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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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商业较量上, 抓住敌手最致命的弱点,莫一石二鸟,直接就可将其击溃。

    可这不完全是商业利益, 万以柔同叶辞结婚多年,也陪伴、养育瑾瑜长大。一个人到底多冷心冷情,才会对孩子下手?

    庄理对这个世界的轮廓又清晰了一点,觉得自己所经历的事、使用的手段实在不堪一提。

    最后期限将至,也许老天也有一点怜悯之心, 香江狂风暴雨, 刮起大风,吹落市民未来得及赶回家收起的衣服, 吹动门店雨棚与广告牌,若非寒风刺骨, 真教人如临夏日。

    “下雨了啊。”叶辞从大楼走出来,捻灭烟。

    随后的谢秘书撑起伞, 垂眸道:“叶生, 上车吧。”

    “鸿飞, 你讲,我到底是谁呢?”

    谢秘书微微拢眉, 不忍道:“叶生,你身后还有我们好多人。”

    叶辞哂笑, “前些日子见,这行长还二公子二公子的喊得亲热,今儿就‘得公事公办’了。给叶家做了这么多事,足够我进去的了, 可我不过是一条挥之即来找知己去的家犬。”

    何时见叶先生讲这番自贬的话, 谢秘书握伞的手微微颤抖, 斗胆:“您对瑾瑜姐的好,我们都看在眼里,是他们不近人情,连至亲骨肉——”

    叶辞淡淡断他,“上车吧。”

    本来几天里筹集八亿港币就足够吃力,现下绑匪又追加一大笔,叶辞没有炼金术,哪能一夕间变出那么多钱。

    短期内抛售地产、债券和股份是很难的,转卖艺术品相形之下又显得杯水车薪,于是叶辞向平日里亲切得称伯父伯母的人求助,可叶家家母过招呼了,要叶辞的事自己担着。

    到底是谁的事?来是根正苗红、名门大家,可对至亲这般计较,有用就是家犬,没用即是丑事一桩。

    也怪不了谁,叶辞当初要来这个孩子的目的也不纯粹,为了笼络叶家,笼络住至少其中一个人。

    车上,刮雨器一下又一下作响。叶辞坐后排闭目凝神。

    副驾驶座上的谢秘书的手机响了,他只了两句话,便探身请叶辞接听。

    软语在耳边响起,叶辞眉头舒展了些许,:“你告诉那些事儿、帮我作分析,已经足够了。……理,你知道么,我现在觉得你的愿望特好——很多很多钱,是的,一个人有身价又怎样,得有现金流,可以随时用一捆一捆的钱砸死人。”

    到最后他笑了。

    可电话那边的人声音涩然,“叶辞,我是认真的,想为你做点什么。”

    叶辞故作不着调,“我怎么看你那Instagram发过一句话,同情男人就是一个女人不幸的开始,你别不幸啊,我受不起。”

    庄理啐声,“就你记性好?大资本家,谁要同情你了,我心疼公主。”

    “公主。”叶辞微哂,“是公主就好了。”

    庄理不明就里,电话就断线了。

    *

    而另一边,电话始终忙音无人接听。万以柔攥着手机,怒不可遏。

    起初她催促着绑匪计划动手,可他们磨磨蹭蹭到圣诞节前做好准备。那时她是有一瞬间心软,不过更多是因为得知瑾瑜也非叶辞亲生这件事,考虑到万一这个孩子对叶家至关重要,叶家雷霆手段,她反倒会吃亏,于是将时间延期。

    现金流对生意人来太重要了,稍有差错就可能让一个企业倒闭。绑匪从叶辞那里要钱,等于对他抽筋剥皮。

    因此,绑匪狮子大开口提出那么一笔钱,万以柔也没有阻拦。后来他们向叶辞加价,她提出异议,要求他们低调谨慎,反倒被威胁再多一句就对瑾瑜动手了。

    万家喊喊杀的日子早过去了,万以柔没经历过,没见识过这些人多可怖。她可不想瑾瑜有个三长两短,只得再忍耐。

    可现下绑匪直接过河拆桥,不认她这个雇主了。

    叶辞能在限期内筹到那么多钱吗?万以柔很担心,要是拿不到那么多钱,绑匪们就会真的撕票。

    她知道绑匪们大体在哪个位置,可她不敢找过去。叶辞找了道上的人盯她,九龙厅里也有督察和警司在暗中搜寻绑匪的下落,她露面就是甩脱不开的证据。

    那么有没有一个可以代替她,既不会让计划落空,又能和绑匪交涉、保证瑾瑜安全的人?

    万以柔想到了原本摇摇欲坠的万克让一家,趁敌人孱弱之际,他们有了喘息的余地。他们对叶辞不利的理由很充分。

    万克让一家是她花了好多力气扶起来的,之前觉得恨铁不成钢,现在情况有了转圜的余地,她不太情愿抛却这绝佳的棋子了。

    然而是去是留,只能看他们自己的造化。

    捋清思绪后,万以柔托人给庄理指了个方向,承诺的当然是一大笔钱和万克让太太的身份。

    万以柔不信任庄理,但只要庄理还是万克让的女朋友,这个平凡的大陆女孩就有利用价值。

    不准这是最后一次——万一死在绑匪手里了呢?

    没人会在意这种人的性命。

    *

    风雨飘摇,庄理稀里糊涂地乘上渡船,去往偏僻的离岛。她身上没有任何电子设备,一路上也都有人监视,根本没机会给叶辞传讯。

    她是欣喜的,真的等到这样一个机会,同时也恐惧极了。

    那次万克让问起,她答得语焉不详就被误认为家乡在成都,至少是一个国际化都会。实际她是四川达州区县出生成长的,以为卡西欧手表和EVISU的M字牛仔裤就是摩登的代表,那种典型的镇女孩。

    并非以家乡为耻,只是她不愿意被看穿来历。好像一出口,别人就会立即看到她和父亲及爷爷婆婆陈旧的三居室。白炽灯光永远刺眼,可以折成四方桌的圆桌上放置的纱罩,以及其中的残羹剩饭。

    并没有离她很远,几年前她还日日夜夜如罐头中沙丁鱼般死沉沉地闷在那个家。念高中去成都,同母亲亲近起来,还被父亲那边的家人奚落。

    而在这之前,她也是镇女孩中生活较为优渥的。什么生日会在KFC举办根本不值一提,她每天都有好多零花钱,可以同时买凉串、烤洋芋、干脆面。

    那时父母已经离异,母亲的消息难以探寻,父亲的工厂还在运作。他们各自都组建了新的家庭,庄理接连有了同母异父的妹妹、同父异母的弟弟。

    那是一个下雨天,庄理和如今的瑾瑜差不多大。她没有司机接送,更没家人来接,她习惯了独自回家。

    毕竟家离学校也不远。周围都是熟悉的路与街坊,家人很放心。

    就是那样平常的一个下午,庄理被绑架了。

    一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的男人将她掠走,关在了臭气熏天的集装箱中。

    绑匪向庄理的父亲——一个工厂老板索要十万块。千禧年物价飞涨,十万块对一个工薪家庭来是有些多,但也没有多到骇人听闻。

    庄理在集装箱里等了一周,也没等到父亲拿来十万块。

    最后是因为天气炎热,集装箱失火,庄理才被附近废车场的管理员和赶来的消防员救下来的。

    其实身上不止后腰那道疤,只是那处伤得深,她长高了、长大了也没有像其他疤痕一样淡去。

    没有淡去兴许是好事,她会一辈子记得被遗弃的感觉。

    因为十万块人民币。

    *

    如今庄理又来到绑匪窝藏的地方,阴森森、乱糟糟,一股铁锈的气味弥漫。

    绑匪倒是换了模样,凶神恶煞,手臂上还有一道刀疤。他的同伙看起来寻常一点,戴一副眼镜,后来庄理了解到眼镜儿是念金融的,搞过保健品传销,在监狱里认识了其他罪犯,这才共谋“干票大的”。

    眼镜儿有文化,负责交涉,庄理有代表学生会部门谈判、拉赞助商的经验,可在此排不上用场,之后假以美色迷惑,可对方仍无动于衷。

    也是,在巨额的财富面前,什么都不在重要。

    谈判失败,庄理手脚被绑住,关进了这座破木屋的里间。

    一张狭窄木床,瑾瑜困倦到熟睡,头发凌乱,身上昂贵的裙子脏兮兮,手里紧紧攥着她的珠串首饰。

    似乎绑匪曾起念抢过。

    庄理睡不着,蜷缩在床尾,将头靠在墙壁上,看天窗外渐渐亮起光。

    情况荒唐极了。可比起她在大学遇到的那些怪事,似乎也算不得什么。

    天亮后没一会儿,瑾瑜也醒来了。她本来是不哭的了,可看见人就开始哭,也不管讨不讨厌庄理,只嚷着要爸爸。

    庄理凑到瑾瑜身边,抬起捆在一起的手艰难地蹭她的脸颊,擦拭眼泪。

    “我教你唱歌儿吧?”

    庄理不在乎瑾瑜应没应声,兀自清唱起来。

    “她来听我的演唱会,在十七岁的初恋第一次约会,男孩为了他彻夜排队,半年的积蓄买了门票一对……”

    瑾瑜安静地等庄理唱完,眼眶盈泪,“我听爸爸也唱过这首歌。”

    “是吗?”庄理笑,“很多人都喜欢唱这首歌。”

    “你……你和爸爸在拍拖吗?”瑾瑜一张花脸,唯独眼睛大而明亮。

    庄理对女孩的用词感到惊讶。想来叶辞和万以柔各自的婚外情发生太多次,瞒不住女孩,只得让人这么就接受所谓的自由开放关系。

    庄理反问:“你喜欢你妈妈吗?”

    “喜欢啊。”瑾瑜鼓了鼓腮,垂下头去,“可爸爸好像不喜欢。”

    “妈妈对你来讲是什么呢?”

    “不知……让我开心,也让我不开心。”

    “爸爸呢?”

    “是我最喜欢的人。”瑾瑜转了转眼珠,问,“那你呢?”

    庄理愣了下,反应过来女孩问的什么。

    “你知道中国有很多神对吧?”总不能得太露骨,她编造辞令,“很威风的,家家户户都要供奉,尤其是做生意的人家。你爸爸对我来就是那样的。”

    女孩没能追问,她们便听见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而后门锁声响起,门从外推开,绑匪扔来硬邦邦的面包,接着把庄理拖拽出去。

    时间就要到了,他们让庄理告诉“烦人的婆娘”,想人财两获,没戏;要是钱不拿来,一大一两条人命立马就没。

    庄理只对万以柔了一句话,老式的电话就从她耳边抽走了。

    就在庄理再度被推搡进房间的时候,情急之中陡生计策,自己其实是叶辞的情-妇,叶辞对她用情至深,不惜和老婆离婚。

    一开始绑匪不相信,看庄理颠三倒四,愈愈真,不禁狐疑起来。

    “有些话……细蚊仔在这边不方便讲。我们出去讲,”

    绑匪又将庄理拽出去,“要是胡言乱语假话,我割了你的舌头!”

    庄理要绑匪靠近一点,悄声抖出现编的惊天秘闻——那叶姐根本不是叶辞和太太的女儿。

    “叶辞不会在她身上花那么多钱的,不如告诉叶辞你们绑了他的情-妇……”

    男人常幻想有朝一日做大富豪,同俏丽女学生发生桃色逸闻。经庄理好生费劲一顿又,绑匪决定给叶辞下最后通牒,并告诉他情-妇的事情。

    “你们不让我出声,他怎么相信?”

    时间紧迫,绑匪没有做音频转录的空档了,只得用隐蔽了位置的电话直接拨过去。

    绑匪的声音经过变声器,空洞而可怖。他们宣告了最后通牒,叶辞:“我知道了,钱款——”

    按叶辞的性格一定会前款准备了,但那只是拖延时间而已。庄理知道他拿不出多的钱了,没人能拿出那么多钱。

    庄理忙不迭大叫,使出全身力气这里大致的经纬度。

    绑匪和眼镜儿都吓一跳,尤其眼镜儿,惊讶这人怎么能够知晓坐标。经眼镜儿一,绑匪才知庄理并非胡言乱语。

    绑匪一脚朝庄理踹过去,更多踹与踩落下,模糊了她的视野。

    不知道过了多久,庄理在血腥气中勉强掀开一道眼缝,看见好多枪支。

    她听见有人喊爸爸。

    爸爸啊。

    庄理是理科生,文综三科唯独地理学得很好,就是因为不肯拿出十万块的爸爸。

    下雨了,还是被海水吞没了。

    庄理感觉不到呼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