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清白
“长公主驾到!”
这一声通禀犹如惊雷乍起,在场所有人都是心头一震,下意识看向声音传来处。
一个躬着身子的老太监引着一位女子慢慢走近,女子身穿石青色细丝织锦褶缎裙,衣襟一对朱雀银丝刺绣,高梳凌云髻,头戴九鸾金步摇,螓首蛾眉,一双凤眼明若含星。
端庄而略带威仪,容貌神态,与当年长公主毫无二致,而她身上那件织锦褶缎裙,正是长公主在皇上登基那天所穿。
林境平看着这位“长公主”走近,脑里某种念头一闪而过,顿了顿,他转头看向皇上。
皇上自然也看着“长公主”,不过他脸色发白,额头隐隐冒出冷汗,整个人无意识地后退了两步。
常人在情绪剧烈起伏后受到刺激,表现出的第一反应往往是最真实的反应,而皇上的第一反应明显是恐惧。
场中最镇定的就是连公公,他亲眼看着长公主服下毒酒毒发身亡,最清楚不过面前这个“长公主”是人假扮的。
连公公余光看见皇上惊吓的模样,心道不好,连忙甩着拂尘大喝:“反贼长公主已死,何人竟敢在此装神弄鬼,来人啊,拿下!”
连公公旁边的两个侍卫被这一喝,清醒过来,拔刀就要冲向长公主,然而,刀堪堪拔出,两人便倒身在地,一动不动。
众人看过去,只见两枚薄如蝉翼的刀片深深插入侍卫两人的喉咙,无声无息间两人被一刀夺命。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挡在长公主面前,他脸上戴着一副玄铁面具,抬眸时,眼底一片杀意,声音寒凉道:“谁敢放肆!”
众大臣神色微动,若看女子神态样貌,他们对她是长公主的身份信了六分,影卫辛陆的出现,则让他们信了九分。
长公主一双凤目淡淡扫过所有人,最后停在连公公身上,她轻笑出声:“连公公,当日在地牢,你跟本宫,本宫光芒太盛,导致帝星黯淡,沦落这般的下场都是命数,但是你瞧,没了本宫,皇上还是毫无作为。”
听完这几句话,连公公心神大骇,这话确实是他的,那时他摒退了下人和狱卒,这话就只有他和长公主两人知道,可他明明亲眼看着长公主服下毒药,试探了鼻息心跳全无,怎么可能站在这里……
连公公心神恍惚,皇上却已经缓过了情绪,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长公主,开口:“姑姑,没想到你当初逃离了地牢。”
“但是你居然还敢出现在朕面前,傅峰,将她抓起来。”
傅峰抱拳:“属下遵命。”
“慢着,”长公主嘴角勾出一抹笑,笑意却不达眼底,“本宫堂堂大辰长公主,无缘无故,即使是皇上,也无权捉拿本宫。”
“无缘无故,”皇上皮笑肉不笑道,“上下皆知姑姑谋反,何来无缘无故?”
“谋反?你一张嘴本宫谋反本宫便谋反么,本宫可有认罪,大理寺可有定案?”
大理寺卿何言薄正好在场,听到相关话语,便上前一步,拱手道:“大理寺并未审案,长公主也未画押认罪,然铁证如山,谋反罪名自然而然定下。”
长公主看向大理寺卿,笑了笑:“何大人,铁证如山可未必,谋反一罪实属污蔑,本宫有冤案要述,何大人可接案?”
何言薄身为大理寺卿,早已将正义二字刻为座右铭,一听到“冤案”二字,下意识眉头皱起,他回忆了一下当年长公主谋反一案的经过,半响,摇头道:“本官觉得证据链充足,可以定罪,但长公主罪名为诬陷,请拿出证据。”
长公主不紧不慢道:“当年定本宫为谋反罪,罪证有三,第一,手持玄武令前往军营调兵的面具黑衣人,被玄武军副将张义阳指认为本宫身边的影卫辛陆。第二,黑衣人拿玄武令,被认为受本宫指使,概因玄武令一分为二,除了皇上身上那块,另一半就在本宫身上。第三,副将张义阳举报玄武军将领徐琼与本宫私交甚密,经搜查,徐琼帐篷中有大量与本宫交谈的书信,故认定本宫存在不轨之心。”
“本宫认为证据一不实,那时的黑衣人只是衣着扮与辛陆相似,他身上并没有明显令牌可以证明他的身份。”
长公主话刚落,众人下意识看向她旁边的辛陆,哦,这位腰间挂着一块玉牌,看来是真的。
浑身散发寒气的辛陆微微抬眸,指间的刀片若隐若现,众人立马收回目光,嗯,是真的。
“至于证据三,本宫与徐琼的书信,纯属捏造,凑巧,本宫有张义阳和姚符门生李罗来往的书信,信中两人以兄弟相称,李罗答应张义阳帮忙照顾他病中的老母,而张义阳也答应帮李罗做一件事。由此可见,张义阳是不是也与姚符有勾结呢?”
长公主身前一直躬着身子的老太监从怀里拿出信封,走到大理寺卿面前,大理寺卿接过信封,拿出信件一一浏览。
长公主接着道:“本宫的书信可以由专人验证笔迹,不知当年的书信可否拿出来一验真假?”
大理寺卿看完信件,摸了摸下巴,沉吟片刻,道:“当年长公主与徐琼的书信确实未经过专人验过真伪,只因案件未交由大理寺审查,其中书信并不在大理寺内。”
“够了,普天之下哪来第三块玄武令,它就是铁证,朕不想听这些废话!”皇上冲着傅峰大吼,“傅峰,还等什么,将人捉起来!”
“是。”
傅峰接下旨令,一转头,对上冷眼看着自己的辛陆,又觉得有些棘手,正要开口让禁卫军行动,一旁的南景王站了出来。
林境平拱手,语气诚恳道:“皇上,您觉得长公主不可能有证据推翻罪名,那让长公主下去又何妨,相反,不让长公主话,此案才更让人觉得蹊跷。”
何言薄最是看不得碰到不明不白的案子却没有后续,也上前请求道:“皇上,目前长公主所确实存在疑点,臣恳请让长公主将话言明,若长公主是扰乱视听,再入狱也不迟。”
一个二个竟都忤逆自己,皇上勃然大怒:“朕是皇上,朕抓起来就抓起来,你们都要造反吗!”
长公主看着皇上似笑非笑,开口:“皇上如此气急败坏,是因为事情脱离掌握,开始害怕本宫拿出真相么?”
皇上被长公主一激,气血上涌,磨牙道:“好,你,朕倒要看看,你如何颠倒黑白。”
“既然如此,本宫就将当日之事详细明。”
“春祭当日,皇上带领大臣出城前往神农山神农庙,及至半山腰,连公公接到传信,玄武军开始大举向京城方向进发,连公公连忙将此事报于皇上,皇上立刻拿出玄武令,交予身边侍卫,让其快马加鞭追上玄武军,敕令玄武军退回驻营。”
何言薄插话道:“玄武军认令不认人,持玄武令者可号令三万玄武军,趁皇上不在宫里,私自调动玄武军进京,此举乃与拥兵谋反等同。”
“何大人所言甚是,”长公主微微点头,认同何言薄的话,接着道,“普天之下确实没有第三块玄武令,黑衣人的玄武令可由玄武军将士作证为真,皇上拿给侍卫的玄武令可由当时在场大臣作证为真,两边都出现一块,大家自然认定黑衣人的玄武令是本宫这块,但是,若是两边出现的玄武令是同一块呢,毕竟这两块玄武令的出现存在时间差。”
此话一出,不少大臣露出一言难尽的眼神,这长公主为了脱罪,都开始胡言乱语了。
“你是,黑衣人拿着玄武令调兵,接着又跑去神农山偷偷把玄武令交给皇上,皇上再拿出玄武令给侍卫?”一个大臣抚掌大笑,语气里满满的都是嘲讽,“你可知这一来一回要花多少时间,等侍卫再拿着玄武令追上玄武军,玄武军早就入皇宫了。”
另一位大臣开口:“春祭时,我们与皇上同行,皇上身边的随从至始至终未变动过,也未有其他人接触过皇上,难不成一块玄武令可以凭空出现在皇上身上?同一块玄武令一属实荒谬。”
何言薄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长公主,道:“长公主的证据若是这个,此案便没有再提的必要了。”
长公主丝毫不在意众人的目光,开口道:“这便是信息误导和惯性思维,大家都下意识认为,玄武军进兵在先,连公公接到消息在后,玄武令最开始出现在玄武军这边。假设,玄武军其实没有发生任何异常,连公公慌报消息,皇上拿出玄武令,侍卫将玄武令传送给黑衣人,然后等玄武军出发一段路后,侍卫再赶上前阻止。”
“而本宫所言时间差,便在这里。”
长公主话刚落,皇上脸上一变,但很快,他强装镇定下来。
众人听完长公主的话,皆是云里雾里。
何言薄细细想了一下,摇头道:“没有证据,任何假设都不作数。”
“这是自然,”长公主微微一笑,再次认同何言薄的话,然后道,“证据就是时间。皇上一行前往神农庙,未带上日晷,大家都不知道具体时辰,玄武军营内有日晷仪,行军时也必带日晷仪,考究时间只能以玄武军为准,因玄武令事关重大,按规定,玄武军每次接玄武令都需将时间记录在案。”
“接黑衣人玄武令时,军营中记录的时间巳时四刻,之后玄武军整顿出发,当行至长梧坡时,侍卫赶到,此时玄武军记录的时辰为午时七刻,两次接玄武令的时间间隔为一个时辰三刻钟。”
到这,长公主表情变得意味深长:“本宫找了最好的千里马和马术最精湛的马夫,让他们从神农山半山腰一路快马加鞭到长梧坡,多次实验后发现,骑马从神农山到长梧坡最短也要花费一个时辰五刻钟,按照这个时间倒推,侍卫接到玄武令出发最晚也是巳时二刻。”
玄武军第一次接到玄武令是在巳时四刻,也就是,皇上将玄武令给侍卫时,玄武军压根还没见到黑衣人。
众人哗然,这一推导有理有据,不少人开始相信长公主谋反案另有隐情。
何言薄紧跟着长公主的思路,随即,他提出了疑问:“照长公主所言,两次出现的玄武令是同一块,那么侍卫大约于巳时二刻拿到玄武令,玄武军于巳时四刻接到玄武令,玄武令是如何在短短两刻钟时间,从神农山到玄武营的?”
“这个问题,本宫也想了许久,后来本宫发现,神农山下时常有猎户驯养猎鹰,这猎鹰十分聪慧,能传信能寻人,并且其飞翔的速度是马儿奔跑的三四倍,所以,当时侍卫接到玄武令,一边往玄武军方向赶,一边放出猎鹰,使其率先到达玄武营附近黑衣人所在点,黑衣人以玄武令号令玄武军后,再往回与侍卫汇合,最后玄武令重回侍卫手中。”
这一番逻辑下来,毫无漏洞,何言薄点头,认可了长公主的推理。
长公主看向皇上,慢条斯理道:“所以,皇上,你在玄武军接到黑衣人玄武令前便收到了玄武军起兵的消息,到底是因为你的手下开了天眼能预知未来,还是因为,这一切都是你自导自演?”
“朕……”皇上语气一顿,眼底精光一闪而过,抬脚踹在连公公身上,骂道,“好你个连公公,竟背着朕同姚符勾结,陷害朕的姑姑。”
连公公被这重重的一脚踹翻在地,一身老骨头差点散架,明白皇上的意思,连公公强忍着痛,跪伏在地,揽过过错:“是,是老奴与姚符勾结,意图陷害长公主,都是老奴的错,还请长公主恕罪。”
林境平略微挑眉,他倒是没想到皇上会推连公公出来顶罪,谎报玄武军消息的是连公公,皇上在听到消息立马拿出玄武令没毛病,至于侍卫和黑衣人联合一事,皇上硬要自己不知情也没办法。
“皇上,你是想你也被蒙在鼓里么?”长公主问道。
皇上连忙点头:“是啊,姑姑,朕真的不知道,是朕鬼迷心窍,朕误信……”
到一半,他便不下去了,因为长公主看他的眼神,玩味得就像在看一只猴。
“当日回宫二话不就将本宫入地牢的难道不是皇上吗,案子未移交大理寺审查就迫不及待地治本宫的罪不是皇上吗,当晚就派连公公来给本宫送毒酒的不是皇上吗,听到本宫一死,就派人前往红绫宫将宫中所有宫女太监护卫处死斩草除根的不是皇上吗?”
一句接一句都发问,皇上脸色越发难堪,长公主毫不留情地将他的伪装撕得一干二净。
“敢做不敢当,真是窝囊,”长公主不屑地看了皇上一眼,看着众人道,“依□□当年定下的规矩,无论皇子身份,残害皇室宗亲者,死罪。”
众人睁大了双眼,治皇上死罪,长公主这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
皇上不敢置信,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怒极反笑:“你要治朕死罪,朕是皇上,朕是至高无上的皇上,这天下谁能治朕的罪?”
一个老臣看着长公主,摇头道:“皇上乃一国之君,江山社稷离不开皇上,若皇上有罪,也应罪从轻处,老臣也知长公主心中冤屈不甘,此事的确是皇上德行有亏,不若这样,皇上下个罪己诏,自此斋戒忏悔三月,如何?”
长公主没有答话,辛陆面无表情道:“不如何,他必须死。”
“大逆不道,大逆不道!”另一个老臣出口,满脸愤慨,“长公主,你既安然无恙站在这里,也没受到多大伤害,应懂得凡事应适可而止,你要皇上死罪,难不成你想当皇上!”
长公主目光悠悠地看向那几个老臣,微微一笑,她开口:“也不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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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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