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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年后。

    沈洛川再见到穆先生是在一年后的汤城火车站。汤城火车站惯来是熙熙攘攘，人流不息，仿佛一个肮脏廉价的破旧旅馆，24时有人在里面吃喝拉撒，躺在板凳上就睡觉。

    她猛一看到穆先生，差点没吓晕，她甚至叫不出他的全名，也没认出来这个满身臭虫补丁的人，就是穆先生。

    沈洛川身边是亲亲热热的锦瑟。锦瑟挽着洛川的手，仿佛一对亲密无间的姐妹，她无意看到穆梵时，整个人都是僵的。

    “……都你失踪了，你怎么？”

    怎么成了乞丐？

    锦瑟不下去，后半句生生卡在喉咙口。

    他身上仿佛一年没洗澡的酸臭味，让锦瑟下意识别过头，微微皱眉。

    “火灾那事上了报纸，我被高利贷的人晓得了踪迹，就来寻仇了。我不想拖累你，才偷偷跑了。”穆梵咳嗽着，话声音也嘶哑难听，可能是被火灾毁了嗓子。

    沈洛川一脸狐疑望着穆先生，满腹都是震惊，又夹杂着不出的可怜来——

    一年前，这位穆先生还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屈尊纡贵来到吊脚阁楼，笑得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来找她做笔交易。

    现在看来，这交易不太划算。

    “……既然是逃难，怎么现在又敢回汤城了？”

    锦瑟眨了下眼，手还是捂着鼻子。

    “警方最近抓得严，非法放贷的好多都被关进局子了。他们都判了刑，我才敢回来。”

    “锦瑟，我与沈家的婚约……还作数么？”

    穆梵问的又轻又快，声音满是沮丧。

    似乎对回答也不怎么期待。

    锦瑟撇撇嘴，微笑着反问洛川，“这位穆先生可是沈太太亲自选中的夫婿，我现在什么都不是了，你才是真正的沈家千金，洛川，你要不要？”

    沈洛川愣了一下，十分惊讶锦瑟怎么会这么。

    这是人话么？

    **

    夕阳。

    沈洛川沐浴着霞光，走在汤城南街。

    这条街道有她的记忆，一路上全是卖各种吃的、喝的、玩的、唱戏的、摆摊的、投圈的。

    各自热闹。

    这一年来，她一直去精神病院看望邵阿姨，这个疑似纵火犯的女人。她好歹喊了这个女人十多年妈，于情于理都要隔三差五提着水果鲜花去病房探望一下，听她胡话。

    她住不惯沈家豪宅，更不喜欢每天和锦瑟做室友——邵阿姨搬去精神病院后，就只剩锦瑟孤零零一个人住别墅了，沈太太怕她一个人胆，还是让她住回来。反正沈家豪宅上上下下十六间房，主卧两间，次卧四间，随便锦瑟挑。

    锦瑟是住惯了沈家豪宅的，哪里有暗门哪里通花园都摸得清清楚楚，也非常晓得沈家太太老爷爱听什么。

    所以大部分时间，沈家豪宅的欢声笑语都是锦瑟在公司趣事，沈洛川只是塞着耳机听歌，闷头码字。

    《密室逃生-教堂篇》连载完毕，集结成书出版了。

    新的连载《密室逃生-民国篇》开启，照样是悬疑风格，从家里遗失的藏宝盒起。这连载再次撑起了《汤城之声》的销量，总编乐得喜笑颜开。

    每天上班，偷空码字，周末去看望邵阿姨。

    晚上呢，她现在多了一件事——

    要去吊脚阁楼看望乞丐。

    大火之后，沈家出钱，又把阁楼重新修葺了一下，也重点整治了安全隐患。好歹这房子是亲生女儿沈洛川时候的记忆，沈太太还是晓得要保留房子的。

    房子出租，租金拿来给邵阿姨住院。一举两得。

    现在房子空着，恰好让乞丐住住。

    乞丐穆梵洗了澡换了衣服，也把邋里邋遢的长头发洗剪吹一下，又恢复了往日斯文模样。他现在每天替洛川整理资料——

    写要筹备的那些功课，他帮忙一起弄。

    比如这次是密室逃生民国篇了，他就去图书馆弄了一堆民国书。

    “你的化学知识呢？不是要研发化妆品吗？”

    洛川看着他埋在厚重古籍中，忍不住问。

    “医生大脑叶损伤了，部分记忆缺失。”

    “我现在一想到化学就头疼，还是不折磨自己了。先放一放。”

    穆梵呵呵笑着，看不出是不是随口找借口。

    “……”

    “…………”

    “……………………”

    沉默了许久，整个吊脚阁楼只有轻声翻书的声音。

    洛川轻声问，“讨债什么的，是真的吗？”

    难道不是他怀疑火灾是另有阴谋，才急着出去避难吗？

    高利贷追债，应该——

    只是借口吧。

    “是真的。”

    “我父母欠了人家很多钱。他们死了，就是我来还。”

    穆梵笑笑，似乎在一件很随意的事，就像是晚上吃豆腐还是吃青菜一样。

    洛川无语了。

    **

    锦瑟晚上无聊就看报纸。

    办公室人人都在谈《汤城之声》的连载，仿佛整个汤城谁没看过就不好跟人聊天了，都不在一个频道。

    她只好特意买了一份报纸，睡觉前在灯光下翻着看。

    “密室逃生，民国篇？”

    她轻声念着，嘴里啧啧称奇，不就是悬疑恐怖文么，至于这么满城追文么？

    一个时后，锦瑟抱着整整一叠《汤城之声》，狂乱翻到连载专栏版面。她让家里佣人替她把近期报纸都给弄来，连载至今的故事这才串上了。

    一直到凌三点，架子上鹦鹉都盹了，她才揉着酸胀的眼睛，迷迷糊糊睡觉了。

    满脑子都是密室逃生里活灵活现的场景——

    收破烂捡到一个五块钱都不值的铁盒子，却仿佛开了潘多拉的魔盒，从此灾难与恐怖蔓延着整个破烂回收站，一直蔓延到长街上，最后到了整座城市。

    魔都沉落，上海沦为孤岛。

    **

    洛川生日宴会那天，沈太太亲自下厨煮了碗面条。

    面条又细又长，象征着绵延不尽的祝福。

    墙上挂了很多照片，全是一周前沈太太匆匆忙忙带了全家拍的民国旗袍风格全家福。沈太太左边站着洛川，右边站着锦瑟。

    旗袍盘了一粒粒梅花扣，暗金色底纹仿佛暗藏着岁月喑哑。

    光线调得太暗，整个画面因此略显阴森森，仿佛是穿透了时光的眼睛，死死盯着这个百年家族。

    沈家是靠香料香水发家的，无论是清末还是民初，又或者是摩登现代社会，香料价格总是堪比金子，一克香料一克金。

    高端定制的香水，以前特供皇室，后来供给军阀太太们。

    现在则是奢侈品狂热粉丝的最爱。

    沈太太的大儿子，比较有本事，把香料生意都做到了海外，每次越洋电话都是洋洋得意夸赞海外市场业绩，生意覆盖了大半个北美洲。

    锦瑟是设计企划部经理，负责推广。

    本来是想着将来培养培养，让她接受国内香水业务，现在么——

    有了洛川之后，沈太太就着力让洛川学习国内这块了。

    但沈太太似乎很是介意洛川被毁容的半张脸，因此应酬交际这些都让锦瑟出面，洛川只负责在公司露面。

    譬如今天生日，沈太太连吩咐管家热热闹闹半个宴会都省去了，直接嘱咐买个蛋糕，下细卷长寿面就算完了。

    洛川吃着沈太太亲手煮的长寿面真是哭笑不得——

    沈太太约莫是多少年没有下过厨了，这面条不谈味道，能不拉肚子就是万幸了。

    “是不是不好吃呀？看你一直皱眉头。”

    沈太太凑在台灯下，一脸关爱望着洛川。

    洛川赶紧合上笔记本，一边想着这位母亲是属猫的么，走路毫无声息，一边腼腆羞涩摇摇头，，“哪有。是我在想，母亲亲自下厨太不容易了，下次我也煲汤烧菜，孝敬下母亲。”

    洛川和沈太太话总是这个样子，明明是血缘嫡亲，却能出一股子书面体敬语来，要多干瘪就多干瘪。

    还不如锦瑟和沈太太话温馨自在。

    可能是前几年在沈家豪宅当佣人，一直被沈太太数落，习惯性怕了她。

    沈太太不温不火，换了个话题，“一年了，觉得沈氏集团的业务，哪块你能吃得下来？”

    洛川脸颊通红，一下子不出话来。

    毕竟上班全在摸鱼码字，业务上只潦草知道了大概。

    可她总不能明目张胆开口，沈太太，我真的只想安安静静写，并不想接班什么沈氏集团。

    她怕这么一，明年生日连一碗手工生日面都吃不上了。

    “……”她尴尬得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沈太太也不挑明，只，“锦瑟去年推广的‘神秘盛宴’系列，效果很是不好。今年原本计划是要推出‘神秘盛宴’系列的姐妹款，你来负责策划主题文案吧。”

    “你好歹以前也是《汤城之声》报社编辑，文案策划也算是你特长吧。”

    洛川点点头，嗯了一声。

    她甚至不能一句，我一定会好好干，让新款香水大卖的——

    万一销量断崖式下跌，岂非笑话。

    **

    锦瑟听这事，急得宛如热锅上被蒸气熏晕了的蚂蚁，触角都架了。

    她算是看透沈太太了，亲生的毕竟是亲生的，虽然豪华宴席流水一样带着她跳舞带着她社交，可洛川到底是被寄予厚望的。

    如果。

    如果这次“神秘盛宴”系列，真的被洛川弄成了，她在沈氏集团最后的立足之地也要被挤压掉了。

    凭什么？

    凭什么那个半张脸都被毁容得坑坑洼洼的丑八怪，能抢走属于她的一切？

    她不想认那个疯疯癫癫、半边瘫痪的邵阿姨当她妈妈。

    她不想要那个乞丐一样的肮脏穆梵当她未婚夫。

    这些人应该缠着洛川才对。

    凭什么要把她回原形。

    正在她喃喃自语，快控制不住自己时，厕所的门推开了。梳妆镜前多了一张脸，半边长发柔软垂落下来，只露出另外半张脸。

    “锦瑟，我在找你呢。”

    “母亲，这次策划案我们一起负责……”洛川轻声，似乎是怕扰到她，声音越来越低。

    锦瑟洗了洗手，非常优雅地拧上水龙头，“也是。”

    “我呢，你一个新手怎么独立负责整个策划案。”

    机会！

    来了！

    一个无比惊喜的声音在她内心叫嚣。

    锦瑟忙着掩饰内心的雀跃惊喜，忽略了镜子里看似怯弱女孩子的一个细微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