将谢琨射死在了高堂镜之外。
他站在空荡荡的台阶之上,望着被晨光笼罩着的宫墙,一张脸上又哭又笑。
“将军,你瞧,咱们凉州好汉,也算来过烛都了!”
秦波举起长剑,干脆利落地割断了喉管,鲜血喷涌而下。
他又看到了回家的路。
傅九襄见到秦波自刎时,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有了一丝动容,他中的水鬼刀轰的一下落了。
“傅九襄,”傅乾毓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他歇斯底里地笑道:“你猜,你家那个好雀奴,如今在哪里?”
半个时辰前——
“公子,外头凉。”郑伯往苏知玺身上披了件外袍。
苏知玺望着朱雀大街的方向,轻声问道:“那边怎么了?”
郑伯回道:“老奴派人出去打探了,摘星阁走水了。”
“走水了?”苏知玺纹丝不动地站在风口,他想起了当日摘星阁上的惊鸿一瞥,烛都那样多的风花雪月,到底都过去了。
他叹息道:“摘星阁可是烛都的好地方啊。”
“听火势极大,摘星阁的人又忌惮着外头的乱军,不管出来灭火,那火硬生生烧到了摘星阁前头的护城河,一路都焦了。”
“死人了么?”
起这个,郑伯痛心地道:“大火没烧死人,但乱刀之下,烛都城中却是多了许多无辜百姓的冤魂。”
苏知玺沉默不语。
他闭上了眼睛,许久后,那张无悲无喜的脸上多了份动容,郑伯不出来那是什么模样,冷漠的眉眼下带着众生慈悲的怜悯,但那怜悯又无关世俗,不达心底的慈悲与缅怀只让人觉得格外讽刺。
苏知玺无声地笑了笑,轻声道:“眼见他高楼起,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高楼塌,眼见他云散了。”
他回头看了眼郑伯,“这才是烛都呢。”
多少人的富贵乡、风流情,都像是梦一样地来过又走了,那么的悄无声息,转瞬即逝。
杂乱的脚步声从王府外传了进来,苏知玺似乎早有预料,他扭头,同郑伯道:“看着千山,别让他出来了,我去会会咱们烛都的豺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