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别了
平素的丞相府很安静,?今日多了萧归,一言不合就和陆嘉温伯斗嘴,难得添了些喧闹声。
用膳后,?萧归尾随着温无玦进了书房,嬉皮笑脸地道:“相父,朕问你一个问题。”
温无玦瞧他贱兮兮的样子,?便觉不是什么好事。
他边绕到案边,?边问:“什么?”
萧归与他之间隔了一张半丈来宽的书案。
他忍住笑意,?轻咳了一声,不怀好意地开口:“相父什么时候……能嫁给朕?”
“……”
温无玦登时冷了脸,?抄起案头上沉甸甸的镇纸石,?朝他扔了过去。
“你得寸进尺了是吧?”
萧归早有预备,像条灵活的狼狗似的,迅捷地往右边一闪,瞬间绕到他相父身侧。
一探手扣住温无玦的腰,?笑声低低,?“相父别生气嘛,朕就随便问问。”
温无玦下意识抬起手掌拍过去,却被他攥住,还使劲地捏了捏。
他的脑袋低了下来,眼看着就要亲上。
温无玦在方寸之间挣扎不开,?却见他陡然半路顿住,两人的脸在拳头大的距离里,?四目相对。
萧归突然开口,“相父,刘宣在你身上做了什么?”
温无玦愣了一瞬,没反应过来,?张口就道:“没有啊。”
话一出口,他就觉察到了不对劲,差点没咬断自己舌头。
来不及细思萧归到底是怎么察觉出刘宣对他不利的,但这个问题明显是个坑。
正常的回答应该是觉得非常奇怪,“刘宣还能在我身上做什么?”
而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没有啊”,这显得很心虚。
周遭有一瞬间的冷凝,静到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萧归的神色顿时变了,眉目间拢上些许阴沉。
温无玦忽然发觉,他如今对他是了如指掌,甚至还懂得先激怒他,趁他情绪不稳的时候,张口就问,一试便出。
而他悲哀地发现,这好像是他亲自教他的。
过了片刻,萧归阴沉沉地开口,“刘宣,到底在相父身上做了什么?”
瞬息之间,温无玦的脑子转得很快,组织出了一套辞。
“他那日在空山上,往我衣袖里塞了张纸条,要跟我合作,杀了皇上。”
他信口道来,仿佛真有那么回事。
“但我没有理他,他以为我没看到,想提醒我身上有纸条吧。”
萧归盯着他的脸看了许久,“真的?”
温无玦任由他看,镇定下来之后,神色比古井还要静上几分。
“臣若是对皇上不忠,皇上此刻已经身首异处了。”
饶是他自认为得天衣无缝,萧归脸上还是半信半疑,乍一听似乎没有破绽,可怎么想都觉得有些膈应。
他拢过他相父的肩头,恶狠狠地咬上那截白生生的后颈,“相父可别骗朕!“
温无玦疼得吸气,在心里骂这狗皇帝,真属狗的。
细细密密地啃咬了许久,萧归渐渐才停了下来,叹道:“相父到底什么时候可以接受朕?”
少年不知足,一旦尝到甜头,便会想要更多。
温无玦感觉自己都快要敷衍不住他了。
他叹了口气,心里软了三分,忽又想起什么,顿时又硬了七分。
他漫口了个时限,“两年吧。”
萧归差点没跳起来,“相父要憋死朕?”
温无玦一脸正经地摊开手,“因为你还年轻,不定两年后,看我两鬓生霜,就厌烦了。”
“怎么可能?”萧归嗤道:“相父如今还不到而立。”
“难哦。”他毫不客气地指责他,“毕竟皇上不理朝政,什么事都让臣处理,多劳早衰,皇上不知吗?”
萧归哽了一下,竟无言以对。
半晌才道:“那以后,朕来。”
“真的?”温无玦眨了眨眼睛。
萧归想到那堆折子上密密麻麻的文字,顿觉头疼。
可话已经出去了,他只好硬着头皮道:“真的。”
温无玦笑了笑,随手从案头抽了一个折子,“这是高沉贤递上来的折子,统计了北境几个州的军用粮仓屯储,以及王薛几个大世族在北边的粮仓所在,请旨如何安排接下来的军粮调度。”
萧归皱了皱眉头,“为什么要知道王薛的粮仓所在?”
“皇上不会天真地以为,一旦有战事,国库中的存粮可以支持吧?”
萧归:“……”
“好好回去看折子吧,宫中对北境各处的地方志,都有详细记录,皇上也借这个机会了解一下。从近了看,后方粮草供应稳定,才能有利于前方作战。皇上也知道,先帝曾在北境赢了北燕,却没有了粮草,回军途中接应不上,结果被北燕穷追猛,胜局反而成了败局。”
温无玦叹了口气,继续道:“从远了看,国库空虚而世家坐大,路有冻死骨而朱门酒肉臭,都是国衰之兆啊。”
萧归默然片刻,便见他相父眼角眉梢挥之不去的重重忧虑,他郁闷又无计可施。
半晌,他将那道折子置于怀中,又磨了温无玦许久,直到傍晚暮色四合,才策马回宫。
温无玦立于廊下,久久驻足。
抬眼便瞧见皇城内高高兀立的角楼,明黄幽暗的光晕在浓墨般的夜色中,仿佛黯淡不明的帝星,前途渺渺。
更深露重,丞相府的书房烛火幽微。
案头上折子叠得高高的,又整整齐齐。
桌上笔墨纸砚尽皆收了起来,空无一物,仿佛不曾有人用过一般。
温伯背着一个硕大的包袱推门而入,“丞相,都点好了,信也送出去了,陆嘉亲自送的。”
温无玦从床榻上底下摸出一个黑底描金盒子,摩挲了片刻,将其置于书案上,同丞相印章放在一起,底下压了一张宣纸。
他无声喟叹,“走吧。”
萧归,别了。
·
萧归在翰林院的藏书阁里待了个通宵。
他把近几年修订的北境地方志全都翻了出来,好在这些记载都是简洁凝练的文字,没有晦涩难懂的诗词,他虽然没有读万卷书,却曾走万里路,对北境各地还算是很了解,因此看起来没有压力。
反而是李凌,一把老骨头快折腾断了,一个晚上拿着梯子,爬上爬下,眯着老花眼去找书,累得够呛。
直到天光熹微,君臣二人才各自占据了一个角落,伏在案上睡了一会儿。
可也仅仅是一会儿。
二人是被藏书阁的拍门声惊醒的。
殿外是许鼎急促的声音,“皇上!八百里加急!”
萧归原本还睡眼惺忪,一听军事,硬生生清醒了过来。
李凌也忙拉开了殿门,明光刺得二人眼睛都睁不开了。
“怎么了?”
“北境告急,北燕从半个月前开始猛攻,势如破竹,已经下了连下七八座城池。看样子,应该是和临近的部落联军了。”
萧归咬了咬后槽牙,“这群不死的野杂种!”
他边接过身旁太监递过来的袍带,边往外走,边问道:“相父呢?”
许鼎顿了一下,“还没通知丞相,皇上现在过去一起议事?”
“走吧。”
二人匆匆策马往丞相府而去。
往日里只开侧门的丞相府,今日居然中门大开,前厅院子里站了一众臣僚,唯独不见丞相府的仆人。
萧归愣了一下,“你们都在这儿?”
朝臣们个个面色有异,不敢出声。
萧归也没理会他们,抬腿边往书房走,一般出了紧急要务,都是在丞相书房里议事。
却不料,他一脚踏进书房,里边空空如也。
是真的全空了,书架上的书都没了,案上也没了笔墨纸砚,置于一旁的洗墨瓷缸干干净净,见了底。
案上齐整摆着虎符和丞相印玺。
萧归面色冷凝,强抑住心底的不安,抽出镇纸石下的宣纸。
上面赫然写着:久病难医,乞回骸骨,勿念。
……唐玉等人匆匆赶了过来,却见萧归手上捏着那张纸,脸色阴郁得十分可怖。
若从前的皇帝是顽劣不堪,现在的萧归,让唐玉隐隐觉得有了种暴君的势头。
他瑟缩了一下,还是颤颤巍巍地开口:“丞相这是挂印辞官了,皇上不必过于伤心。我大梁地灵人杰,虽然难以寻到想丞相这般的才俊,料想此等一点的,也该是有的。”
其他官员也纷纷应和。
“是啊!皇上勿要过于伤心。”
“贤才难得,却也不是不可得呀。”
“丞相操劳了这几年,想来身体确实不太好了,不然也不会辞官而去。”
……
“闭嘴!”
萧归骂了一句,随后不肯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直奔门口。
利落地翻身上马,一催缰绳,就已经疾驰出去数里了。
许鼎无奈,只好也跟着策马追了出去。
穿街疾驰,一路撞翻了多少摆摊贩,跟在二人后面的唐玉,因落得慢了,被贩揪住了,只好挨个赔偿损失,转眼间,那前面的两条骏马都不见踪影。
出了城,沿着官道一路狂奔,急促的马蹄声在空旷的城外山中回响。
前面就是三岔路口了,许鼎在后面疾呼,“皇上!快停下!皇上!”
“吁——”
许鼎的马在路口勒住了,却见萧归不管不顾,无头苍蝇似的往一个方向狂奔,追出了十几里,发现没有任何踪影,又折了回来,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许鼎无奈,只好紧紧跟着他。
然而,他们两个人来来回回在三条路上跑了将近百里,从清跑到日头正中,也没见一个人影,反而把二人累成了狗。
“皇、皇上,北境事急,不能再拖、拖下去了。”
许鼎累得话都不匀了,口干舌燥,缓了好一会才继续道:“丞相若是知道,也不会依的。”
萧归没话,他整个人像是被人抽掉了全身气力似的,没有一点神采。
许鼎也不知道皇帝什么时候这么重视温无玦了,从没有想过他反应这么大。
“皇上,我们如今必须要尽快调兵遣将,调度粮草,这一次,恐怕是一场硬战了。”
许鼎便看他反应,便继续道:“此次军情过于迅猛,从各地调兵怕是来不及,末将认为,先从京城拨出五万禁军,先从明江水路过去,而后再调集各地的军队补充京城守军。”
“哒、哒、哒。”
急躁的马匹在原地转,二人之间却安静极了。
许鼎了半天,萧归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搜肠刮肚,还想继续再什么,却见萧归忽然抬起头,眼神冷冷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调了五万禁军,京城要拱手让人吗?”
许鼎:“……”
“皇上,北境更急,京城可以从周边各地调集……”
萧归道:“你扪心自问,来得及吗?”
他策马在许鼎身边转了一周,目光锐利地盯着他,几乎要将他的身体盯得前后通透。
“许鼎,你戍守京城十几年,不会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吧?”
萧归顿了一会,二人之间的气流静得有些诡异。
“相父离开,你是先知道的,不然真出了北境的事,你不会先进宫禀告朕。”
他语气极其笃定而冰冷,“而且北境告急,是假的。”
“相父要铲除世家了,他不走,世家就不敢动,对吗?”
许鼎默然了片刻。
然后慢慢露出了笑意,有些欣慰,“皇上都猜中了,果然不负丞相教导。”
下一瞬,他被萧归从马上拽了下来,一拳头挥在他脸上。
“朕一向信任你!你居然瞒着朕!”
许鼎跌在地上,后背一阵闷痛,他却没有还手,只是抬起手臂挡了挡。
不怪乎皇帝生气,哪怕从前,他跟温无玦关系不好的时候,也只有许鼎跟他走得近。
是君臣,不如是知己。
而如今,他却不得不跟着温无玦瞒着他。
萧归的拳头像猛烈的雷,裹挟着怒火,拳拳到位。
“皇上!臣不是故意瞒着的,丞相身子中毒已久,怕是不能久于人世,不得不走啊!”
“丞相要是真在朝中病倒了,世家就更肆无忌惮,到那时皇上处于被动地位,可就更难应对了!”
“况且如今丞相造势北境事急,皇上可带走京城全部兵马,抢占先机!”
萧归的拳头停了下来。
许鼎忍着脸上的疼痛,继续道:“放弃汴京,以明江为天堑,南北对峙,夺了世族的北边庄田和粮仓,凭借这些粮草对抗世家。这就是丞相给皇上出的最后的策略。”
作者有话要: 看到很多伙伴在问相父中的毒,我其实把答案写在前文里啦,你们要看、仔、细。
不明白也没关系啦,后文会提,不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