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第83章
“这就是个反面例子”,杜建国并不是个极爱面子的人,毫无被打脸的窘迫,反倒认真给两个学生分析。
“之前写的那么好,附注写的宛如一颗老鼠屎”,他指着电脑屏幕振振有词,“你们可不要学这个邵萍!”
“那杜老师”,马博宇偷偷瞄了一眼杜建国,大胆道,“这样的项目申请书还能过吗?”
这个问题难住了杜建国。
你要她写的不好吧,可没这段附注,比自己以往见过的很多项目书都强。
可你要写的好吧,偏偏有一段狗屎附注。
杜建国皱着眉头,为难地摆摆,“先等等看,这个邵萍申请的是光源的研究,是光刻中最主要的部分,竞争对多的很”。
杜建国甚至敢肯定,“这个邵萍希望不大了”。
但凡有写的比她好,可行性比她高的,头顶上的帽子比她高比她大,那邵萍估计是没希望了。
而全华夏,大佬多的是。就他的同事高宏业,同为院士弟子,也在光源项目。
杜建国盯着马博宇、宋瑞,郑重强调,“原本对方接不了大课题,还有可能承接光源的子课题,但附注一写,基本无望”。
“所以你们年轻啊,做人要稳重一点,不要老想着什么搏出位!搞新意!”
马博宇憋着笑,差点把脸给憋红了。
就宋瑞这个愣头青,直挺挺地冲出一句,“杜老师,我刚刚搜了搜,邵萍今年五十几了”。
喋喋不休的杜建国戛然而止。
“那就更该教育了!”
杜建国猛地提高了音量,“光长年纪,不长心眼!”
“行了行了”,杜建国骂了两句,摆摆,“今儿还要去参加大组会呢!”。
杜建国带上两学生去了会议室。
他作为院士何正平项目组里的导师,大组会的时候是必须在场的。
今天是大组会,与会的有二十二人,一进去,杜建国就发现自己来迟了,因为台底下坐的满满当当。
“呦,老杜,你来迟了”,同为导的高宏业拍拍身边的位子,示意何建国赶紧过来坐下。
“建国来了啊!”
年近七十高龄的院士何正平跟杜建国打招呼。
杜建国笑道,“何老师,您回来了啊!”
何正平刚开完学术会议回来。
“哎对”,他点点头,“你赶紧带学生坐下”。
人一到,组会就开始了。
何正平下有四个导,除了刚进来的杜建国带的学生还不多,其他的基本都一带带六七个。
这些导们带学生就像项目组,此刻学生们正一个个上去,在讲近期这段时间的课题成果、文献阅读等情况。
何正平会把控并指点学生进度,分配任务。
等到第一组的组学生讲完,已经足足一个时过去了。
何正平作为微电子专业的院士,最开始是搞集成电路设计,跟光刻没啥太大的关系。
但光刻作为越来越热门的项目,又跟芯片这一行息息相关,国家相当重视的情况下,何正平在五年前和企业合作,主研了“良峰”光刻。
他项目组里,其中一个组的方向是芯片设计,其余的三个是镀膜材料、光源、双工件台系统。
杜建国是搞双工件台系统的,刚才跟他打招呼的高宏业就是主做光源的。
此刻,高宏业底下的博二学生吕波,正站在台上讲他的课题,是关于极紫外光源的一些设想。
“你先等等”,何正平向下挥挥。
吕波愣了愣,噤声不语。
“宏业啊,你们想申请极紫外的专项计划,这个我知道。但目前为止,我并不是很看好这个”。
“为什么?”
高宏业下意识就皱着眉,“咱们组本来就有做光源的基础,之前一直在做深紫外,现在转向极紫外也是正常的呀!”
“是”,何正平慈祥的笑笑,“但是国外突然宣布要做这个,这基本意味着他们已经快把极紫外这个项目完成了”。
高宏业无奈叹气,“老师,这也没办法”。
就算只能跟在人家屁股后面吃灰,那你也得奋力追赶啊!总不能停在原地不动弹吧!
“我没有不做极紫外,国家制定了专项计划就是为了追赶国外进度,防止技术垄断”。
何正平笑着强调,“我的意思是除了极紫外,咱们是不是还可以考虑考虑别的光源呢?”
别的光源?
高宏业还没怎么样呢,杜建国就脑子一凛。
他轻声试探着道,“老师,您是指sp、sb这两种光源吗?”
何正平愣了愣神。
奇怪了,杜建国也不是研究这个的呀。他是搞双工件台的,怎么会知道光源?
“建国,你怎么知道?”
杜建国苦笑,“我今天收到了一篇项目计划申请书,s大的邵萍写的”。
“邵萍?”
何正平反问,“是那个做出了2n光刻的邵萍吗?”
何建国傻眼。
卧槽!还有这事?
也是,景明突破的是镜头系统,不是双工件台系统,杜建国没听过景明是很正常的。
杜建国想不通了,“可那个邵萍不是副教授吗?”
如果突破了2n的光刻都不能拿一个教授的话,那z省的教育中心也太坑爹了。
何正平只好笑着给他解惑,“那台光刻之所以能到2n,是因为物镜系统获得了巨大的改进”。
“而改进它的不是邵萍,是一个叫景明的学生”。
这是何正平在做的项目,他当然对这个项目里的前沿进展了然于心。
何正平难免赞叹,“现在的年轻人啊!厉害的那是真厉害!”
“哦对了,你记得把这份项目计划书发给我看看”。
何正平完,杜建国有点为难,“老师,其实那份申请书里提到sp、sb这两种光源的,仅仅只是在末尾的附注部分,总共也就几句话而已”。
“几句话?”
杜建国点点头,补充道,“就是希望国家能够一同开展sp、sb、极紫外三种光源的研究,别的就没了”。
何正平就笑,“那这申请书肯定不是邵萍写的”。
杜建国呆愣愣的问,“为什么?”
“敢写这种话呢,要么是胡闹,要么是对自己的眼光有极大的自信”。
“如果前面的申请书主体部分写的很好,那就不是胡闹,而是真的相信自己的眼光,真诚建议国家这么做”。
何正平笑起来,“邵萍要是有这种卓越的眼光,对科研的敏锐嗅觉,就不会只停留在副教授上了”。
有时候,一个好的科研de比许多重复性实验更重要。
因为前者是有创新意义的,后者是一个苦逼的科研民工。
“那老师”,高宏业终于憋不住了,“为什么您要我们研发sp、sb这两种光源?”
“我可没这么”,何正平并不严肃,还挺平易近人的。
他还开玩笑,“我本来只打算sb的,也不知道那个邵萍底下的学生为什么要sp?”
“可能是搞错了吧,觉得两种比较保险”,杜建国琢磨了一下。
他真不是拍马屁啊!
而是真心实意地觉得,年轻虽然有眼光,但没办法在sp、sb这两种光源中选出一种,就只能干脆一起了。
但何院士就不一样,眼光卓越,直接挑中了sb。
“不一定”,何正平反倒比绝大部分人都谦虚。
“如果对方不自信,是不敢在申请书这么重要的事情上附注上自己意见的”。
“换而言之,他既然写了两种光源,就明他觉得这两种光源都很重要”。
何正平饶有兴致,“一会儿我去找找电话,看看能不能联系到那个学生,问一问对方的意见”。
在坐学生老师纷纷傻眼。
何院士,您还真够平易近人的!
何正平没搭理他们,反倒直言道。
“我先我为什么觉得sb光源很有前途,因为这玩意儿是目前最前沿的领域”。
“这篇论文前几天才发在ntre上”,何正平解释道,“事实上,这论文里没写它可以用做光刻光源”。
“只是做了一个‘稳态微聚束’,哦也就是sb的原理验证实验。还是在粒子加速器和同步辐射领域的实验”。
这听上去跟光刻有个半毛钱关系?
高宏业很迷惑,“那您为什么会觉得这东西就能做光刻的光源了呢?”
何正平真的很想叹气。
他就科研天分这种事情,真的是老天爷注定!
邵萍的那个6岁学生,比今年3的高宏业强多了!
“你极紫外为什么比深紫外强?”
高宏业愣愣道,“因为极紫外波长更短啊!”
“对呀”,何正平点头,“做光刻光源,要的是波长短,功率大”。
“现在做极紫外,难点就在于它功率低,你要把它的功率从0瓦提高到250瓦”。
足足二十五倍的差距啊,这少需要五六年,乃至于十年的时间来抹平。
“可sb天生就具备了波长短、功率大这个好处,不正好拿来做光刻的光源吗?”
“可这个研究理论太新了”,高宏业有点头痛。
做极紫外的话,他们已经有了深紫外的底子,做起来也稍微容易一些。
可要是做这个sb,他们根本没有任何基础!
“宏业!”
何正平皱着眉,加重了语气,一时间场内噤若寒蝉。
“你对外走出去,也能是院士的弟子。你要钱有钱,要人有人,连你都不敢做,难道你要让那些连科研经费都搞不到的人来做吗?”
高宏业脸上霎时浮现出了一层红晕,颇为羞愧地低下了头。
何正平在别的事情上平易近人,但在学术上素来一丝不苟,绝容不得半分龃龉。
在全场鸦雀无声的时候,他淡淡道。
“每一个搞科研的,夜里做梦的时候不是没想过当院士的,为什么啊?”
“因为院士作为国内科研工作者顶级的头衔,他享有最高的待遇,最多的科研经费”。
“如此好的条件,不去干开拓前路、奠定基础的活计,难道要去干对着某理论修修补补的边角料活计吗?”
何正平语重心长的教育身后的这帮学生,“最前沿的领域意味着一片空白,这种领域无人问津,太正常了!”
“就算你辛辛苦苦去搞了,还有可能发现自己折腾几年后,失败了!你宣布,这个破领域,毫无价值!”
“可你去做了,你好歹知道这个方向是错误的,替大家排除掉了一个错误选择”。
“况且多年以后,谁知道你这个没用的研究会不会被其他科研工作者用在其他领域,从而成为科研界的某个传奇故事”。
某些平平无奇的论文,当时人不在意或者看不懂。但几百年以后被挖出来,发现是旷古烁今的理论,这种事情又不是没有。
何正平环顾四周,情真意切地告诉学生们他这么多年来唯一的一个科研经验。
“不管成还是败,路是需要有人去走出来的。不要怕难,也不要怕失败”。
“科研乃至于做人,本质就是——逢山开路,遇水架桥!”
何正平完,扫了眼身后这群或震撼、或不屑的学生。
他没有再下去了。
当老师的,话已至此,各人自有各人的造化。
“行了,下一组学生,到马博宇了?你上去讲吧!”
三个时以后,大组会结束,何正平没走,他不仅没走,还把几个导留了下来。
“建国、宏业,还有永岩、刘正,先别走”。
何正平是真挺生气的。
辛辛苦苦教了这么多年,科研嗅觉不敏锐,这还能是没天赋。
何正平认了!
可居然敢畏惧艰难险阻,觉得没基础,不想做,这就不能忍了。
这是态度有问题啊!
“都坐下来听听,看看人家是怎么的?”
得,四个导,一个都没敢走。屁股乖乖的黏在会议室软椅上,听着何正平打电话。
何正平掏出,辗转要到了s大校长王奇伟的电话。这才联系到了邵萍,找到了景明。
“您想问问我,为什么要推荐sp光源?”
“对”,电话里的何正平声音有点空旷。
因为他开了个免提。
景明正坐在实验室里设计sp光刻的实验计划。
闻言,他心平气和。完全没有因为突然接到一个院士的电话而激动的不行。
“因为我觉得sp光源是光刻的下一个风口”。
高宏业差点笑出声。
刚刚何正平还,sb很有希望超过极紫外,你现在又sp才是下一个风口。
跟院士的意见相左,你哪根葱啊?
年轻啊,科研天分再敏锐,也没经验,不敢打包票,所以才了两种光源。
现在大概是想在院士面前表现表现,随口挑了一种。
何正平倒没想得这么多,他反倒饶有兴致地问,“那sb呢?你自己在附注里也写了这个啊!你为什么不觉得它才是下一个风口呢?”
该怎么解释这三种光源的关系呢?
景明犹豫了一会儿。
“我觉得,极紫外光源的光刻国外很快就会突破并上市贩卖。这条路被国外证明是有可行性的”。
“而且国外对我们有技术壁垒。他们绝不会把极紫外光刻卖给我们。所以我们要做极紫外,不能落下!”
“对”,何正平问道,“那剩下两种光源呢?”
“sb认真算起来跟光刻是没什么关系的,但我觉得,它很适合做光刻的光源,很可能代替极紫外光源”。
“我的计划就是如果极紫外光源研发不顺利,而sb光源研发成功,那也能弯道超车”。
换句话,国外极紫外光源玩得再好又怎么样!
老子不跟你们竞争做这个,我搞sb去!
嗯?
这倒是跟老师的话一样。
果然,何正平扫了这四个弟子一眼,尤其是高宏业,示意他们仔细往下听。
“但sp不一样,它跟极紫外、sb有一个本质上的区别”。
何正平这下来劲了,“什么区别?”
“我觉得它能突破衍射极限”。
何正平等人愣了愣,满场寂寂。
景明还挺镇定的。他也知道这句话有些吓人,对面没什么声音,大概是被他吓到了。
何正平愣了会儿,琢磨了一下“为什么你觉得sp能突破衍射极限呢?”
他喃喃自语,“光刻光源的波长越短越好,就是因为短波长能减少光的衍射”。
而极紫外、sb都是短波长。
“对”,景明点点头,“因为极紫外、sb作为短波长的光源,波长再短,也还是有的”。
“只要你有这个波长,你就突破不了衍射极限”。
“而sp是一种特殊电磁波,只要离开物体表面一定距离后,波长就会衰减到不存在”。
也就是,它的波长已经短到没有了。
“没有波长,就没有光的衍射”。
景明认真解释,“所以sp在理论上是可以突破衍射极限的”。
高宏业终于忍不住了。
“你也了,这只是个理论”。
这还tm是你自己推理出来的理论!极有可能是年轻发癔症。
“不不,这个理论是有科学依据支持的”,何正平觉得这个角度还挺有意思的,“如果能达成,是个很重要的突破”。
“可是老师”,高宏业被景明一再反驳下脸子,也炸毛了,都顾不上尊敬何正平,直言不讳。
“这个理论未经验证,只是一个假想猜测而已!”
景明愣了愣。
怎么有两个人?
“我知道这是假想猜测啊!”
景明理所当然,“可是已经有猜想了,难道还不够吗?”
言下之意,有了猜想,就已经可以去做实验验证了。这总比什么都没有,就要去做实验强吧!
高宏业一阵郁闷。
他怎么感觉景明才像是何正平的弟子。
果然,这脾气很合何正平的胃口。
他笑起来。
高宏业更郁闷了,他气冲冲,“就算做出了样,突破了衍射极限,那又如何?”
景明还以为这是个外行人,仔细想了想,该怎么解释。
“极紫外光刻只要一做出来,一定会垄断全球光刻市场,因为没有可以跟它竞争的竞品。”
“我举个例子,我们都知道在数码相出现以前,是胶卷时代”。
“极紫外光刻就好像当年的黑白胶卷,当年做胶卷做的最好的是柯达,几乎垄断全球胶卷市场”。
“而你要想超过柯达,就得做出比他们更好的产品,比如,你做出个彩色胶卷”。
“sb就是彩色胶卷,比极紫外这个黑白胶卷更厉害”。
“但是!”
景明强调道,“我们现在去做极紫外、做sb,不管是黑白胶卷还是彩色胶卷,本质都是在跟柯达竞争如何做胶卷”。
“做的再好,也超不过他们,因为他们有技术积累、人才积累”。
景明不疾不徐,“那我们就换个赛道。不做胶卷了,我们去搞个数码相吧”。
“而sp就是数码相”。
你胶卷做得再好又怎么样?只要数码相一出来,直接就能把胶卷彻底打死。
何正平听明白了。
“所以你觉得我们要早早布局。在大家都处在胶卷时代,搞极紫外、sb的时候,先人一步,赶紧研发数码相,也就是sp光源?”
“对”,景明点点头,“三线并行”。
“不是”,高宏业很不爽,“就算真的用sp光源突破了衍射极限,但这玩意儿只是理论上可以做光刻,距离成品的光刻少也有十几年乃至于几十年要走呢!”
景明针锋相对,毫不相让。
“只要它在理论上被证明是可以到达的,那么它的先天优势就比极紫外、sb强”。
“白了,sp就是最开始的火绳枪,极紫外、sb就是最锋利的弓箭”。
“火绳枪最开始被研发出来的时候,准头不好、总是炸膛。但枪械只要持续改进,未来的潜力就是比弓箭大!”
“sp光源会改变光刻的历史!”
景明完后停顿了一会儿。
奇怪,对面为什么没声音。
“请问你们还在听吗?”
“咳咳”,何正平咳嗽了两声,“在听呢,你继续”
“我没什么要的了”,景明一脸莫名其妙,“我的话都完了”。
都连举两个例子,解释的这么清楚了。对面也是内行人啊!怎么跟听不懂的外行人似的。
“你有没有把sp光源写成论文的意思?要不要去投个稿?这个理论挺有意思的,而且很有新意”。
何正平真诚建议,“如果你写得好,我可以帮你投出去!”
这几乎是在拿院士的名誉给他做担保。
景明摇摇头,“这只是一个很粗浅的想法,我正在完善实验计划,暂时还没有要写论文的意思”。
“咳咳”,何正平又清清嗓子,“没有论文计划是吧?没关系”。
“你有没有兴趣来a大读书啊?”
何正平唠唠叨叨,“我听邵萍你今年才6吧,这还没高考呢,要不要来参加自主招生啊?”
杜建国当时就有点酸了。
他可是自己考上a大的,哪有院士来特招他?
“我的确想去读a大”。
何正平喜出望外,下一刻脸色凝固。
“但我比较想读数学系”。
数学系?
何正平有点懵,“你不是在搞光刻吗?”
“对呀”,景明点点头,“但数学是描述一切的语言,我想读这个”。
“咳咳,年轻人不要怕苦怕累,你要不学个双学位?”
高宏业简直惊呆了
老师的确爱收弟子,但被拒绝以后还要再邀请的,是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