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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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山里的两个人心思各异,凝神等待外面的声音。

    可惜他们从假山前面的缝隙处离开后,就再也没听见任何动静。

    惠阳县主与重奕距离假山委实还有一段距离,若是两个人低声话,确实不会穿到假山这边。

    宋佩瑜深知重奕非人的五感,尚且还能忍住,忍不住的人反而是柏杨。

    他早就发现惠阳公主的不对劲了,从前只有大公主惯常喜欢在东宫学堂不上课的时候,也往东宫跑。

    惠阳县主十次中能跟着大公主来东宫三次,就算不错了。

    即使是这三次,惠阳县主在穿着扮上也不怎么用心,只能与平时无异,更不会特意多与重奕半句话。

    自从他们离开咸阳两年再回来后,惠阳县主就变了。

    每次大公主再来找重奕,惠阳县主都必定会跟在大公主身侧,而且越来越光彩照人。

    早先的时候,柏杨还以为是他想多了。

    所谓女大十八变,将近两年的时间过去,惠阳县主越来越好看,也没什么奇怪的地方。

    然而最初的这点不对劲,就像是在凌乱缠绕成一团的线中找到了线头,越是顺着这点线头看下去,暴露出来的东西就越多。

    惠阳县主出现在东宫的频率越来越频繁只是个开始,她还会主动给重奕送香囊。

    比如挂在东宫学堂上方的那些香囊,最开始大公主与惠阳县主各自都只拿来一个香囊,都是送给重奕的。

    大公主送给重奕香囊也就算了,毕竟是堂兄妹,而且大公主自就有拿到什么好东西都要先给哥哥看的习惯,从前是拿给重宗,后来是拿给重奕。

    惠阳县主这么做却实在有些牵强,毕竟她从前也从未将重奕当成表哥。

    最让柏杨在意的是,惠阳县主看着重奕的目光。

    太具体的形容,柏杨也不太能得出来,反正是让人不心看了都会觉得不好意思,下意识的躲避开的目光。

    因为笃定宋佩瑜与重奕迟早会各自娶妻生子,所以在发现惠阳县主的态度变化后,柏杨还特意思考过惠阳县主成为太子妃的可能。

    最后得出答案,不到三成。

    惠阳县主虽然是现如今本朝除了长公主与大公主之外,唯一的内命妇。她的荣宠却不是来自父族,而是来自长公主,偏生惠阳县主又不是长公主的亲生女儿,她只是驸马的庶女。

    除非长公主全力支持惠阳县主成为太子妃,甚至愿意为此放弃让东宫更稳固,否则惠阳县主终究还是差了身份。

    宫中没有皇后,太子妃大婚后就要担当起母仪天下的责任。

    所以赵国的太子妃必然要出身大世家,既能压得住侧妃与其他妾室,也要有底气和能力统领内外命妇。

    得出这个结论后,柏杨也不知道是该替宋佩瑜高兴,还是替惠阳县主遗憾。

    毕竟也同窗了几年,看到惠阳县主满腔痴心错付,柏杨还挺唏嘘。

    久久没能听见动静,最初的惊奇与兴奋退却后,柏杨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如今是什么情况。

    宋佩瑜在暗处看着,明显对重奕动了心思的惠阳县主,主动叫住重奕……

    本来宋佩瑜就因为重奕的婚事避无可避的砸在脸上,而变得不太正常,若是等会重奕与惠阳县主再些宋佩瑜听不得的内容。

    柏杨突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危机感,无声吞咽了下。

    要不……他做个好人?

    弄出点动静提醒重奕这里有人,也免得自己成了无辜的池鱼。

    但这也是个很好的机会,万一宋佩瑜伤上加伤后,脑子反而正常了,认识到娶妻生子才是正道,岂不是好事?

    就在柏杨还在艰难抉择的时候,外面的声音再次传入了假山。

    “殿下”

    细细的喘息声仿佛是贴着假山响起,是惠阳县主。柏杨的心猛得挑了下,重奕与惠阳县主刚才还在很远的地方,怎么突然就离得这么近了?

    惠阳县主还喘的这么厉害,是上气不接下气完全不为过。

    不是他喜欢将事情往复杂了想,是已知条件逼着他往离谱的方向推测。

    仍旧坐在地上的柏杨默默转了半圈,伸出双手抱住了宋佩瑜的腿。

    他只能帮重奕这么多了,再做更多,他会觉得良心受到谴责。

    宋佩瑜对柏杨堪称活泼的内心活动一无所知,正全神贯注的听着外面的动静,甚至连柏杨不知不觉中抱住了他的腿都没发现。

    惠阳县主也受邀参加了今日在东宫举行的国宴,只是长公主要在永和帝身侧,不能带着她。

    大公主这个时候也要挨着肃王与肃王妃落座。

    惠阳县主只能与驸马同坐,位置颇有些尴尬,虽然能将上面的动静尽收眼底,却没有任何插话的余地。

    虽然在这种场合,本就不会有她话的机会,但惠阳县主还是有些失望。

    她连重奕的正脸都看不见,却抬头就能对上楚国灵云公主的脸。

    当初在华山遇到刺杀,除了重奕、宋佩瑜、吕纪和与柏杨失踪。

    东宫学堂的其他人中盛泰然的伤势最重,然后就是惠阳县主。

    在一片混乱中,惠阳县主给大公主挡了一箭。

    那箭落在惠阳县主的手臂上,在那场结果惨烈的刺杀中也许算不得什么大伤,对惠阳县主这种柔柔弱弱的姑娘来,却太过分了。

    这道伤让惠阳县主缠绵病榻将近半年,手臂上也永远留下了疤痕。

    当初为大公主挡箭的时候,惠阳县主其实没想太多,是脑子一片空白也不为过,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箭已经插在她的手臂上了。

    若不是所有人都斩钉截铁的告诉她,她毫不犹豫的给大公主挡箭才会受伤,惠阳县主甚至已经想不起来中箭的具体经历。

    后来的无数个日夜里,惠阳县主都无比感谢自己为大公主挡箭的举动。

    华山刺杀虽然是别有用心的人策划,但结果之所以会那么惨烈,到底还是与她和大公主耽误了众人下山的时间有关。

    若是他们当时能及时下山,就算笛傀仍旧不能避免,至少重奕等人不会在刺杀与地震中失踪。

    回到咸阳后,连备受永和帝姐弟宠爱的大公主都受到了惩罚,连续三个月每天对着白墙跪一个时辰反省思过。

    惠阳县主却因为替大公主受伤,不仅没被处罚,反而得到永和帝姐弟三人流水般的赏赐。

    但惠阳县主终究心中有愧,头一个月她委实身体太孱弱没有办法,从第二月开始,她就自己去找大公主,每日与大公主一同跪着面壁思过。

    经过这些事后,惠阳县主与大公主之间的感情,也完全没有受到在华山时争吵的影响。

    但惠阳县主却做下别的心病。

    缠绵病榻的那一个月里,她总是断断续续的做梦。

    刚开始的时候梦境总是在中间断了,她偶尔意识清醒后,根本就记不起都梦到了什么,只能记住梦中的情感。

    或是开心、或是沮丧、还有喜笑颜开与伤心欲绝……

    后来随着她身体情况转好,梦中的场景反而越来越清晰了,梦醒后,梦中的记忆也不会再轻易忘却。

    她像是个旁观者似的,看到了另一个‘惠阳县主’经历过的事,并在醒来后对梦中‘惠阳县主’的所有情绪都感同身受。

    梦中的‘惠阳县主’开心,她就开心,哪怕什么都不做,嘴角仍旧挂着淡淡的笑意,连看到已经用了好几日的床帐,都会觉得床帐忽然变得别致可爱起来。

    梦中的‘惠阳县主’难过,她就难过,迎风流泪亦是家常便饭。

    很快,惠阳县主就发现,她梦中的情景会变成现实发生的事。

    这个发现,让她不敢与任何人起她的梦境。

    只能在夜深人静时,睁着双眼独自回味。

    她其实是个很聪慧的姑娘,不然也不会总是受到东宫学堂老师们的褒奖。

    仔细将梦中的每一点都对照现实,惠阳县主发现,其实有些细节是对不上的。

    比如梦中的赵国成立后,穆贵妃就是穆皇后,重奕就是皇太子。

    根本就没有穆贵妃和三皇子。

    再比如东宫学堂从来都没有过穆和这个人,也没有宋佩瑜。

    但梦中的穆和与宋佩瑜为什么没来东宫学堂,惠阳县主却记不起来,她的梦并不连续,而且每次做梦后能记住多少并不能由她控制,若是太勉强自己,就会出现头痛欲裂的情况,惠阳县主甚至因为头疼昏了过去,醒来后非但没想起她想要知道的内容,反而将她原本记得的一些事也忘记了。

    久而久之,惠阳县主就不再强求。

    反正不在缠绵病榻后,她做梦虽然不像那段时间频繁,但也不是完全不会再做梦了。

    她早晚都能将这些事全都理顺。

    仿佛是为了印证惠阳县主这个想法似的,等到咸阳收到已经在祁镇找到重奕等人的消息后,已经很久没有做梦的惠阳县主又开始做梦。

    那段时间,惠阳县主的所有梦境都关于重奕。

    有在东宫学堂时,重奕对她的百般照顾,连大公主都会忍不住吃味。

    有她及笄后,重奕长跪在勤政殿前,求永和帝赐婚,让她做重奕的太子妃。

    有楚国使臣前来,还带来了美丽尊贵的灵云公主,表明态度想要与赵国联姻,甚至同意让灵云公主屈居在她之下,成为太子侧妃。

    ……

    惠阳县主觉得梦中的‘惠阳县主’傻透了。

    不然为什么会对事事以她为先的重奕弃之如履,反而听信了魏致远的花言巧语。

    屡次仗着重奕对她的信任和纵容去伤害重奕,然后呢?

    魏致远对她只会比她对重奕更狠。

    梦中的‘惠阳县主’死的不冤,但她绝对不会重复‘惠阳县主’的悲剧。

    如今梦中那些导致她与重奕的情况越来越糟糕的事还没发生,一切都来得及

    不仅她不会与梦中的‘惠阳县主’有相同的结局,重奕也会有全新的结局。

    经过几次证明后,惠阳县主已经认定,她的梦都是还没发生的事,是在预知未来。

    因为未来是时刻都在改变的,所以她的梦境才会与现实存在些微的偏差。

    比如穆和,比如宋佩瑜。

    但这两个人几乎与她没什么交集,也不会影响她的人生,就算是出现了预知偏差,也无伤大雅。

    惠阳县主仔细整理了她做过的预知梦,让她与重奕脱离未来糟糕结果的第一步,从楚国使者与灵云公主开始。

    所以惠阳县主才会在发现重奕离席后,急匆匆的追上来。

    她怕错过了这次,下次再能与重奕单独话,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她之前已经试探过了重奕,确定重奕没有做过与她相似的梦。

    而且如今的重奕远比梦中的重奕含蓄,若不是梦到的事情成为现实的例子越来越多,惠阳县主也不敢肯定,平日里对她如此冷淡的重奕竟然早就对她情根深种,非卿不娶。

    也许重奕自己都没发现。

    如此想来,惠阳县主心中便好受了许多。

    惠阳县主本就是追着重奕离席,出门后紧赶慢赶才能见到重奕的背影,刚开始呼唤重奕的时候,惠阳县主还记得要矜持些,后来见重奕像是听不见她的声音似的,脚步非但没有慢下来,反而越来越快,惠阳县主焦急之下,不仅声音越来越大,还不知不觉的跑了起来。

    最后终于在假山前追上了重奕。

    已经跑的眼前阵阵发黑的惠阳县主,顿时什么矜持都顾不上了,下意识的伸手去拉重奕的衣袖。

    也许是真的太累了,想要拉着重奕的袖子借力,也许只是单纯的想与重奕更亲近些。

    惠阳县主也不知道这一刻,她真正的想法究竟是什么。

    冰凉的布料顺着手指的缝隙滑落,惠阳县主拉了个空。

    她愣了下,单手虚挡着忍不住大口喘气的嘴,眼中的诧异却毫不掩饰,甚至有些委屈。

    她看到重奕抬手的动作了,正是因为如此,她才会抓空。

    重奕转过头来看向惠阳县主,语气一如往日的平淡,“有事吗?”

    重奕正穿着崭新的太子礼服,永和帝宠他,是太子礼服,从制式上来讲却丝毫不逊色于永和帝的礼服,甚至比永和帝的礼服还要花哨。

    墨黑色为底,衣服的正中央绣着金色的五爪金龙,金龙刚好盘旋在重奕腰间的位置,龙尾巴顺着腰线往下,逐渐蔓延到衣服后摆,龙首正好昂头在重奕胸前,做出愤怒咆哮的姿态。

    礼服的衣领和袖口上,还绣着鲜红的朱雀纹路。

    这套礼服虽然是礼部赶制,所用的材料却全都出自宋佩瑜之手,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弄来的绣线。

    之前大典的时候,还没发觉出什么不同。

    天色彻底暗下去后,重奕礼服上的金龙竟然如同夜明珠似的,能在夜色中发光。

    礼服衣领与袖口的朱雀纹更是非同一般,在月色下竟然会给人一种正在缓缓流动的视觉效果。

    然而再华丽的衣服,终究还是会成为重奕的陪衬。

    惠阳县主猝不及防的见到了重奕的正脸,凝滞在半空中的手指顿时缩成一团,她已经完全忘记了刚才在想什么,下意识的退后了半步。

    世上怎么会有安静站在那里,就如此完美的人?

    ‘崔仙仪’究竟是怎么想的,竟然会对这样的人百般嫌弃,脑子进水了吗?

    惠阳县主已经乱成浆糊的脑子甚至没发现,她正在自己骂自己。

    重奕见惠阳县主只是看着他不话,还后退了半步,心下颇有些不耐。

    他早就听见身后惠阳县主在叫他了,只是他更关心宋佩瑜去哪了,想要先找到宋佩瑜,才始终都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如果不是重要的事,惠阳县主追不上他,自然会等到下次再。

    只是重奕没想到,惠阳县主居然跑着追了上来。

    既然如此,重奕也只能先停下脚步,听听惠阳县主要什么。

    惠阳县主整日与青鸾形影不离,也许是要与他青鸾的事,才会如此焦急。

    这么一想,重奕濒临消失的耐心又稍稍回复了些。

    他沉默的站在原地,贴心的等惠阳县主先将气喘匀。

    好在惠阳县主没让重奕等太久,她比重奕更加心急,生怕重奕仍旧会按照梦中的轨迹走下去。

    在惠阳县主看来,楚国使者和灵云公主,就是梦中重奕所有不幸的开始。

    想到梦中重奕对她的种种好,还有梦中重奕最后的凄惨结局,惠阳县主眼中的犹豫都变成了坚定。

    但出这番话的时候,她仍旧因为羞涩和难过,主动避开了重奕的视线,没敢去看重奕的眼睛。

    “你别拒绝楚国使臣的要求……”抬眼间窥到重奕眼中的茫然,惠阳县主蓦得觉得心头一痛,硬是逼着自己将后面的话也完,“楚国使臣带着足够的诚意来,是真心想要与赵国交好。你是赵国太子,不能完全不顾两国之间的情谊,况且灵云公主也实属无辜,我能理解你的难处。”

    惠阳县主的每个字,重奕都知道是什么意思,但合在一起之后,重奕就完全听不懂了。

    从来都是别人猜他的话,什么时候轮到过他去揣测其他人的心情或者言语?

    况且惠阳县主开口后,内容也与大公主没有任何关系。

    重奕顿时对惠阳县主的话失去了所有的兴趣。

    但是重奕明白,面对迫切想要与他什么的人,不能用简单粗暴的‘我不想听’来发对方,这只会让这个人更难缠。

    惠阳县主终究是大公主为数不多的好朋友,他也不能因为不想听惠阳县主话,就让人将惠阳县主拉走。

    于是,重奕凝视惠阳县主,熟练的开口,“嗯,我知道了。”

    正觉得心中酸胀刺痛的惠阳县主顿时愣住了,她猛得抬头,将视线锁定在重奕脸上,满脸不可置信,“你什么?”

    虽然是她主动提议,但重奕答应的如此轻易,还是让惠阳县主伤上加伤,理智瞬间离家出走。

    重奕在心中叹了口气,这怎么耳朵还不太好用?

    看在大公主的面子上,他好脾气的重复,“我我知道了,会采纳你的意见。”

    晶莹的泪水快速淹没了惠阳县主的眼眶,顺着她的侧脸滑下。

    惠阳县主却直到觉得呼吸都开始困难后,才发现自己哭了。

    她目光不自觉的落在了重奕的手上。

    重奕的手很漂亮,与他的脸一样极具欺骗性,可惜这只手中却没有让她熟悉的手帕。

    她明明记得,梦中无数次,无论她何时在重奕面前落泪,哪怕是与重奕闹脾气,重奕都会在第一时间掏出手帕,仔细为她擦干泪水。

    只是那个时候的她并不喜欢,甚至能称得上是厌恶重奕,总是将重奕对她的纵容当成理所当然,不仅一次又一次的挥开重奕的手,还要对重奕恶言相向。

    想到梦中的种种场景后,惠阳县主更难受了。

    好在自从开始做那些格外真实的梦后,惠阳县主就不知不觉的成熟了不少,起码不会再因为委屈就不管不顾,只想要自己高兴。

    她伸手去拿袖子里的帕子。

    帕子刚拿出来,忽然一阵寒风吹来,惠阳县主已经被寒风吹了许久的手顿时抖了一下,帕子直接被吹走了,直奔重奕的方向。

    重奕眼疾手快的出手,将帕子拿在手中。

    惠阳县主心中又是羞涩又是喜悦,也许刚才重奕无动于衷,只是因为他没带帕子,这下他手中有帕子了,会不会主动给她擦眼泪?

    惠阳县主透过泪眼看着重奕脸上的轮廓,想起梦中一次次不欢而散的经历,心跳突然开始加速。

    如今她想通了,结果自然不会再如梦中那般不堪。

    一片寂静中,重奕看了看手中的帕子又看了看惠阳县主,突然将帕子扔在了地上,低声道,“等会让你的丫鬟捡回去,脏了。”

    罢,重奕还从袖子拿出崭新的帕子擦了擦自己的手,然后将崭新的帕子又塞回袖子中。

    就算因为梦中经历有再深的滤镜,惠阳县主也不可能不生气,她用袖子将脸上残余的泪水抹净,气势汹汹的将被扔在地上的帕子捡起来,冷声道,“殿下何必如此侮辱人?难道碰了我的东西你都要嫌……”脏?

    惠阳县主的目光落在手中的帕子上,最后一个字顿时不出口了。

    以她现在的角度,正好能看到帕子上的一大块刺眼油污。

    她想起来了!

    她刚才吃红油火锅后,用这个帕子擦嘴了!

    惠阳县主呆滞在原地,视线左右移动,最后落在了重奕身后的假山上。

    假山上好像有个缝隙?

    她真想顺着这条缝隙钻进假山里,好避免现在的尴尬。

    好在重奕并没有因为惠阳县主的误解而产生不平的情绪,他平波无澜的内心没有半分波动。

    只有想到大公主后,才轻轻摇了摇头。

    眼前这个人怎么不仅耳朵不太行,连眼睛和记性也不太行?

    青鸾总与惠阳县主一起玩,会不会也变得与惠阳县主相同?

    想到这个可能,重奕的目光逐渐变得深沉。

    他也不好干预姑娘的事,让东宫厨房多给肃王府送点补脑的药膳好了。

    重奕急着去找宋佩瑜,不想再与惠阳县主多,自从走近假山范围内后,他就听见了假山里的呼吸声。

    一道来自宋佩瑜,一道来自柏杨。

    若不是已经确定宋佩瑜在这里,他也不会在这里耐心的与惠阳县主耽误这么久的时间。。

    而且宋佩瑜最近总是喜怒不定,重奕下意识的觉得,他要是将假山的秘密展现在惠阳县主面前,也许宋佩瑜又要生气。

    或许看宋佩瑜生气也不错?

    重奕心头浮现危险的想法。

    惠阳县主在情绪大喜大落之后,暂时将心思都放下了。

    罢了,也许这个时候的重奕还没发现自己喜欢她。

    按照梦中的轨迹,半年后重奕才会长跪在勤政殿前,不惜与永和帝争吵不休也要求娶她做太子妃,并为她拒绝了所有出身比她好的侧妃。

    一年后,楚国使臣才会带着灵云公主来到赵国。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导致楚国使臣与灵云公主来赵国的时间提前了,但现在无疑是楚国使臣与灵云公主的事更重要。

    惠阳县主将带着油污的帕子塞进袖子里,正色嘱咐重奕,“你千万别为了……任何事草率的拒绝楚国使臣,也别逼灵云公主太紧,她也是身不由己才会来到赵国。楚国从一开始就只想着让灵云公主做太子侧妃,并没有肖想过正妃的位置。”

    惠阳县主再次低下头去,过了半晌,才鼓足勇气抬起头来,对着重奕扬起个灿烂的笑容,然后转头就跑。

    自从惠阳县主连声呼唤重奕后,就自觉落在远处的奴仆们见状纷纷发出惊呼,生怕惠阳县主会在跑动中摔倒。

    如今天寒地冻,摔倒必然会比其他季节结实,若是摔坏了可怎么办?

    安公公连声让惠阳县主奴仆赶紧追上去,他也跑到重奕身侧,声嘀咕着,“惠阳县主看着比大公主稳重些,没想到也会有如此调皮的时候。”

    重奕没出声,脸色也很平静,甚至视线的落点也不在惠阳县主离开的方向。

    悄悄抬着眼皮观察重奕脸色的安公公见状好生失望,忍不住再次试探,“县主可是与您了什么委屈,好像还哭了?您怎么没将帕子给县主擦泪?”

    反而自己拿出来擦手,他在远处看得一清二楚。

    重奕这次有反应了,他莫名其妙的看了安公公一眼,双眼都写着‘与我无关’四个大字。

    “哎呦!”安公公被重奕这副不解风情的模样气得直跺脚,“您……”

    重奕耐心却已经彻底耗尽,没等捶胸顿足的安公公完这句话,他已经面朝假山开口,“你们看够了吗?还不出来!”

    吃了满嘴瓜都不知道要怎么消化的柏杨,闻言顿时一个激灵,抱着宋佩瑜双腿的手不知不觉的开始用力。

    天啊!

    重奕竟然知道他们在假山里。

    对了,这可是重奕的东宫,重奕怎么可能不知道,这里还有个能藏人的地方?

    没等柏杨再升起下一个念头,假山背面的遮挡突然被推开了,凛冽的寒风顺着缺口吹到了假山里面。

    重奕正负手站在假山口处,右手袖子稍稍往上翻了个边,显然是等得不耐烦,亲自推开了假山背面。

    不得不,重奕的这身礼服真的非常有气势。

    白天的时候就让众人开了眼界,等到了晚上,更是将重奕衬托的像是天魔下凡似的。

    柏杨突然觉得他的脖子好像凉飕飕的。

    重奕双手抱胸,目光放在柏杨抱在宋佩瑜腿的手上。

    柏杨感受到重奕‘和善、友爱’的目光,顿时更冷了,忍不住看向宋佩瑜。

    他有预感,他今日是否还能活着走出假山,全靠宋佩瑜。

    “松手!”重奕的声音突然像是贴在耳边响起。

    柏杨肉眼可见的了个哆嗦,战战兢兢的回头,好长的腿。

    抬头,又是重奕‘和善、友爱’的表情。

    ???

    为什么他平视的时候只能看到重奕的腿,抬头后才能看到重奕的脸?

    柏杨猛的回神,才发现他竟然正坐在地上,还双臂紧紧的抱着宋佩瑜的双腿。

    宋佩瑜垂目看着柏杨的脑瓜顶,正想要开口提醒明显还没回过神来的柏杨,突然感觉到腿上的力道一松,整个人都不受控制的朝着一侧倾斜倒下。

    柏杨抱着他腿时用力太狠,他的腿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麻了。

    只是他之前将全部心神都放在了假山外面,才始终都没发现这点。

    宋佩瑜没担心他会倒在地上,事实也证明了他的自信不是全无道理。

    在宋佩瑜身侧的重奕不慌不忙的伸手,稳稳的托起了宋佩瑜的腰,垂目看向宋佩瑜的腿,皱眉道,“怎么了?”

    下肢又痒又麻的感觉让宋佩瑜倒吸了口凉气,闷声道,“麻了。”

    没等宋佩瑜回过神来,他已经坐在与他原本的位置还有些距离的圆凳上了。

    重奕单膝下压的蹲在地上,将宋佩瑜的两条腿放在自己放平的膝盖上,提醒宋佩瑜,“忍着些。”

    宋佩瑜没想到重奕会这么做,顿时哑口无言。

    他正要伸手将重奕拉起来,突然感觉到双腿传来的尖锐痛感,没忍住,闷声喊了出来。

    已经趁着重奕和宋佩瑜不注意悄悄溜出假山的柏杨,听见这声痛中含爽的闷哼,脚下一个踉跄,整个人都不受控制的往前冲了出去,差点将等在不远处的安公公撞倒了。

    好在善解人意的安公公已经给柏杨找好了理由,他认定柏杨定是喝多了,才会走平整的路都会踉跄。

    将柏杨扶起来后,安公公非但没与柏杨生气,反而温柔慈和的替站稳后仍旧满脸不知所措的柏杨整理了下稍显凌乱的衣襟。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出来了,宋大人呢?是不是也喝醉了,正好我随身带着醒酒丸,这就给宋大人送去。”安公公着,笑眯眯的转身,抬脚就要往假山方向走。

    “嗯”柏杨无意识的应声,然后猛得反应过来假山里的两个人在做什么,连忙抓住安公公的手臂,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大吼,“别!宋佩瑜他好得很,不需要醒酒丸!”

    这种惊吓他一个人遭受就够了,安公公毕竟年纪大了,还是少看点会让心跳加快的事比较好。

    为了转移安公公的注意力,避免安公公始终惦记着假山里面,柏杨心翼翼的将话题拐到了惠阳县主身上,问安公公,惠阳县主刚才做了什么。

    他在假山中虽然能听见惠阳县主话,却看不到惠阳县主的动作。

    再加上还要分神注意宋佩瑜的情况,因此对假山外面发生的事并不全都了解,甚至可以,很多地方都仿佛是囫囵吞枣般的一知半解。

    虽然见到外面的这些人后,柏杨就知道重奕与惠阳县主绝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做什么有伤风化的事。

    但柏杨还是认定,之前他与宋佩瑜在假山里听见的喘息,就是如今假山内真·天雷勾地火的诱因。

    因此更对他一知半解,遗憾错过的那些内容好奇了。

    安公公始终站在远处,也不知道惠阳县主与重奕了什么,只看到惠阳县主又哭又笑的样子。

    想着柏杨终究是外男,安公公也不好与柏杨多刚才发生了什么,干脆些柏杨离开后,宫宴的趣事给柏杨听。

    阴差阳错之下,两个人总算是达成了共识。

    一个别去假山,一个别问关于惠阳县主的事。

    柏杨与安公公没几句话,假山中的重奕与宋佩瑜就出来了。

    两个人皆衣衫整齐,面容上来看也没什么古怪。

    起码不像是吵架的样子。

    安公公自然的走到宋佩瑜跟前,关心宋佩瑜是否需要醒酒丸。

    柏杨则将探究的视线放在了重奕的脸上,以重奕的面相也不像是……的人,怎么会这么快?

    难道是他医术不精,看错了?

    要是能给重奕把仔细脉细研究一下就好了。

    重奕突然感觉到身上充满恶意的视线,目光如电的看了过去,正对上柏杨的双眼。

    柏杨像被火焰烫到了似的将视线移开,刚升起的狗胆顿时被吓破了。

    算了,他还是等下次给重奕请平安脉的时候一起看吧。

    作为大夫,他已经见过太多讳疾忌医的情况了,重奕还是赵国皇太子,比旁人更要脸面。

    想到此处,柏杨摸着光滑的下巴,煞有其事的叹了口气。

    众人再次回到宫宴上,上首的永和帝与襄王等人都安静了下来,远没有之前的热情,脸上或多或少都有些疲惫。

    等到出去透风的人差不多都回来了,永和帝轻咳一声,看向襄王,再次开口,“这些日子朝堂皆为我儿的大事忙碌,从而怠慢了贵客,还望贵客海涵。”

    襄王笑着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又对着重奕的方向拱了拱手,“我等本就是为了太子的喜事而来,能有幸见到此等盛事,开了眼界,是我们的福气。”

    永和帝与襄王相视而笑。

    永和帝心中清楚,以楚国到赵国的距离,楚国使臣必定是在赵国还没昭告九国要册封太子的时候,就从楚国出发了。最初要来赵国的目的,肯定与赵国册封太子无关。

    襄王也很给永和帝的面子,自从来了赵国后,虽然赵国没在衣食住行的方面亏待他们,却始终都没见到像样的官员来招待他们,都是一问三不知,或者是满脸‘我知道这件事,但是我不知道能不能’的蠢货,委实看得襄王脑壳疼。

    永和帝朝着东宫席位处招手,“佩瑜,纪和,来。”

    宋佩瑜与吕纪和对视一眼,心中已经有所预感,起身走到永和帝面前。

    永和帝又看向襄王,指着这两人道,“襄王老弟再有什么事,只管找他们就是,若不是前些日子,东宫实在离不开他们,也不至于让鸿胪寺散漫成那样。”

    宋佩瑜与吕纪和弯腰行礼,给襄王问安。

    襄王进入咸阳后,看着是什么都没做,实际上也没闲着。

    他早就知道宋佩瑜与吕纪和是谁,与赵国新上任的皇太子有患难之情,且一个出自宋氏,一个出自吕氏。

    襄王对永和帝安排这两个人招待他十分满意,连带着之前被鸿胪寺官员屡次怠慢的细微不快,也全都放下了。

    眼见着楚国使者团暂时有了交代,长公主放下茶盏,对着灵云公主招手,“你如今与使者团住在一起,可还方便?不如来长公主府暂住,正好我这里还有青鸾的住处,有青鸾和惠阳陪着你,也好在咸阳到处逛逛,她们两个疯丫头最会玩了。”

    灵云公主眉眼动了动,迟疑的看向襄王。

    从私心上来,她自然想去长公主府,起码不会出门就是外男,行动间会方便许多。

    襄王看了眼灵云公主的表情,立刻替灵云公主应下了长公主的好意。

    惠阳县主也听见了长公主的话,面上配合的露出惊喜的笑容,缩在桌子下的双手却紧紧握在了一起。

    来了,在梦中,灵云公主也被长公主邀请,住进了长公主府。

    ‘惠阳县主’虽然不喜欢重奕,但也没对会对她的太子妃地位产生威胁的灵云公主产生好感,还在重奕面前透漏了些出来。

    然后重奕便完全不顾楚国使臣和灵云公主的脸面,屡次在大庭广众之下义正言辞的拒婚。

    ‘惠阳县主’也因此不好再与灵云公主多做交流。

    因此‘惠阳县主’与灵云公主虽然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都共处同一片屋檐下,却始终没什么交流。

    后来‘惠阳县主’再收到灵云公主的消息,是灵云公主不堪受辱之下,在长公主府自缢了。

    襄王为此勃然大怒,带着灵云公主的尸体,连夜离开赵国。

    从此之后,赵国与楚国都没再有过交集,等到重奕统一九州大部分国家后,楚国也递了降书到赵国,字里行间却还没有当年襄王带领使臣来赵国时的热情。

    也正是因为灵云公主的死和楚国的怒火,让重奕成为众矢之的,几乎没有任何朝臣愿意给重奕话。

    没过一年,永和帝突然与穆氏翻脸,不顾可能产生的后果,相继废黜穆皇后的后位和重奕的太子之位,还命令重奕亲自监斩穆氏。

    从此,就是重奕饱受冷眼的十年。

    如今灵云公主刚来赵国,重奕也还没拒婚。

    一切都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