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天子之职,莫大于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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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后与傅元青聊什么?”少帝下了辇后问。

    末了,他瞥了一眼垂首的傅元青。

    “家长里短,后宫琐事而已。”太后回道,“皇帝倒是少见来御花园。”

    “想念太后所以就来了。”少帝上前搀扶她,“朕陪母亲走走。”

    阳光普照,御花园里百花含苞,两位这世间最尊贵的人互相搀扶而行,颇有一番母慈子孝的错觉在其中。行了一会儿,太后道:“皇上年龄不了,该广纳后宫,多瞧瞧各家各户的女子。若有中心意的,哀家做主便接进来。”

    “儿子现在的心思不在这个上面,现有司寝四人,足够了。”

    “你年龄,怎么可能没有心思。”太后叹气,“祖宗江山都系于皇帝一人,倒让你无暇享欲。只是开枝散叶也是皇帝的职责,司寝们是担当不了如此荣宠的。皇帝还应早些选秀纳妃。”

    少帝瞥了后面跟着的傅元青一眼:“原来母后刚才在和傅元青这个。”

    “正是。”傅元青躬身,“太后正在问询臣。”

    “那有个什么结论吗?”

    太后笑道:“这不是刚起来,皇帝便来了。”

    少帝表情平静,只点头道:“前朝琐事缠身,朕便回养心殿看奏疏去了。”

    “国事为重。”太后赞许,“皇帝注意身体。”

    “谢母后关爱了。”

    少帝微微行礼,转身便走,走了两步道:“傅元青,愣着干什么,跟朕回养心殿。”

    “是。”

    傅元青与太后行礼,转身跟随皇帝离开。

    皇帝的步辇走了一阵子,眼瞅着看不到太后等人了,少帝开口道:“方泾!”

    方泾跑到辇下,躬身道:“奴婢在。”

    “给你们老祖宗把凳杌抬过来。”少帝瞥了一眼左手边的傅元青道,“他腿脚不好,走不得远路。”

    “是。”方泾一溜烟儿的去队伍最后让人抬了凳杌上来,声:“干爹,您坐吧,皇上操心您腿脚。”

    傅元青膝盖痛得刺骨,站得久了连手腕关节和肩膀都僵痛,走了这几步路只觉得在刀窟中走一半的痛,如今有凳杌,便不推辞,谢恩后坐上去。

    又走了一阵子,看到了顺德门,少帝挥手让步辇走慢了两分,与傅元青的凳杌平行,问:“权莺什么意思?”

    傅元青抬头,看着左手坐在步辇上的少帝,东侧的光正从他身后勾勒出一个侧影,高高在上的年轻人让他有一种正在远离的错觉。

    “太后操心皇后的人选。”

    “她想选谁?”

    “权悠。”

    傅元青两个字出来,少帝便笑了:“端的是好心思。她倒是敢想。为了后位她算付出什么?”

    “兵部尚书在朝堂上对臣的支持。”

    少帝这次更好笑了:“兵部?她也真敢想。家天下家的是赵家的天下,可不是权家的。”

    傅元青沉默。

    “阿父呢,你怎么想?”少帝问。

    傅元青沉吟了一下,在凳杌上回礼道:“陛下年龄到了,若有喜欢的心仪之人,纳入后宫也是囍事一桩。”

    “阿父这就想让朕跟别人结婚了?”

    少帝声音沮丧,还带了点委屈。

    傅元青心便柔软了两分:“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与一心悦之人从此结发白头,应是天下最好的事了。陛下届时便懂了。”

    少帝干笑了一声:“阿父也是要与心悦之人……”

    “皇后必定是人中龙凤,配得上陛下的,定让陛下欢喜。”

    “可不止是皇后啊,还有妃子啊,嫔妃、美人……后宫要被阿父充盈的满满当当。”少帝,“那些要入宫的女人,朕都不认识。还得跟她们同寝……一日一个,还得装作喜欢,装作天底下再没谁比做皇帝的日子更愉快。至于朕愿不愿意,想不想要……连阿父都不在乎。”

    “陛下——”

    “哎,阿父也不要朕了。”少帝抚膝长叹,“连致仕的折子都递了上来,要弃朕而去了。”

    少帝的哀怨,眼眶都红了,委屈落寞的不行,听得傅元青一阵恍惚,仿佛他真的成了逼迫皇帝的恶人。可明明哀怨的应该是那些离家的宫中女子吧?

    “致仕与纳娶怎么能相提并论?”傅元青微微皱眉,“陛下,若要提及前朝,臣便还有谏言。”

    “……阿父要什么?”

    傅元青道:“天子之职莫大于礼。夫以四海之广,兆民之众,受制于一人,皆以礼为纲,天子统三公,三公率诸侯,诸侯制卿大夫,卿大夫治士庶人,先礼后国,方有率土之滨。故做人臣有做人臣的本分,做国君亦有做国君的职责,诞龙子、立太子、固国本,便是天子之责。”

    傅元青每一句,少帝的眼神就暗一分。

    “按照你的法,生孩子是朕的职责……那你呢,应该有个什么本分,遵守何种礼法?”少帝缓缓开口问。

    傅元青一怔,抬头看他。

    少帝面露笑容,瞧不出喜怒。

    傅元青停了凳杌,下杌掖袖拱手道:“禁庭宫奴,不配谈三纲五常、四维五伦。应隶之畜之,驱之训之。”

    “既然如此,这些谏言你就不该!”少帝沉声道,“那是朝堂上的臣子们劝诫皇帝的话。”

    “臣僭越。”傅元青道,“臣与诸位大臣同朝议事,今陛下垂问不敢不答。”

    少帝沉默了好一会儿,胸口急促喘息,气的眼眶都红了,半天才勉强抑制住怒火。

    周围奴婢眼观鼻鼻观心,生怕迁怒。

    少帝一拍扶手,沉声道:“都停下来干什么?!赶紧回养心殿!”

    一行人再不敢左顾右盼,手脚麻溜儿的回了养心殿。

    *

    到了养心殿,刚入暖阁,德宝为少帝更衣。

    少帝不耐烦一手挥开,看着傅元青,挑衅一般道:“叫刘玖过来。”

    “啊?”德宝呆滞,瞅瞅傅元青,声问,“陛下,老祖宗还在这儿呐。”

    都知道刘玖跟老祖宗不对付,皇上这是要干嘛,故意的吗?

    “让你去叫刘玖,你便去。”少帝漠然道,“快去!”

    德宝连忙出门去叫刘玖。

    傅元青躬身道:“陛下歇息会儿吧,待刘玖来了,便要处理国事,臣便回司礼监——”

    “阿父去见太后倒是勤快,来见朕只一面就要走了?”少帝问。

    傅元青一愣,按照以往的习惯,少帝总是将他支的能有多远是多远,这两日不知道是怎么了……或许是忘了。

    他思索了一下,提醒道:“臣在怕是不方便。”

    “德宝字写的太难看。”少帝嘴硬,“阿父留下伺候笔墨。”

    正往西厂去的德宝连了好几个莫名的喷嚏。

    *

    从御马监值房来养心殿,比从司礼监过来远多了,得两炷香的时辰,德宝已经退下,其余人不敢在里面伺候,怕引火烧身,找了由头就退了出去。

    傅元青看了看天色,已快到中午。

    依稀记起陈景还在掌印值房内歇息。

    想了一会儿,瞧少帝正在翻阅奏疏,推到暖阁门口,掀开帘子对方泾道:“方泾,你安排人做了吃食送去我住所。莫让陈景中午饿了。”

    方泾呆滞:“啊?啊?……陈、陈景?”

    “他一个正常男子在宫内行走不便,定不敢出门觅食。”完这话,傅元青想了想,“待他吃了饭,你待他去内书堂,就是我的,给他套笔墨习字。待陛下这边宽松了,我过去看他。”

    “干、干爹……您圣上跟前儿伺候,就少操点儿个别的心吧。”

    傅元青还待再什么,就听见养生堂内少帝声音传来:“阿父在外间什么?”

    傅元青声道:“快去!”

    这才放下帘子入内。

    少帝在里面盘腿坐在炕上,翻着书,淡淡道:“养心殿伺候皇帝还尽心,还操心那个陈景。”

    “未谢过陛下恩赐。”傅元青,“我替陈景谢主隆恩。”

    少帝喝了口茶道:“阿父坐吧。知道你站不久。”

    傅元青谢了恩,便有太监拿着凳子过来,他在下首坐下瞧少帝看书。

    “朕阅《礼仪志》。”少帝道,“书云:肆觐之礼立,则朝庭尊;郊庙之礼立,则心情肃;冠婚之礼立,则长幼序;丧祭之礼立,则孝慈著;搜狩之礼立,则军旅振;享宴之礼立,则君臣笃。阿父,这边是天子之职莫大于礼吧?”

    “陛下聪慧。”傅元青拱手道,“应知婚礼亦是礼中之重。”

    少帝一笑,似不经意一般,把桌上的那杯茶推到他的面前:“阿父饮吧。”

    傅元青犹豫了一下,端起那杯天子饮过的茶,谢恩饮之。

    外面廊间的鹦鹉叫了,花香随风飘入。

    桌上那杯茶上,热气淼淼。

    记忆中,依稀有那么些日子,那是他还不懂礼,于是便会与阿父同饮一碗茶,与他同寝同起。

    天子之职莫大于礼。

    以礼为国。

    以礼为纲。

    三纲五常、四维五伦……

    “主子爷,刘玖到了。”德宝在外间。

    “阿父引他去暖阁。”少帝道。

    傅元青起身出了养心堂。

    独坐堂内的少帝,在光阴交错中,表情暧昧不明,过了片刻,他缓缓撕碎了手里那本《礼仪志》。

    若这礼,囚了人心,捆了手脚。

    便合该礼崩乐坏,瓦釜雷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