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当青鸾剑逼近的时候,温翾依旧不肯放弃抵抗。
虽然她知道自己的抵抗几乎是徒劳。
然而,看着她脚下那艘开始不安地颤抖着的大船,温翾义无反顾地迎上青鸾剑,将那艘巨大的黑船挡在自己身后。
几乎是在剑刃贴近温翾胸前的瞬间,她整个人突然毫无征兆地消失了,同时,一团殷红如血的曼珠沙华花瓣在虚空中爆开,纷纷扬扬的血色花瓣将整座黑水城都笼罩其间。
在这无穷无尽的血色花雨之中,一股诡谲奇异的馨香缓缓地弥散在天地之间,每一个嗅到了这种味道的人都情不自禁地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像是陷入了深沉甜蜜的梦境之中,脸上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在每个人的梦境中,他们都见到了此生最幸福的记忆。
司华年见到了自己病逝的母亲,在那栋窄而温馨的屋子里,穿着布衣荆钗却依旧难掩母亲的绝世美貌,母亲知道他最爱吃大肉包子,桌子上摆了热气腾腾的肉包子和已经调配好的酱料,旁边并着两三碟清脆爽口的酱瓜菜。
司华年的眼睛湿润了,他一步一步地走到母亲身边,在母亲膝下跪下,声而压抑地啜泣着。母亲的手一下一下地抚摸着他的头发,温暖的触感让他无法自拔。
云君眉也在梦中见到了因为难产而去世的母亲。
她的母亲和她想象中一样英姿飒爽,神采飞扬,却也对她格外有耐心。
母亲会手把手地教她练剑,会耐心地为她缝制衣衫,会宽容地告诉她若是不喜欢女红针黹可以不学,她的女儿生下来是要被宠爱的,而不是被逼着学她不喜欢的东西。
在得知朝家人登门提亲后,母亲在征询了她的意见后果断地拒绝了对方的议亲,哪怕这样会得罪如日中天的朝家也在所不辞。
画中的母亲终究不比梦境中能能笑的母亲来得有温度,云君眉也陷在了自己的幻境中沉溺不醒。
尽管,她在幻境中也隐约意识到这恐怕不是真的,但是,她真的舍不得这世界上还有人不求回报地对她好。
哪怕这一切只是镜花月水,她也想贪恋此刻的温暖。
......
就连早有防备的吴茱萸也难免陷入温翾全力催动的幻术大法——失却之阵。
他看见吴昭在城里的水牢中等他,就像他们时候的每一次捉迷藏。
而这一次,他找到了藏起来的哥哥,哥哥牵着他的手,告诉他以后不会再放开他,也不会再把他弄丢了。
城中数十万人,如今全部陷入让人难以抗拒的幸福梦幻之中。
唯独凌江羽,主动被摒弃在这片虚假的幸福之外。
当然,他也不可能避开金丹期妖修全力催发的失却之阵,但是他在幻境中见到了自己的家人们都笑着朝他走来的时候,心脏却猛地收缩了一下。
这是不可能的。
他亲眼见到了自己数百族人被身份不明的人斩杀之后,剥皮削骨。那些人就像对待待宰的禽兽一般漠然地处理着他家人的尸首。
即使是梦境之中,他也不愿沉溺在这种虚假的氛围里。
他冷眼望着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关切地走到自己身边,一脸担忧地望着他:“儿子,你怎么了?”
“妈妈的羽毛,你不舒服吗?”母亲温柔的话语和他记忆中一模一样。
然而就是眼前这与自己记忆中一致无二的‘母亲’触怒了凌江羽心底的戾气,让他的双眼瞬间赤红。
不会有人再像母亲这样叫他羽毛了,其他冒充母亲的人,都该死!
凌江羽面无表情地往前走了几步,穿过‘父母’和姐妹兄弟们虚幻的身影,在地上摸索片刻后找到一枚断掉的箭头,毫不犹豫地扎在自己掌心。
剧烈的疼痛深入骨髓,然而凌江羽却死死地咬紧了牙齿,用力到牙龈流血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他要复仇,他要让自己的仇人去死。而一个软弱的人,是注定没有办法在复仇这条充满了血腥和死亡的路上走远的。
他不允许自己在任何时候流露出软弱的情绪。
若是疼痛能让他保持清醒,他不介意用这样的方式来摆脱幻觉。
然而,让凌江羽意外的是,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依旧站在凌家本家的主宅之中,并没有如他预料那般摆脱幻境。
也是,他如今不过是个普通的十一岁孩子,就算在母亲的指导下学了些引气入体的皮毛,终究是没办法与金丹期的强者催动的幻阵相抗衡的了。
他现在唯一能指望的便是,师尊能早些脱困,破除这个劳什子幻阵。
当这样的念头才刚刚升起,凌江羽便恶狠狠地对着自己的脸扇了一巴掌。
鲜血在他的脸上留下了痕迹分明的五指印。
他十分厌恶无能为力的自己,他憎恶自己的软弱,他渴望自己能变得强大起来,他渴望自己能掌控可以翻天覆地的力量。
这是最后一次,他不允许自己再有想要依靠别人的想法。
哪怕那人是晏归荼。
于是下一秒,凌江羽拔出几乎要扎穿掌心的箭头,再一次毫不客气地刺入自己的胳膊。
这一下,钻心剜骨的剧痛之下他终于是摆脱了失却之阵的控制,然而,却看到了一副宛如世界末日的可怕景象。
被失却之阵笼罩的黑水城仿佛时间被停滞,连天空都是沉闷的暗红色。
空中漂浮着轻如柳絮的曼珠沙华花瓣,那些花瓣漂浮在空中挨挨挤挤,花瓣柔美而娇弱,看上去似乎一口气都能将它吹散了。
然而,这些花瓣一旦碰到人类的身体便毫无顾忌地钻进对方体内。
不多时,被‘花瓣’入侵的人类身体表面便开始蔓延出大片大片的红色斑点,那些红色斑点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蔓延开来,最后,无数的细藤蔓从他们体内刺穿体表的皮肤生长出来,以人类的躯体为养料不断地壮大自己的枝干。
根据凌江羽的观察,那些有修为的修士在被入侵后,孕育出来的红色藤蔓会生长得比普通人孕育出来的藤蔓更加粗壮有攻击性。
这其中,或许是灵力在起作用吧?
凌江羽仰着头,看着一片淡红色的半透明花瓣有意无意地飘向他这边。
花瓣刚刚飘落到结界上方,一道肉眼难察的剑气突然从结界上迸射而成,瞬息便将那花瓣摧成粉末消失在原地。
凌江羽略微松了口气。
在晏归荼布下的结界之内,他们尚且是安全的。
只是,当看到无声无息地漂浮在半空之中的晏归荼身后突然出现了一只纤白如玉的手时,凌江羽却再也无法安心地呆在结界之中。
他试图大声喊叫唤醒晏归荼,然而双目紧闭的晏归荼却像是什么都听不到,嘴角噙着一缕笑意被一大片红色的花瓣环绕在半空。
他硬着头皮算冲出结界,不防备却突然被一双大手拉住胳膊。
凌江羽猛然回头,手中断箭想也没想地袭向身后的人。
眨眼间,手中的武器便被对方轻易卸去。
“我你这个孩子......”吴茱萸一手拎着瘦伶伶的孩子,脚下轻松用力便将那根桦木削成的箭杆踩断,“跟特么头狼崽子似的,剑仙前辈怎么会想将你收为弟子?”
凌江羽眼神平静地扫了他一眼:“放开我。”
“哎!”吴茱萸依言松开了凌江羽,却又挡在了他的前头,十分认真地提醒他,“我姐的失却之阵是我们幽族人最厉害的幻术阵法,她肯定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在整个黑水城里埋下了阵法,你这样冲出去除了成为她的‘人种’没有别的用途。”
“‘人种’?”凌江羽停下脚步,抬头觑了他一眼。
“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吴茱萸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给凌江羽解释清楚何为人种,便含混地糊弄了一句,随后又道,“就连我都能从幻境之中挣脱出来,剑仙前辈那样厉害的人必然也能解脱出来的。”
凌江羽顿了顿:“我师尊若是从幻境之中醒过来,就是你姐姐的死期了。”
“呃......”吴茱萸沉默了一瞬。
他倒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凌江羽见他不话了,指着整座陷入暗红色的城池冷声问他:“你还觉得她们不该死么?”
吴茱萸闻言,苦笑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几分遮掩不住的喑哑:“倒不是。你不知道,姐姐们她们的修为不够,失却之阵必须要化神期以上的修士才能开启。如今她们以燃烧生命为代价强行开启失却之阵,这阵法维持不了多久,她们......也是不可能活下来的。”
凌江羽咬紧了后槽牙,隔着结界继续眨也不眨眼睛地观察着远处的情况。
那双玉手如春风化雨般悄无声息地贴近了晏归荼的后心,就在千分之一秒内突然化作殷红的藤蔓,无数细如发丝的藤蔓此刻却如爆射的箭矢凶狠地扎入晏归荼的后心。
看着那些细的血管藤蔓几乎是在瞬间将晏归荼层层围住,包裹成一个密不透风的血色人茧,而一条巨大的赤色双头蛇却凭空出现,一圈一圈地将晏归荼死死地缠绕其中。
凌江羽大惊失色地要往结界之外冲出去:“师尊!”
就连吴茱萸也楞了一瞬,随后眼疾手快地拽住了凌江羽的衣领:“等一等!”
凌江羽挣脱不得,只得目眦欲裂地望着虚空之中那个被温翾牢牢困住的人茧。
“看那里。”吴茱萸眯了眯眼,突然发觉有什么不对,捏着凌江羽的下颌将他的脸转向城外的河面上。
凌江羽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却抵抗不过吴茱萸的力气,只能被迫转向河面。
只是他不比吴茱萸有修为在身,五感敏锐,隔着数百米的距离也能将湖面上的情况看的一清二楚。
但是,他仅凭肉眼的目力也能勉强看清,湖面上被一大团浓雾笼罩的黑船被一道横跨河岸的清冷剑光劈成两半。
那艘黑船顿时黑烟四起,随后整个大地都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一道巨大的九头蛇虚影从黑船之上腾空而起,这条巨大的九头蛇盘踞起来的体型庞大如山峦,几乎有半座黑水城那么大。
它的虚影悬浮在虚空之上,硕大的脑袋因为剧烈的疼痛而不断地扭曲着。即使这大家伙只有一条虚影,它的力量依旧搅乱了九霄之上的云层。
一时间,天空之上风云变色。
河面被相柳大蛇的力量搅弄出一道道冲天而起的水龙卷,两人合抱的巨树被轻易折断,卧牛大的砂石也被轻松卷入其中,一切都宛如世界末日般的炼狱场景。
而在这晦暗的苍穹之下,晏归荼云淡风轻地握着青鸾剑的剑柄,剑尖朝下,一滴一滴的黑色血液滴落在他身下的大地上,将地面腐蚀出一个个巨大的坑洞。
唯独他手中的青鸾剑依旧雪亮如新。
“尘归尘土归土,上古时代的旧物就不要出来添麻烦了。”晏归荼微微撩起眼皮,漫不经心地望着对面恶狠狠向他这个罪魁凶手扑杀撕咬而来的九个巨大无比的蛇头。
话音刚落,相柳大蛇的虚影便如阳光下的泡沫般消失不见了。
与此同时,笼罩了整座黑水城的失却之阵也破了。
那些美如梦幻的花瓣被一阵风吹散,而温翾的本体也随之力竭从半空中掉落下来。
巨大的赤蛇还没有掉落到地面上,就已经消失无踪。
站在原地的吴茱萸呆呆地看着空无一物的虚空,片刻之后无力地握紧了拳头又松开来。
一阵风从远处吹来,温柔地围绕着吴茱萸的身侧了个转,轻轻地抚过了他的脸庞之后又吹向了远方。
风中挟裹着一片格外鲜艳的红色花瓣。
吴茱萸伸出手轻轻地点了点那枚花瓣,花瓣瞬间化为一片红色的烟雾将他笼罩起来。
借着姐姐们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点儿幻术之力,他看到了温翾这短暂又漫长的一生。
姐姐们还未降临这个世界的时候,就已经被族长选为孕育上古妖神的容器。
她们从蛇卵中被孵化出来后,就被囚禁在禁林之中,学习那些晦涩深奥的幻术和法术。
幼年的时候,她们看着其他自由的族人们,也曾经对自己的遭遇产生过质疑和动摇。她们也渴望和别人一样普通而平淡的成长。
然而,这些旁人触手可及的东西对于她们而言,却是一种奢望。
直到有一天,姐妹们悄悄地溜出了族人的聚集区,她们以为她们可以奔赴自己向往已久的自由,却被‘猎人’捕捉,当做珍贵的幽族少女卖到了拍卖场。
在那里,她们眼见自己的族人们被当做牲畜一般作践蹂.躏,而原因仅仅是因为幽族人生来下贱,幽族人信仰的神灵是邪神。
当她们被族长救回去以后,便对外面的世界再也没有了向往。虽然知道这是族长、也是她们父亲刻意让她们见识到这残酷真实的世界,但是两人依旧义无反顾地选择了那条最艰难的路。
原因很简单,她们不想再看到自己的族人被铁链锁着脖子囚禁在笼子里,如同牲畜灵宠一般任人挑选。
她们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肩头上的责任是多么沉重,前方的路有多么坎坷。
但是她们坚信,只要她们信念坚定,总有一天能给每一位族人带来自由。
哪怕这份自由要以践踏其他人的生命为代价。
但是这世界上的允诺和誓言那么多,到头来能实现的又有几个?
她们终究是倒在了一条无法回头的绝路上。
“弟弟,我们最后能给你的,便是你的自由。我们已经把消息传回族地,父亲他们会带着大家回到泽地深处,不会再出来了。你要隐藏好幽族人的身份,像个普通人那样去感受生活、拥抱爱人吧。”
风中,传来了温翾若有似无的喃呢声。
吴茱萸徒劳地伸出手在空中乱抓,试图想要挽留什么,但是最后却一无所获。
看着自己空空的双手,他捂住了脸。
最后,终究是什么都留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