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然而北京在下雨。电闪雷鸣的雨夜, 楼下画室,瑾瑜把摇滚乐开到不能再大声,穿着围裙在架上作画。
根本听不见敲门声, 叶辞推门进来时,瑾瑜吓了一跳,埋怨老爸不懂礼貌。
叶辞无奈,叮嘱瑾瑜早点休息,上楼换下沾湿了的衣衫。
他今晚喝得多了, 人清醒着, 只是头痛。
太多年了,学会静, 将大大的藏在心里。朋友不少,交心的也有几个, 但费清晖有时也看不懂他。
甚至,他自己也觉得在香港对理透露的那些话是一种策略。他是一个遇阻就会调整方法的进攻型的人。
去美国念书后开始接触家里的事, 结婚后他一度自信地以为叶家尽在掌控中。彼时还是太年轻了, 做得愈多, 愈感觉到蹊跷,然后就想起了少年时期一些细节。
以叶二公子身份存在这么多年, 终于得到爷爷最后的肯定。前前后后不少人反对,大妈跪到爷爷病榻前, 施展眼泪攻势。叶辞以为这只是大妈情感上的反对——自然是出于情感,可后来发现其实这么多年,一直有人在同他竞争。
他们不可能拥有名正言顺的身份,却也因此更想剔除他。于是才有叶辞以为自己背运而遇到的抢劫、车祸。
即使如此, 叶辞从没想过这些事与大妈有牵连。
后来回北京, 叶辞摸爬滚多年, 没那么狂妄了,不觉得他占据叶家半壁,可也不觉得他岌岌可危。
世人认他这个叶二公子,那些藏在暗处的影子能有法子再扳倒他?
千错万错,他的逻辑上缺失了最重要一环——叶家的人对他是没有感情的。他握有这个家族太多秘密了。
捧他至顶峰,是为了让他跌重。
他们不再需要他。
尤其近年,父亲退了,大哥稳健,叶玲也备受看好。一池清泉,浮藻不再,也未曾有过底下的浊垢一般。
其实就这样转身,也算得急流勇退,可一辈子为了家族而活的人怎会甘心?叶辞查到了另一个人。另一条狗,然后像野狗一样将其撕碎。
给理的话确是事实,一查清楚后他就开始动作了,但对方有大妈及一帮亲戚支撑,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当时临时回深圳便是因为此事。几个月来明争暗斗,他忽然被宣告胜利。
就像按下遥控器快进键,从中段跳到结尾,顺遂得不像话。
傍晚费清晖几人叫他去饭局,他很久没这么放松了,玩开了。一屋子纸醉金迷,他想起了理。
这肮脏的世界,他想带她一起逃离。
稚拙的冲动占据了他的身体与大脑,然后发信出去只有三个字。
我也是。
*
怀揣想见你的心绪,庄理好似期盼最初一次的爱恋的少女来到东京。
相处一段时间,同行的翻译庄总太轻盈了,庄理微愣,是吗?
“我没有在其他客户身上见到过这种状态。”
“那你现在见到了。”
二人相视而笑,乘车去银座和资方一起吃晚餐。
之后其中一位中介商邀请文化公司的社长等人和庄理来到酒吧。
一间需要经熟人介绍才能光顾的会员制酒吧,店面不大,暗色调装潢雅致高级,沙发座上西装革履男人和店里的女孩饮酒笑,气氛惬意。
妈妈桑穿鼠灰色和服,亲热而客气地接待他们。
庄理来之就反复确认过,真的可以一起来吗?中介商连大丈夫、大丈夫。(没关系)
来了发现店里确实只有她一个女客,但并非印象中歌舞伎町声色犬马的样子。妈妈桑也会在适宜的时候介绍邻桌的客人认识,交换名片,几乎都是有来头的人物。
中介商是这家店的常客,妈妈桑陪坐一会儿,便叫来几位女孩。
按照刻板定义,女孩们并不都是漂亮的,但她们有着舒心的笑容、最佳的倾听姿态,无论什么话题都能和客人道一二,也不会喧宾夺主。
坐庄理身旁的女孩是位新人,在美大念书。庄理问怎么想起来这里工,女孩端着酒杯,垂眸笑这家店常有文化艺术界人士光顾,能够学到很多,又像庄姐这样的人,在专业领域这么厉害,又这么绮丽。(美丽)
庄理玩笑:“所以是为了和我相遇吗?”
女孩笑弯了眉眼,男人也都笑起来。
即使女孩还有些青涩,却也将庄理照顾得很妥帖,添酒、适宜的转换话题,一点细枝末节的反应都能注意到。
庄理忽然有些懂得了,为什么风俗店到这样高级的银座酒吧,这一产业经久不衰。
没有人不喜欢获得介于色与性之间暧昧感觉,区别只在于环境与自身社会地位是否相得益彰。风俗店的女孩就一定比银座粗鄙吗?他们用数不清的规矩划分出泾渭分明的阶层,实际上根本不在意这些女孩。
甚至于,女孩们自己也认为是用笑容为了客人带来欢乐,让他们忘却辈分森严的职场、絮叨的全职太太。
那么女孩们又去哪里找不必心翼翼侍奉的喘息空间?
后来庄理听人,虽然也有牛郎店,但事实上光顾牛郎店的很大一部分客人是陪酒女。
青春易逝,大部分陪酒女未来只有两条路,成为妈妈桑或嫁人。
席间谈话愉快,可庄理兀自泛起了物伤其类的心情。
叶辞发来消息,庄理发去酒桌照片,问他来过这间店吗?叶辞不记得了。
庄理哦,也是,你什么灯红酒绿没见过。
叶辞发笑,只回明天见。
*
翌日下午,庄理空出时间,回酒店给叶辞父女接风。
远远看见叶辞的身影,只觉经年的想念都要在这一刻涌现。她安耐住心绪,缓步迎上前。
叶辞身后拖着行李箱的女孩个子高高的,皮肤晒成了麦色,穿吊带背心和送落落的破洞牛仔裤,戴耳机,一张臭脸,不愿搭理老爸的样子。
“跟姐姐招呼。”叶辞。
瑾瑜百般不情愿地朝庄理点了点头。
“怎么了?”庄理笑问。
“你问他。”瑾瑜睨了叶辞一眼,又低头看手机。
叶辞无奈地:“没睡醒。”
“是吗?”庄理在两人间来回看了看。
瑾瑜郁气道:“我都跟朋友约定好了,他明明也可以去的,结果临时变卦!”
“什么呀?”庄理轻声询问叶辞。
叶辞不得已:“她要见网友,那是随便能见的?京都,那么远,新干线都要坐两时。”
瑾瑜瞪了叶辞一眼,哼哧哼哧拖起行李箱往酒店前台走去。
叶辞冷笑,“别理她。”
“你答应了人家的事情……”
“我没答应,我到时候再看。”
“可你们这样子,我——”
“没你的事儿。”叶辞哄。
庄理无语至极,“我不会管的,展览开幕之前你最好解决。”
话是这样,庄理走进他们的套房便客房服务电话,点了一杯巧克力巴菲。
待巴菲送来了,庄理像哄过去那个女孩一样,去敲瑾瑜房间的门。
瑾瑜开了门锁,转头扑到床上,继续听歌玩手机。
庄理把巴菲放在床头柜上,:“待会儿有开幕式,你要和爸爸一起去的呀。”
“我又没今天就要去京都。”瑾瑜哼声。
“那你什么时候去?”庄理在床沿坐下,倾身以示亲昵,“你不会日语——”
“我会认五十音图!”
庄理笑了,“你现在长大了,独立了,可是爸爸担心你啊,我也担心你一个人走那么远。”
“我不觉得。”瑾瑜忽地看向庄理,“一声不吭就走了,骗子。”
庄理语噎,笑了笑又:“等你再大一些就明白了。”
“我明白……你讲过的,你们都会离开。”
“离开是为了更好的相遇,对吗?”
瑾瑜一顿,定定地看着庄理,“你以为我很需要你?”
“你这叫此地无银三百两知道吗?”庄理抿笑,“我正式地跟你道歉,瑾瑜,对不起,在你需要我的时候我离开了。”
无论外在怎样变化,是否开朗了,能融入社群了,瑾瑜内心依然是纤细敏感而易受伤的。
她同父亲置气,又听到这番话,情绪翻涌,鼻子酸酸的。
“为什么?”沉默片刻后,瑾瑜问。
“那需要你再大一点才能告诉你。”
“你们大人永远是这样,自以为了不起,把人当傻瓜。”瑾瑜,“你去美国有变好吗?”
庄理惊讶于瑾瑜和叶辞逻辑思维上的一致性,顿了顿:“嗯,变好了。接下来几天你可以查验到底有没有。”
瑾瑜长睫毛微颤,从庄理脸上发现了不曾见过的由内而外的自信力量。
庄理:“你一定要去京都的话,之后我可以陪你去。今天的展览是你也想来的对吗?你时候见过闻澍,我想他也期待见到你。”
艺术家闻澍原在香港就备受瞩目,去年画作在拍卖会上再创最高记录,一举跻身世界级的青年艺术家。
少有人知道闻澍与其重要藏家叶辞之间的隐秘——闻澍是瑾瑜的生父。
瑾瑜跟着叶辞曾见过闻澍几次,并没有亲昵到世叔的地步。但不知是否由于血缘天性,瑾瑜时候就喜欢闻澍的作品,而今有了强烈的自我意识,更是在闻澍的作品中找到了某种共鸣般,称闻澍是她最喜欢的艺术家之一。
此番在东京举行的重要展览,是瑾瑜主动提出要和叶辞一起来看的。
青少女不愿表达内心,反问庄理你也喜欢闻澍吗?
庄理一直记得当年展中闻澍执意要展出的一幅画作。即使时光蹁跹,遗落了画作的细节,可随着时间,画中那双手反而愈发牵住了她的心弦。
对月吟诗、赏花作兴,自古以来人就有毫无道理的寄情行为。或许这就是艺术的力量,一个不完全懂得技法与创作的人也能从艺术中寻找到情感共振。
“喜欢。”庄理拿起正在融化的巧克力巴菲,“你不吃我吃了?”
瑾瑜别别扭扭地和庄理分享一杯巴菲,好似找回了时光。
瑾瑜老爸寄礼物其实有问她意见,她全球化什么都买得到,又不是以前还要背老干妈拌饭菜越洋跨海。
“其实爸爸就是想用家乡的东西诱惑你回去,就像培养用户习惯。”
庄理挑眉,“你还知道这些。”
“一个喜欢自由而独立阅读的人,是最难被征服的,这才是阅读的真正意义 —— 精神自治。在一个毫无权利可言的时代,阅读是有教养者唯一的特权。”
庄理惊讶地点头。
瑾瑜将最后一勺巴菲送入口中,隐隐带着骄傲,“茨威格的。”
少倾,父女俩握手言和,换上稍正式的着装前往美术馆。
夕阳为美术馆镀上丰富而柔和的色彩,展馆里衣香鬓影,言笑晏晏。
庄理不经意抬头,看见叶辞也正看过来。
人影浮动,遥遥相望。
你知道吗?阿辞,他们有个词叫一期一会,是所有的相遇一生只有一次,我正是抱着这样的决心来见你。
一期一会,世当珍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