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宋佩瑜顿时僵硬在原地。
这次他学聪明了,没急着回吕纪和的话,目光缓慢的在其他人的脸上划过。
柏杨和平彰满脸不愿直视。
盛泰然和魏致远看茶盏、看桌子,就是不看他。
唯有骆勇脸上的表情最为丰富,眼睛几乎要瞪得脱离眼眶,里面不仅有难以置信还夹杂着原来如此。
宋佩瑜顿时明白过来,他从刚开始就错了,在门口听见的笑声和争论声,本就不是在嘲笑卫京那封异想天开的信,而是在谈论他和重奕?
摆在宋佩瑜面前的有两条路。
死不承认,只要他不承认,这里就没人能逼他。
不承认也不否认,相当于默认。
他和重奕的事早晚都瞒不住,他们也不甘心永远瞒着只能偷偷摸摸。
相比之下,东宫学堂的人,已经算是最容易接受且不会出去乱的群体。
就在宋佩瑜还在犹豫的时候,帘子再次被开。
正是去与慕容靖议事,回房后发现宋佩瑜不在的重奕。
他环视一周后,径直在宋佩瑜身侧坐下。
屋内本就怪异的气氛更加凝滞,宋佩瑜从众人色彩缤纷的脸上,确定他方才的猜测没错。
这些人已经怀疑他与重奕之间的关系不同寻常,还背着他们偷偷讨论。
这种愚蠢的行为必然不会是吕纪和开头,也不会是擅长躲避风险的柏杨和盛泰然。
魏致远没这个胆子,平彰对重奕言听计从最是愚忠,也不会与别人讨论重奕‘不好’的事。
那么……宋佩瑜‘和善’的目光放在骆勇身上。
八成是骆勇听了什么风言风语却没当真,当成笑话似的给众人,另外几个也毫不知情的人,话赶话的跟着讨论了几句,反而不心将真相推论出来。
吕纪和有机会将话题岔开,替他与重奕隐瞒,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没这么做,还在他进门后,顺势摆了他一道,将这件事砸的更实。
想到此处,宋佩瑜‘和善’的目光从越来越怂的骆勇身上,移动到正欣然品茶的吕纪和身上。
吕纪和非但没怂,嘴角的笑意反而越发的惬意。
重奕也发现了屋内的氛围不对劲,他侧头看向宋佩瑜,“怎么了?”
宋佩瑜忍住想要摸脖子的想法,虽然事到如今,无论他脖子上有没有红斑,都栽到了黄河里,怎么都洗不清了,但他真的很想知道,脖子上到底有没有留下痕迹。
他恶狠狠的瞪了眼导致他脖子上可能会出现红斑的人,从怀里掏出刚收到的信扔给重奕,选择将之前的事不清不楚的岔过去,“卫京又来信了。”
重奕点了点头,转手将信放在桌子中间。
这不是牵动宋佩瑜情绪的原因,他不好奇。
柏杨悄悄怼了盛泰然一下,盛泰然像是做贼被抓似的猛得抬头,又被柏杨拉了袖子使眼色,才颤抖着手试探着去拿桌子上已经开封的信。
拿信的时候,盛泰然恨不得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只要宋佩瑜和重奕有半点动静,或者吕纪和那边放下茶盏,他的动作都要凝滞一下。
好不容易才将信拿到手中,盛泰然轻咳一声,从开头往下念。
随着信上的内容被盛泰然念出来,众人的神情终于从千奇百怪变成若有所思,逐渐将心思都放在了正事上。
骆勇作为受到冲击最大也是最心虚人,恨不得能立刻将方才的尴尬彻底忘掉,听了卫京来信的内容后,立刻道,“我看他们是白日梦做得太多,呸!”
其他想要快点摆脱尴尬的人也纷纷开口。
或是附和骆勇,或是提出其他想法,觉得卫京做出如此举动,可能是在试探赵军,双方于城内城外对峙将近三个月的情况即将发生变化。
重奕在众人热烈讨论的时候,默默将桌上的榛子和碟拿到身前。
他手劲极大,无需借助工具,将榛子放在拇指和食指中间稍稍用力,光滑的榛子壳上就会出现裂纹,一分为二。
这样剥榛子,里面的榛子仁都异常饱满,没有丝毫损伤。
须臾的功夫,重奕面前的碟中就铺满了一层淡棕色的榛子仁。
众人话的时候,总是会被重奕的动作吸引,注意力不知不觉的放在那碟榛子仁上。
看到重奕自然而然的将榛子仁推到宋佩瑜面前时,他们心中竟然有种果然如此的尘埃落定感。
他们竟然直到现在才发现重奕和宋佩瑜的不对劲。
明明很早之前,重奕与宋佩瑜刚从奇货城返回咸阳,重奕还没被正式册封被皇太子的时候,重奕就会亲手扒坚果给宋佩瑜。
处事八面玲珑、滴水不漏的宋佩瑜,从来都没拒绝过这份绝无仅有的殊荣。
如今想想,如果换成他们是宋佩瑜,无论如何都没法心安理得的吃重奕亲手剥的坚果。
最多只敢吃一个!
对卫京来信的商讨正热烈,门外的金宝和春芽突然同时进门。
卫京又有分别给宋佩瑜与吕纪和的信。
宋佩瑜与吕纪和懒得去看,直接让金宝和春芽将信念给众人听。
之前大家猜测的果然没错,事出反常必有妖,卫京会有上一封让众人觉得匪夷所思的信,是卫皇和卫国大司空相互算计对方的结果。
卫皇和卫国大司空都表示,他们想要快些让卫京的事尘埃落定。
希望赵国能借着给卫京送物资的机会动手。
不得不这两个人当真是默契非凡,连想到的方法都几乎一模一样。
他们还是坚持,可以给赵国开城门,但赵国要保证他们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还要杀了另外一方。
卫皇给吕纪和提供的方案是,赵国借着给卫京送物资,给他送进去一名,能让他觉得可以保证赵国话算数的人质。
只要人质到手,卫皇就立刻让人大开城门,让赵军入城。
大司空给宋佩瑜的信虽然没有卫皇给吕纪和的信直白,意思却几乎没有差别。
他委婉的表示,因为有被吕纪和欺骗的经历在前,这次一定要手握身份足够的人质,或者咸阳给他爵位的圣旨传遍诸国,他才愿意给赵国开城门。
金宝和春芽分别念完信后,将信重新塞回信封里摆在桌子上,便静悄悄的退了出去。
屋子里的众人再次陷入沉默,一片寂静中,盛泰然心翼翼的开口,“卫皇和大司空是不是还不知道,对方也被……奇货城坑过。”
正陷入费解迷茫的众人立刻回神,目光灼灼的看向盛泰然。
连吕纪和都赞同的点了点头,“怪不得大司空和卫皇斗了这么久,仇恨越结越大,却始终都无法分出胜负,果然是两个……”蠢货。
亏得吕纪和在刚开始的时候还怀疑过,被宋佩瑜坑过的卫皇找上他,被他坑过的大司空找上宋佩瑜,是卫京精心策划的阴谋。
为了避免没必要的误会,吕纪和还专门提出他与宋佩瑜收到卫京的信后,要将信原封不动的再给对方过目,也是免得被卫国戏耍。
如今看来,还是被卫国戏耍了。
重奕将桌子上的两封信放在自己怀中,“立刻筹备卫京要的东西,攻下卫京后,正好拿这些东西犒赏大军。”
宋佩瑜愣了下,眯眼看向重奕,“要开始最后一战了?”
其实他们完全可以再等几个月,等到卫京弹尽粮绝,百姓开始反抗,导致城内大乱,城门自会不攻而破。
这是以最的代价拿下卫京的方法,也是宋佩瑜比较倾向的方法。
反正在三年之内,赵国都要在卫国驻守大量兵马,以免卫国还有不死心的人对赵国发起反抗。
围住卫京,只是顺便的事。
但宋佩瑜内心深处也明白,他这种满是理论知识只能纸上谈兵的人,想法永远都跟不上真正上过战场,感受过战场瞬息万变的将领。
刚出过丑,又再一次认识到自己脑子不太够用的骆勇立刻毛遂自荐,“表哥,让我去做人质!”
攻下卫国的过程中,骆勇也有幸带过兵,可惜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后方运送辎重,与吉祥物差不多,还没真正去过一线战场,连平彰都不如。
平彰从一开始就跟着慕容靖去了漠县,后来重奕与慕容靖分别朝着卫国更深处推进,平彰也始终跟在慕容靖身边,委实学到了许多东西。
骆勇虽然人傻些,但也明白平彰能有这番机遇,必然是因为重奕的缘故。
他倒是没嫉妒,相比无父无母只能依靠重奕给机会,自己拼搏的平彰,他肉眼可见的会有更顺当的路可走。
但骆勇心酸啊。
人在战场走了一圈,却连阵前杀敌都没经历过,回到咸阳,他可怎么与老爹和姑父交代,如何面对京城的世交?
重奕转头看向雀跃不已的骆勇,目光定定的望着对方。
骆勇再一次秒怂,却只是身体往后缩了缩,从激动到几乎半趴在桌子上,变成端端正正的站着,什么都不肯率先移开视线。
骆勇以为过了整个下午,实际上却只过了几个呼吸后,重奕点了点头,“你随我一起。”
“不行!”反应稍快的几个人同时开口。
魏致远从座位上起身,朝着重奕弯下腰,“臣愿意陪骆同知一同去卫京做人质,必会拼死保骆同知无碍。殿下千金之体,不该如此冒险。”
没等重奕话,骆勇已经伸手揽过魏致远的肩膀,“好兄弟,不用你保护我,到时候我们背对背作战,定能在卫京中杀出条血路!”
宋佩瑜张了张嘴,最后却什么都没。
他当然也不想重奕去冒险,并能想出无数个理由劝阻重奕。
却在最后一刻及时醒悟,他该相信重奕。
如果重奕做出亲自去卫京做人质的决定,必然有他的考量和把握。
宋佩瑜没开口,东宫学堂的其他人都没法服重奕,只能跟着重奕去找慕容靖,将希望放在慕容靖身上。
慕容靖考虑后,不仅不赞同重奕亲自去做人质,也不赞同骆勇去以身犯险。
他认为风险和收益并不成正比。
已经是囊中之物的卫京,不值得重奕和骆勇冒险。
五十名‘普通’的车夫,足够在气氛紧绷的卫京内掀起惊涛骇浪。
可惜重奕拿定主意的时候,连永和帝都拉不回他。
慕容靖还不能抗旨,重奕已经不是在咸阳时空有太子名分,手中却没有相匹配权力的空壳皇太子。
战争彻底响后,永和帝就下旨,命重奕为南征军主将,慕容靖为副将。
慕容靖在咸阳时还给永和帝的虎符,也在重奕手中。
重奕如今有身份、有名分、还有将士们发自内心的信任和忠诚。
就算是慕容靖,也不能在军中公然违抗重奕的命令。
最后不仅重奕和骆勇在五十人的车夫中,连魏致远也在主动请求后得到了重奕的允许,加入车夫行列。
半个月内,宋佩瑜从奇货城和赵国周边县镇调度到了足够的物资。
驻守在卫国的赵军也在无声调动,驻守在卫京城墙外的东宫十率逐渐散到卫国的其他十二个县城,取代东宫十率在卫京外备战的是慕容靖手下的士兵。
八月十二,临近中秋佳节,卫京城墙上的卫军蓄势待发的拉满长弓,眼睛眨也不眨的望着陆续进入他们视线的车队。
当初好五十辆马车,五十个车夫。
进入卫军视线的却是七十五辆马车,七十五个车夫。
城墙上的卫军首领蔡将军稍作犹豫后,选择视而不见。
只是多了二十五个人而已,却多了二分之一的物资。
卫京城墙只开了个仅能允许一辆马车通过的缝,每当有马车进门后,城门守卫都会仔细检查进门的马车。从车内的物品到车夫身上有没有携带利刃,甚至是车夫的体型是纤弱还是健壮都会特别注意。
蔡将军既不是卫皇的亲信,也不被大司空信任。
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能成为统领卫京城墙上卫军的将军。
他对卫皇和大司空的命令十分不满。
在他看来,就该让这些架着马车运送物资的车夫,在进入卫京城墙后,立刻下马车原路返回,而不是将这些车夫留在卫京内。
但蔡将军明白,无论是卫皇还是大司空,都不会在乎他的想法。
他就算再担心,也做不了什么,唯有让卫军将赵国派来的车夫盯牢,力求不出任何意外。
可怜蔡将军只想在卫京与赵国彻底达成统一意见之前,好生守住卫京的门户,以期望卫京正式归顺赵国的时候,不至于太过狼狈。
却没想到,卫皇和大司空各怀心思之下,已经将卫京卖了个合适的好价钱,根本就没想过卫京城墙上士兵的性命。
在卫皇和大司空眼中,早就唯有敌我,没有家国。
赵国的车夫还没到住处,时刻注意城墙情况的卫皇和大司空就分别收到消息,他们想要的人质到了,确认是赵国皇太子无疑。
卫皇和大司空大喜,立刻让人传消息到城墙上的卫军处,想要将赵国皇太子消无声息的弄到自己的住处。
重奕带着骆勇和魏致远,混在车夫队伍的末尾。
也许是为了方便将赵军送来的人质带走的缘故,卫京给赵国车夫们准备的住处非常大,甚至每个人都有单独的房间。
重奕刚坐下不久,就听见外面的动静。
有被称作副将的人前来,恭敬的请重奕换个地方。
想来是提前知晓不少内情,见重奕身侧的骆勇和魏致远要跟着,也没反对。
可惜这位姓苏的副将,还没来得及将重奕彻底带出卫军的营帐,就被人堵住了,堵住苏副将的人被称作程将军。
都没用魏致远和骆勇按照宋佩瑜的吩咐,挑拨双方的关系。两者刚个照面,就满脸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的模样,一言不合直接动手。
双方都抱着对方马上就要彻底完蛋的想法,不仅对彼此下手的时候毫不留情,也半点都不惧怕被卫军中的其他人发现动静。
最后还是效忠卫皇的程将军更胜一筹,分出三十人的队,将重奕和魏致远、骆勇带上了马,直接赶往皇宫。
悄悄整合军队,潜伏在卫京外十里的慕容靖,正专心致志的掐算时间,等待入夜后对卫京发起总攻,突然听见有人来报,卫京已经乱起来了。
正仰躺在草地上的慕容靖立刻将眼皮上的腰带扯下来,“已经乱起来了?”
阿史那齐也满头雾水,“我亲自摸过去查看过情况,城内确实有乱糟糟的动静,城墙上的卫军也少了近乎一半。”
慕容靖立刻抬头看天色。
按照他们原本的计划,重奕进入卫京后,提前收到消息的卫皇和大司空,都会派人去接重奕,双方有很的概率会遇到。
如果双方遇到,魏致远和骆勇就会按照宋佩瑜提前教给他们的辞,一些似是而非的话。
让已经带走重奕的人误会,后来的人是从别处得到消息,特意赶来截胡。也让后来的人误会,重奕是认错了人才会差点被对家的人带走。
将双方的火气挑得越大越好,最好能让他们大出手,进一步失去理智。
如果双方错开时间和路线,没有遇到更好。
无论重奕是被哪一方带走,扑空的一方都会认为对方刻意截胡,新仇旧恨加上对自身安危的担忧,定会选择立刻出手。
起码要在赵军攻入卫京之前,将重奕抢在手上。
在卫皇和大司空眼中,他们只能活下来一个,在尘埃落定前,谁能将赵国皇太子作为人质握在手上,谁就能活下来。
只要双方起来,已经将重奕握在手上的人,必定会选择立刻开城门放赵军进卫京。
宋佩瑜与慕容靖反复推测后,一致认为,卫京内乱起来的时间,大概在太阳将落未落的时候,或者更晚些,太阳彻底落下后。
没想到重奕才进入卫京短短一个多时辰,太阳还在天空的正中央高悬,卫京内就乱起来了。
看来是出现了第一种情况,卫皇与大司空的人在去‘请’重奕的时候就遇到了。
像众人所希望的那样,卫皇的人与大司空的人都不够理智,没人发现重奕其实是双方的人质,坚定的认为是对方截胡,已经不顾后果的大出手。
想通后,慕容靖边系腰带,边对阿史那齐吩咐,“立刻列队,我们现在就出发。”
阿史那齐高声应是,去通知正在休息的人。
给赵军开卫京城门的人,既不是卫皇的人,也不是大司空的人,而是城门卫军首领,蔡将军。
他发现手下突然开始自相残杀,却完全没法阻止时,才惊觉自己只是卫皇和大司空推出来的傀儡。
他自从被任命后,兢兢业业的安排城墙上的卫军换班,日夜担惊受怕,稍微有点动静就从床上惊醒,几乎与将士们同吃同住。
就是为了给卫国守住最后与赵国谈判的筹码,让卫京的百姓和驻军归顺赵国后,能有更好的待遇。
起码他们是归顺,而不是战败。
然而突然发生的变故却告诉他,他就是个笑话,他越是为守住卫京城门努力,就越是可怜好笑。
赵军还没来,他想要保护的将士们就因为卫皇和大司空的斗争而血流成河。
他们都是家中的顶梁柱!
蔡将军当场写了份血书,列数卫皇和大司空所做恶事,言明卫国百姓都只肯承认安平王不肯承认卫皇和大司空,无奈于卫皇和大司空的淫威,才不敢言语。
血书以羽箭射到地面后,蔡将军甚至都没等慕容靖的回应,直接下令让人大开城门。
然后从城墙上一跃而下。
他对卫国没什么特殊感情,也不想为卫京殉城。
就像是他血书上写的那样,蔡将军发自内心的认为,老卫皇的儿子中,安平王是最出息的那个。
无论如何,安平王为卫国的百姓寻到了活路。
但蔡将军怕,他不是孤身一人,他还有妻儿老。
万一赵军记恨他守城三个月,没给赵军一点机会,想要报复他,只要稍稍动点心思,他都不会有好下场。
与其等到那个时候,全家都跟着遭殃。
不如死在这里,也能算得上死得其所。
然而在经历头晕目眩和浑身剧痛后,蔡将军发现他从城墙上到了城墙下,却除浑身哪哪都疼之外,什么事都没有。
原来方才突然刮起一阵大风,将蔡将军吹到了大军中唯一的马车上方。
白嫩的胖手搭在蔡将军的手臂上,被天降巨物吓得够呛,慌忙爬出马车的安平王唏嘘道,“可见蔡将军命不该绝,不如以后随孤王去咸阳生活?”
赵国那么大方,只要蔡将军以后肯老实,应该……不是非死不可?
仍旧头晕目眩的蔡将军怔怔抬头,是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八皇子还没去曾镇战场的时候,蔡将军经常能见到八皇子。
那时候的八皇子总是满脸阴郁畏缩,也不爱话,远没有现在犹如发面白馒头似的好气色。
已经达到皇宫的重奕尚且不知道赵军已经成功入城,他正在看卫国皇宫。
比起修葺后瑰丽大气的咸阳赵宫,卫国皇宫未免家子气,外观比奇货城内的行宫不知道差了多少倍。
皇宫内也像是被土匪劫了似的,很多地方都能看得出来原本有摆件或者装饰存在,如今却什么都没有。
也不知道是被一代接一代的卫皇因为各种原因弄丢了,还是如今的卫皇知晓他早晚要离开皇宫,所以将能带走的东西都收起来了。
重奕被带去了卫国上朝的大殿,乾元殿。
乾元殿外正守着身披轻甲,蓄势待发的侍卫,从远远看到重奕一行人后,他们的目光就凝聚在重奕身上。
这些目光中夹杂着憎恨、恼怒、复杂等诸多情绪。
可惜重奕早就习惯被各种生物以各种目光注视,根本就不会在意这些凡夫俗子的目光。
反倒是在重奕身后的魏致远和骆勇尚且稚嫩,虽然没至于同手同脚,动作间却不可避免的看上去十分僵硬。
也许是想给重奕个下马威,走到台阶下的时候,为重奕带路的程将军就不再前进,示意重奕自己去殿内。
重奕瞥了眼台阶上居高临下仿佛恶鬼似望着他的卫军,从善如流的迈腿往上走。
本已经露怯的魏致远和骆勇被重奕坚定的背影感染,也放松了下来,他们迈步想要跟上重奕的时候,却被程将军拦了下来。
“陛下只召见赵国太子,你们在外面等着。”
始终一言不发的重奕突然停下,转头看向程将军,“他们随我一起进去。”
程将军面无表情的重复方才对魏致远和骆勇的那句话。
重奕闻言立刻转身,又从台阶上下来,“那我不去了。”
罢,不等程将军反应,重奕已经朝着来时的方向离开。
程将军完全没想过重奕会是这个反应,怔住的功夫,已经让重奕走出了老远,连带着台阶上不明所以的卫军也纷纷发出惊呼。
程将军立刻追上去,挡在重奕面前,咬牙道,“你不是想与陛下合作,这就是你的诚意?”
出发前被宋佩瑜抓去补课的骆勇顿时来了精神,这句话他有印象,知道该怎么答。
骆勇毫不客气的推开程将军,嗤笑道,“是卫皇有求于太子殿下,卫皇的诚意呢?”
魏致远笑了笑,“我来时还想着,卫皇也许是听了殿下的骁勇战绩觉得害怕,才会特意吩咐守门的士兵严格检查车夫们是否携带利刃,没想到卫皇竟然连我们两个都怕。”
重奕敢抬脚就走,程将军却不敢让人强行将重奕抓过去。
为了将重奕请回去,他只能铁青着脸听骆勇和魏致远的讥讽,暗自后悔刚才为什么没忍住心口恶气,平白浪费了许多时间。
相比骆勇和魏致远,重奕反而好话的多,见程将军伏低做的道歉,他甚至都没将眼神分在跪在脚下的人身上,便再次转身,朝着乾元殿而去。
他已经听见远处兵刃相接的声音了。
乾元殿内的人一点都不比乾元殿外的人少,卫皇穿戴着全套朝服危襟正坐在皇位上,目光肃然的望着从重奕由远到近的身影。
重奕立刻感受到了卫皇复杂的情绪,但他并不关心卫皇的想法。
感觉敏锐的人都会自动屏蔽不想深究的垃圾情绪,重奕也不例外。
他宁愿看大殿角落的灰尘,无聊的猜测乾元殿已经多久没有扫过。
卫皇穿着朝服带着冠冕坐在高位,重奕穿着车夫的衣服立在下方。
大殿内还有将近一千人的卫军,都以防备敌视的目光望着重奕。
重奕身后只有骆勇和魏致远,他们却比刚到乾元殿外时,昂头看见殿外的卫军时更加从容。
重奕给了他们足够的信心和底气。
卫皇发现重奕的气势完全没被他压下,心中突然充满了不甘心。
重奕为什么不怕?
他怎么敢孤身涉险,来卫京做人质?
卫皇只要想到,他努力了几十年,又恰逢无数机遇,才能登上皇位,却在还没来得及彻底掌握卫国的时候,就被重奕在一个月的时间内连下十二县,就觉得心头满是怒火和妒忌。
怒重奕抢夺他的国土,还踩着他的狼狈铸就风光。
妒重奕身为赵国永和帝唯一的儿子,仿佛生来就拥有一切。
是个远近闻名的废物时,也不必担心太子的位置不稳。
想要战功成就时,立刻就能获得整个赵国朝堂的支持。
如果上天能给他一次与人交换命运的机会该有多好。
卫皇咽下喉咙处的腥甜,迷蒙的双眼逐渐恢复清明。
比起逞一时之快,他更看大司空那个老贼先死。
他主动从皇位上起身,走到下面与重奕招呼,“可惜如今光景不好,朕未能迎接太子殿下。”
重奕随意点了点头,大度道,“无妨”
卫皇余下的话,顿时都憋了回去。
他只是与赵国太子客气一下,难道赵国太子当真了?
气氛凝滞了几个呼吸,终究还是有求于人的卫皇先开口。
他掐着虎口抑制心中翻涌的怒火,高声让正立在大殿门口的苏将军去城门处命人开门,迎赵军入城。
程将军响亮的应是,大步走出殿外。
沉闷寂静的氛围下,突然响起犹如雷似的闷响。
乾元殿内的众人顿时大惊,纷纷猜测是发生了何事,短时间内,殿内都是‘地龙翻身’的呼喊声。
重奕骨节分明的手摸上袖口,目光看向卫皇在他看来脆弱到不堪一击的脖子。
这是宋佩瑜的火药庄产出的东西,除了响,一无是处。
慕容靖在给他传递消息,赵军已经进入卫京城门。
既然如此,便不需要再等大司空来。
卫皇在卫军的簇拥下逃往殿外的同时,还不忘让人将重奕等人围住,中间隔着的人太多,重奕又没有趁手的兵器,便没急着下手。
他们刚冲出乾元殿,就迎面见到提着带血刀剑的另一批卫军。
卫皇望着另一批卫军的领头老者和老者手中程将军的头颅,顿时勃然大怒,“老贼!”
老者却没将注意力放在卫皇身上,他目光在众人身上快速掠过,在穿着灰色布衣的三个人身上停留许久,最后落在容貌最为殊丽的重奕身上。
“这位可是赵国太子殿下?”老者中气十足,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喜悦。
重奕矜持的点了下头,“卫国大司空。”
老者像是获得什么赞赏似的,喜出望外的弯腰行礼,“给太子殿下请安,臣救驾来迟,请殿下恕罪。”
卫皇险些被大司空的不要脸气得背过气去。
他移动脚步挡在重奕和老者中间,咬牙道,“大司空集重兵闯乾元殿,意图刺杀赵国皇太子。谁能取大司空项上人头,赏金百两。”
卫皇身后的卫兵稍稍犹豫了下后,才朝着大司空冲过去。
“明明是你劫持太子殿下,如今却倒一耙?”大司空满脸冷笑,终于舍得用正眼看卫皇,“保护好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日后定会论功行赏!”
在相互放狠话的过程中,卫皇输的一败涂地,追随他的卫军从一开始就没有斗志可言,只能护着卫皇和重奕且战且退,朝他们刚逃出来的乾元殿靠近。
重奕与骆勇、魏致远立于乱军之中,反而最为安全,根本就没人敢靠近他们。
骆勇和魏致远都从地上捡了长刀,一左一右的护在重奕两侧。
重奕安静把玩手上的飞镖,目光依次从卫皇和大司空身上看过。
在两个人情绪过于激动,即使隔着层层守卫也要相互对骂的瞬间,重奕悍然出手。
两人的身体同时顿住,分别顶着脑门和脑侧的红线球委顿下去。
因为距离重奕太近而目睹全过程的骆勇和魏致远,暗自吞咽了下口水,都觉得脑壳有点疼。
他们应该没有得罪过太子殿下吧?
“陛下!”
“司空大人?”
……
还在激烈交手的士兵纷纷茫然的停下手。
陛下和大司空都死了,他们还有再的必要吗?
重奕将剩下两只飞镖插回袖口,推开挡在他身前的骆勇和魏致远,毫不畏惧的站在卫军前,高声道,“立刻放下武器,孤赦你们无罪。”
几个呼吸后,武器砸在地上的声音接连响起。
又过了一会,突然有人跪在地上,泪流满面的声开口,“谢太子殿下饶命。”
余下仍处于茫然情绪中的卫军,听见这个人带着哭腔的声音后,胸口突然盈满劫后余生的后怕和喜悦,如同下饺子般的跪在地上。
进入卫京后,就带领赵军火急火燎往东宫赶的慕容靖,刚到乾元殿外,就听见里面鬼哭狼嚎的高喊‘谢太子殿下饶命’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