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江鱼来, 他离开神水宫并没有太久，满满算还不到两年；但对路满而言，记忆中上次来神水宫的确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多年未见, 哪怕水母阴姬所修炼的功法有延缓容颜衰老的作用, 她也抵挡不住岁月的侵蚀, 早已两鬓斑白。神水宫却是一如既往的圣洁美丽，一尘不染。

    见到两人相携归来, 且江鱼处处体贴周到，路满又挽起头发一副出嫁妇人扮, 水母阴姬立即猜出了一二。只是当真正得知江鱼入赘了女方家里, 且这些天来一直在吃软饭时, 她脸上的表情依旧十分精彩。

    “……你还记得自己的身份是神水宫传人吗？”

    她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危险, 一般人这个时候可能已经被吓到不出话来了, 但明显不适用于从皮到大的江鱼。他半点没被吓着, 还有胆子嬉皮笑脸地：

    “那可不, 您是不知道我媳妇儿有多厉害，反正现在都成一家人了，她的就是我的, 我的就是她的，不如咱们直接把这称号送给她吧？”

    “……”水母阴姬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这是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传人，死的话, 这十几年的功夫就白费了——得忍住。

    “滚滚滚！滚去把试炼通过了，就当是本座送你们的新婚礼物！”

    她一挥手，眼不见心不烦地将这对夫妻赶出门外, 随后宫南燕便带着二人去往后山的试炼之地。这位朋友也从昔日年轻貌美的女郎变成了梳着姑姑头、不苟言笑的中年女人，岁月真是把无情刀啊。

    不过宫南燕虽然表面上冷冰冰的, 但路满发现，她偶尔看向江鱼的眼神中溢满了关切与暖意，同样的，江鱼在她面前也很是放松，这两人关系应该挺不错。只是不知为何，她对路满的态度却是纠结中带着试探，既好奇又防备，实在有些复杂。

    “你母亲身体可好？”

    走着走着，宫南燕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路满顿时一脸雾水，半晌才反应过来宫南燕应该是将她当成十几年前那个“她”的后人了，不禁微微失笑：

    “咳……她一切都好，劳您惦记。”

    江鱼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目光在两人中间转，虽然听不明白，但他并没有贸然问出声，只是偷偷捉住了路满的手，在宫南燕的眼皮子底下与她十指相扣。

    他一向热情直白，喜欢肢体上的亲密接触，路满则更习惯与人保持距离，当初两人拜堂成亲后，同住一片屋檐下，着实磨合了好一阵子。

    “姑姑，那个试炼是怎么一回事啊，我以前怎么没有听过？”

    走了一会儿，江鱼开始听情报，宫南燕似笑非笑地瞄他一眼，摇摇头道：

    “宫主嘱咐我不能透露太多，具体情况如何，你去了便知。”

    江鱼当然不依，又软磨硬泡地缠着她问了好久，但宫南燕不愧为神水宫“最冷硬的女人”，铁石心肠到完全不为所动，最后也只是了句“能够参与试炼的一向都是本门最优秀的弟子”这样模棱两可的话。

    三人很快走到后山，宫南燕将他们带至一片树林，指着前方道：

    “穿过这片树林，你们会看见一个山洞，顺着通道往里走就是了。”

    完，她并没有停留，似乎怕江鱼再问东问西，立即转身走了。待宫南燕匆匆离开后，剩下夫妻两个面面相觑，既然暂时也找不到别的法子，只好继续向前。

    穿过树林后，又沿路走了几百米，前方果然出现一个山洞，洞口左侧竖着一块大石头，上书“禁地”两个大字，颜色血红血红的，似乎带着某种不详的气息。

    江鱼的表情已经有点难看了，但他怕吓着路满，还是故作轻松地笑道：

    “真是奇了怪了，这神水宫竟然还有我江鱼不知道的地方……娘子，要不你在外面等着，为夫进去看看？”

    “水母阴姬这是送给我二人的礼物……”路满想了想，动作轻快地摇了摇头，“或许我也应该一起进去，没关系的，两个人总比一个人要好。”

    话到这里，江鱼也没理由再反对了，于是最后两人手牵着手，一同踏进黑黢黢的山洞。

    开始是一段窄窄长长的向下延伸的通道，走到后面地势逐渐变得开阔，又缓缓向上，大概走了一刻钟左右，两人才看见洞外的亮光。

    东晋诗人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中记载：“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口，仿佛若有光……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这山洞的形状正像个躺平的漏斗，倒是与那神秘的“桃花源”有些相似。

    路满感觉牵着自己的手收紧了一下，始作俑者却似乎毫无意识，明他此时也许心中忐忑，心神不宁，起码并不如表面上所展示的那样轻松。

    “你紧张什么？”她奇怪问道，“这里虽然是神水宫禁地，但我们来此之前也经过了宫主的允许，难道她还会故意害你不成？”

    “哈！当然不会！”江鱼干笑了一声，沉默片刻，忽又叹气道，“我知道不该这样，但仍旧忍不住胡思乱想，我怕你受伤，怕遇到危险时自己不能保护好你，怕出现意外，怕很多很多事情……以前的我从来没有这样的烦恼，现在我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做事畏首畏尾起来，脑子里总是会有这样或者那样的担忧顾虑……”到这里他似乎有些不安，语气也变得心翼翼，“娘子，你会觉得我很没有男子气概么？”

    路满有点想笑，最后她也的确微微弯起唇角，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少年人的爱意总是热烈而纯粹，让人忍不住心生愉悦，当你感受到那份炙热爱意的时候，整个人就像泡在温暖的泉水里，又像是被冬日里暖融融的阳光所包围。

    她没有直接回答江鱼的问题，转而问道：

    “你知道西门吹雪么？”

    “西门吹雪……是剑神西门吹雪？”江鱼果然被她带偏，“我的时候听过这号人物，不过他好像很多年前就已经失踪了。”

    “不错，他的妻子是峨眉派的孙秀青，”路满点点头，面带笑意，但出来的话却不怎么动听，“那家伙娶了孙秀青之后，也和你一样，觉得自己好像变得软弱了，妻子和孩子成了他的牵挂，他的软肋，他再也不能心无旁骛地人剑合一。于是为了追求那至高无上的无情剑道，他最终抛妻弃子，消失于一个大雪天。”

    江鱼着实愣了好一阵子，而后忽然反应过来，求生欲立即上线，顿时义愤填膺地指责起来。

    “这……这大渣男！太过分了！”他边边快速眨巴着眼睛，力求让妻子感受到自己的真心，“这子还好没遇到我哥，不然可有他好看的！哼，还剑神呢，竟然做出如此道德败坏的事，他以后再也不是我的偶像了！”

    路满笑而不语，她虽然没有表态，但一个微笑就吓得江鱼心有惴惴，连忙指天发誓道：

    “娘子，傻子才会因为那种莫名其妙的原因抛弃妻子！你相信我，除非我死了，否则我这辈子都不会离开你的！没有男子气概算得了什么？反正我既不追求绝世武功，也没有什么远大的志向，此生能娶你为妻，足矣！”

    他一通真情流露的告白下来，只想着不能让媳妇误会自己，不知不觉中，紧张的心情也淡去许多，再不像之前那样心烦意乱了。

    “很好，你果然能够想通。”路满莞尔一笑，深藏功与名，“在我看来，一个人有没有男子气概，要看他是否具有男人的担当，若是连爱护妻子都做不到，何谈其他？”

    “很是很是，娘子得对！”他一听，连连拍着胸脯自夸，“我江鱼最是有担当不过啦！”

    这时两人已经走出长长的隧道，来到一座山谷中，此处风景优美，花香宜人，怎么看都不像是充满危险与禁忌的“禁地”。

    山谷并不大，景致一目了然，除了遍地野花野草，就只有不远处的花丛中立着一座孤零零的祭台。那祭台长久无人理，经受不住风雨的侵蚀，有些地方的砖块已经剥落了，边缘处爬满青苔。

    江鱼握紧妻子的手，轻吐一口气，做足了心理准备才开口：

    “走，咱们过去看看。”

    祭台上的机关还算简单，两人很快开了地道入口，顺着台阶往下走，整个地下宫殿的全貌渐渐展露在他们眼前。地宫内光线并不昏暗，墙壁两侧和顶上都嵌着水蓝色的珠子，那珠子不似夜明珠般明亮，但也散发着幽幽的微光。

    两人刚踏下最后一个台阶，头顶的石板就自动闭合了，路满拿出火折子吹亮，火苗轻微颤动，左右摇摆，明地宫中的空气是流通的，除了顶上，一定还有别的出口，他们便放下心来，继续向前探索。

    再往里是一个水潭，水潭中央矗立着一座人形雕像，那是一个脚踏浪花的女人，她双眼平视前方，脸上带着淡淡微笑，两只玉臂横在胸前，做了一个玄而又玄的手势。

    “啊，这位应该是我们神水宫的祖师奶奶，我曾见过她的画像。”

    看到这座雕像，江鱼先是有些惊讶，随后又反应过来，连忙同路满解释。

    路满没接话，而是观察了一下“祖师奶奶”的样子，忽然出声道：

    “水底下好像有东西。”

    雕像的双手都拈成了兰花指，右手在内，左手在外，但左手的指头却不是向上翘起，而是弯折下来，指向水潭底部，看着很是怪异。

    江鱼脱下外衣，灵活地钻进水里，没一会儿就从雕像正下方摸出一个油布包来。他把东西扔上岸，又转回雕像那边，依照着路满的指示将“祖师奶奶”的指头掰回原位，紧接着下一秒，地宫内响起“轰隆轰隆”的声音，后面的一道石门开了。

    两人顺着通道离开地宫，期间路满开了油布包，发现里面是一本名为《神水宝典》的秘籍。她大致翻阅了一下，开篇就是“天一神水”的炼制方法，后面还记载着内力“天水神功”和掌法“澎湃如潮”的武功要诀，这些皆是水母阴姬的毕生心血。

    江鱼一愣，随之也忍不住动容：

    “这是神水宫历代相传的典籍，据只有宫主才有资格借阅，没想到宫主竟然会传给我……”

    他的时候最开始是由一位叫“萱姨”的女人照顾的，后来萱姨得病去世，他就跟着水母阴姬，两人的确可以算作名义上的母子，但他从来没有喊过对方一声“母亲”，水母阴姬同样对他不冷不热。所以在此之前，哪怕他一直占着“神水宫传人”的身份，也从来没有想过水母阴姬真的会把宫主之位传给他。

    “她待你的确很好，”路满也真心实意地为他感到高兴，顺便还开了个玩笑，“是不是担心你作为赘婿，会受我的欺负，所以才特意送上这一份大礼？”

    江鱼也笑了：“娘子的欺负，能算欺负么？为夫甘之如饴……”

    他着便亲亲热热地挨了过来，眼看着一枚吻就要落在路满的脸侧，前方忽然响起一阵响亮的咳嗽声。

    像个抓早恋的教导主任一样断两人的宫南燕板着脸道：

    “宫主要见你们。”

    ……

    许是受到了触动，见到水母阴姬的第一眼，江鱼就立刻冲上去表明心迹：

    “母亲！今后您就是我的亲母亲！您放心，孩儿将来一定会好好孝顺您的！”

    水母阴姬：“……”

    哪来的熊孩子，给我滚出去！

    不得不，这位江湖上凶名在外的女人的确有种外冷内热的特质，她表面上很是嫌弃，眉梢眼角处却透露着亮晶晶的笑意。此时此刻，她不再是独步天下的武林高手，而是一位对孩子展露出温柔与慈爱的普通母亲。

    江鱼失去的母爱，在另一个人身上找了回来，而这个人曾经失去过一个女儿。他们填补上彼此的空缺，命运总是残酷又充满温情。

    路满站在旁边静静注视着这一切，多年前在神水宫发生的一幕幕快速闪过，逐渐与眼前的场景重合。生命的轨迹玄妙而神奇，似乎一切都有迹可循。

    后来有一次江鱼问她：“娘子，燕姑姑我的时候曾经见过你娘，她还抱过我呢！她是不是从就给我们定了娃娃亲？那这么算咱们两个可是天生一对啊！”

    路满：“……你燕姑姑错了。”

    “真的？”江鱼又黏黏糊糊地缠上来，“那为何初次见面时，我便觉得你面善，这难道不是你我二人命中注定的缘分？”

    路满被迫与他亲昵了半晌，面上一脸的生无可恋：

    “……是么？可能是孽缘吧。”

    这个时候江鱼已经当上了神水宫宫主，成了江湖上炙手可热的“大人物”，但是与妻子私底下相处时，他还是照样爱撒娇痴缠，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似的。两人玩闹一会儿，他不知从哪摸出来一支玉簪，心翼翼地簪在妻子的发间。

    “喜欢吗？我亲手雕的。”

    路满冲他微微一笑，脸上带着淡淡红晕，如同一朵娇艳的海棠花。

    江鱼忽然回忆起，自己儿时曾经捡到过一只受伤的鸟。那鸟儿通体纯白，梳理羽毛时姿态优雅美丽，他视若珍宝，不仅给它喂食，替它治伤，还时时将它带在身边看顾。有一次在廊下遇到了水母阴姬，一向沉默寡言的阴姬看见他捧在手心的鸟，竟然破天荒地了一句：

    “你应该把它关在笼子里，否则总有一天它会飞走的。”

    后来鸟儿养好了伤，果然飞走了，他很难过，为了哄他开心，姑姑们找来许多漂亮的鸟雀，有的羽毛靓丽，有的叫声婉转，但他都不喜欢，因为这些都不是他的那只。

    这么多年过去了，江鱼对那件事的记忆已经渐渐淡忘，而现在，他抱着怀里的另一件“珍宝”，耳边似乎又响起水母阴姬当初的那句话——

    “你应该把TA关在笼子里，否则总有一天TA会飞走的。”

    “我不会把她关在笼子里，”江鱼想着，“我要对她很好很好，让她永远也离不开这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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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

    改了一下结尾，免得大家都觉得要黑屋了

    （下章写萧十一郎的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