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鸡报晓, 万物初醒，天边刚露出一抹鱼肚白，郭府的上上下下就开始忙碌起来。厨房燃起炉灶准备煮早饭；马厩边的厮正在给马儿喂水喂食；从一家之主的主院到辈们住的侧院, 房里相继点起灯。郭靖、耶律齐、大武武等男人们在自家妻子的帮助下穿戴整齐, 待会儿吃完早饭就要各自出门, 去练兵的练兵、去巡查的巡查、去城防的城防了。

    郭府的二姐郭襄也起了个大早，她不为别的, 只是为了第一时间知道杨过的动向。自从上次在华山一别，杨过整个人就音讯全无, 完全失去了踪迹。关键是爹爹妈妈也丝毫不担心, 只“过儿有分寸的”, 但一日见不到大哥哥, 她便一日茶饭不思, 寝食难安。

    去门房那边问了问, 从昨晚到现在, “神雕侠”依然没有回来，郭襄拉着个脸，闷闷不乐地往回走。在通往客苑的那条路上, 她看见有丫鬟正端着托盘经过，这才想起一件事情：大哥哥虽走了，那天忽然出现的陌生女子却同他们一起回到了襄阳，似乎还与父母姐姐很相熟的样子。

    她不知道对方的身份, 也不知道那天大哥哥究竟和她了些什么，但她想，大哥哥的消失一定同这个女人脱不了干系, 也许对方清楚大哥哥的下落。

    郭襄这样想着，立刻坐不住了, 忙跟着送饭的丫鬟去了冷冷清清的客苑。

    只是计划容易行动难，她想起那天在华山上的惊鸿一瞥，忽然不自信起来。长这么大，她见过的所有美人当中，容貌最盛的自然是自家姐姐，其次就是妈妈，与她们相比，她的模样只能算秀美。除此之外，耶律嫂嫂、完颜嫂嫂以及程陆二位姑娘也各有特色，是不可多得的俊秀佳人，但仍比姐姐逊上三分。而那位路姓女子却生得美极了，与她姐姐不相上下。如果姐姐是灼灼其华的桃花，像间露一样灿烂绚丽，那她就是皎洁明亮的月亮，如天山雪一般温柔冷清。

    她和大哥哥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大哥哥见到她会露出那种表情呢？郭襄的思绪绕成一团，心中有股不清道不明的愁苦之情。她在院子外面徘徊了好一阵子，直到丫鬟都走了还是没能鼓足勇气。正当她纠结着要不要找姐姐来帮忙助威时，忽然听见“吱呀”一声，一只素白的手撩起门帘，屋里的人朝站在树下的她招了招手，嗓音温和，带着笑意：

    “是襄儿么？进来坐坐吧。”

    路满给她倒了一杯茶，见她一脸愣愣的仍是没回过神来的样子，不禁莞尔道：

    “你是来见我的么？为什么一直站在门外呢？”

    “我……”郭襄扭捏了一会儿，才声开口，“我只是想来问问你知不知道大哥哥去哪里了，他好多天都没有消息，我有些担心。”

    “大哥哥……你是指杨过？”路满沉默了片刻，语气微妙道，“唔，我不太清楚呢……我们很久没见面了，他好像也不太想见到我的样子。”

    “真的？”郭襄心翼翼地追问，“你和大哥哥……你们以前发生过什么吗？唉，可惜我出生得太晚了。”

    她似乎在惋惜自己不能参与杨过的过去，路满笑了笑，正准备开口时，门外忽然传来两声轻响，郭襄一愣，立即站了起来，惊喜道：

    “是大哥哥回来了！”

    她连忙推门出去，却发现门外站着的是黄蓉，顿时脚步一滞，面色微僵：

    “妈……你怎么来了？”

    “襄儿？你在这做什么？”黄蓉同样深感意外，没想到会在此处遇见女儿。

    “我……我来找路姐姐话。”郭襄揪着衣摆，讷讷回应道。

    黄蓉瞄她一眼，暂时按捺下疑虑，随口发道：

    “那你先去别处玩儿，妈要同路姑娘商量些事。”

    “哦……”郭襄撇撇嘴，磨磨蹭蹭地离开了，黄蓉看着她这副不情不愿的样子，无奈摇摇头，转而又对路满道：

    “让你见笑了，我这女儿便让家里人宠坏了，性子顽皮，不好管教。”

    “没有的事，襄儿机灵聪敏，我很喜欢。”路满掀起门帘，微微笑道，“郭夫人，请进。”

    听到自家女儿被夸，黄蓉自然也心情舒畅，她面上更添几分亲近之意，边抬步边道：

    “上次你提起为中原武林保留火种的计划，我和靖哥哥都觉得实行性很强，我有一些想法……”

    “火种计划”是路满此次的任务，虽然她一个人也能完成，但若有了郭黄夫妇这等武林领头人的帮助，实施起来会更容易一些，因此她才会跟着郭芙等人来到襄阳。现在看来这法子挺不错，黄蓉也明显意动了。

    正事聊完，一壶茶水也将近见底，两人面上皆带着相同的和煦微笑，看上去相谈甚欢。黄蓉放下茶盏，望着眼前这位无论是容貌还是气度都一如往昔的神秘女子，想起自己那不知身在何处的苦命侄儿，忍不住唏嘘道：

    “过儿是个痴情人，这些年来他虽然嘴上不，但我和他郭伯伯都心知肚明，他一直念着你，记着你，从没有一日遗忘过你……你这次回来又是什么算呢？”

    “这样么，那他为什么不肯来见我？”路满只是微笑，并不作正面回答。

    黄蓉见状便悠悠叹气：“再给他些时间吧，你一走这么多年呢，唉……”

    送走客人后，路满望了望天边的日头，转身进屋内拿了竹篓和锄头，准备去附近的山上挖些草药。

    “火种计划”非一日之功，她大概还要在襄阳停留一些时日，整天窝在院子里太过无聊，不如给自己找点事做。

    在外面游荡了大半日，路满踩着晚霞回到郭府。郭府的风气很不错，一路上遇到的所有人都扬着笑脸朝她问好，路满也一一回应过去。但她刚一踏进院，便感觉有些不对劲。路满放下背篓，目光扫过院落，忽然发现石桌上摆放着一束火红色的鲜花。

    她可以确定上午出门前院子里绝对没有这束花，大概率也不可能是下人收拾屋子时放的，因为这是一捧情花。

    情花色泽如血，花瓣片片舒展，就像刚采摘下来一样娇艳欲滴。路满看着看着，便伸出手去，似乎想要触碰它的花枝。

    一阵疾风掠过，刚刚还妩媚多姿的情花就像遭受了狂风骤雨一般，瞬间被个七零八落，残破的花瓣飘散在地上，瞧着可怜极了。

    路满掩唇轻咳一声，故作不解道：“送我花又不让我碰，这是个什么道理？”

    “谁是送给你的？”话间，面前飘然落下一道挺拔的身影，杨过蹙着眉头，一副生气又隐忍的表情，“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又是个什么道理？”

    路满眨了眨眼睛，目光柔和地望了他一会儿，手腕一翻，便将当初杨过送她的那把匕首递了过去：

    “是我不对，你若不想再见到我，就把这个信物拿回去吧。”

    杨过呼吸一滞，双眸凝聚在那把匕首上，目光中满是震惊与不可置信：“你要和我断绝关系？！”

    “不是，我没有，你误会了……”

    路满有些无奈，但杨过根本不听她的解释，连珠带炮地质问道：

    “你一走那么多年，刚回来就要甩掉我？路满，你还有没有心！”

    “……”她被问得哑口无言，目瞪口呆，只能嗫喏道，“我……对不起，我只是想尽力弥补过失。”

    杨过猛然闭上了嘴，胸腔不住地起伏，目光骇然，恶狠狠盯着她的模样像只受伤的凶兽。

    “我看你是想气死我！”

    他一字一顿地道，路满见他眼睛都红了，不禁心中一颤，蓦地软下语气：

    “当初不告而辞的确是我的错……过儿，我这次回来，不会再走了，你原谅我好么，别不理我了。”

    杨过一言不发，目光牢牢定在她的身上，沉默良久，他忽然上前一步，气势汹汹地将她拉入怀中，咬牙切齿道：

    “呵，你最好到做到。”

    “外出游历”的神雕侠终于回来了！这个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遍郭府上下，郭靖尤为高兴，立刻要办一场家宴迎接自己的侄儿。虽然时间紧迫，但厨房的师傅们还是拿出了看家本领，置办了一大桌丰盛的菜肴。

    晚宴上，人到得很齐，程英陆无双二位姑娘自从杨过在华山消失后，就向众人辞行，回江南去了，因此除了路满这个身份尴尬的外人，在座的皆是和郭府沾亲带故的“自家人”。有大家长郭靖黄蓉夫妇，三个孩子郭芙、郭襄和郭破虏，郭芙的丈夫耶律齐，两个弟子武敦儒武修文以及他们各自的妻子耶律燕和完颜萍，最后就是郭靖最喜爱的侄儿杨过。

    路满本想像之前那样在自己的院落用餐，一般丫鬟会帮她把饭菜送到门口，等她吃完后再收回来，服务极其到位。但这回杨过不由分地就将她拉了过来，刚把人哄好一点，路满不想拂他的意，所以哪怕厚着脸皮也端端正正地加入了这场“家宴”，坐在席间一派淡然。

    “过儿如今年岁不了，也是时候该考虑成家的事了，”郭靖笑呵呵地，几杯酒下肚便忍不住秃噜起来，黄蓉给他使了好几个眼色都没能止住他的话头，只能听着他继续大放厥词，“咱们过儿一表人才，丰神俊朗，又武功高强，品行高洁，乃是我大宋一等一的好男儿！哪家好女不倾慕于他？过儿你，可有中意的姑娘，若是有，尽管告诉郭伯伯，伯伯替你去亲！”

    黄蓉：“……”这傻靖哥哥哟，看不出来过儿还在同路姑娘闹别扭么，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重重咳了两声，劈手夺下丈夫的酒杯，虎着脸道：“你急什么？辈们的事让他们自己去解决，你少喝两杯。”

    郭襄闻言，抬眸含羞带怯地瞄了杨过一眼，又红着脸低头发呆。

    “中意的姑娘……？”他扬起眉，看似苦恼地想了想，实则目光明亮，俊眉疏朗，语气认真道，“我十多年前……就已经同她约定终身了啊。郭伯伯，怎么办，那姑娘现在若是想要反悔呢？”

    郭靖没听懂他的意思，一脸愣愣地“啊？”了一声，郭芙迷茫的模样与自家父亲如出一辙，不愧是亲父女。黄蓉抿着唇强忍笑意，席上所有人的表情都很精彩，掩饰般的咳嗽声此起彼伏，唯有郭襄睁大双眼，脸煞白。

    十多年前……她大概率还没有出生，便是出生了，也只是个奶娃娃。

    路满垂眸不语，镇定自若地用筷子戳着碗中的饭菜，尽力降低存在感，想要假装自己不存在。杨过却不肯如她的意，轻笑一声，便当着众人的面从怀里摸出一支桃花簪来。

    “郭伯伯你瞧，这便是她赠予我的信物，我也把我娘留下的匕首送给她了，我俩情投意合，两情相悦，这算是私定终身么？”

    杨过边边无辜地眨了眨眼，虚心请教道，灼热的目光飘到路满脸上，看得她秀颜生晕，又羞又窘，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算！怎么不算！”郭靖一拍桌子，胸中顿生豪气，“你直管拿着信物去那姑娘家中求娶，怎么能跟你定了情又反悔，天底下没有这样的事儿！过儿放心，郭伯伯这就替你们张罗婚事！”

    郭襄：“……”

    路满：“……”

    郭襄的一颗心沉到谷底，瞬间拔凉拔凉的，她呆坐了会儿，仍有些不愿意接受，忍着眼眶中的泪水问道：

    “大哥哥……你，你真有喜欢的人了么？”

    她的声音不大，但席上多数人还是听见了，杨过莫名瞄她一眼，似乎意识到什么，立即坐直了身子，郑重回答道：

    “是的，我早已有心悦之人，此生除了她，我杨过绝不会再爱上任何人。”

    他话音刚落，郭襄就腾地一下站起身，掩面狂奔出去，郭芙黄蓉等人在后面一迭声地唤她，她也没有停下脚步。郭靖虽搞不清楚状况，但见女儿竟如此失态，破坏了好好的家宴，便拍下筷子，面上隐有怒色：

    “郭襄这娃儿忒不懂事，成日闯祸，吃个饭也不肯安生，简直被骄纵得无法无天了！”

    黄蓉见丈夫正在气头上，也不敢劝，怕他更添恼怒，郭芙却没有这个顾虑，扭头便向耶律齐问道：

    “齐哥，襄儿这是怎么啦？”

    她性子一根筋，很多事情单凭自己是琢磨不明白的，但身边有聪明人可以替她解答呀，年轻时问母亲，成家后便问丈夫，一问一个准。

    耶律齐面色有些尴尬，他并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同妻子探讨姨子的感情生活，便倾身过去声道：

    “芙妹乖，回去再告诉你。”

    “哦……那好罢。”郭芙点点头，立刻不纠结了，反正这是在襄阳他们自己家中，现在又没有战事，妹妹应该不会遇到危险的。

    一顿饭就这么潦草收场，路满回去的时候身后一直坠着个尾巴，她不话，跟在后面的杨过也不话，直到进了院子，他仍然没有要走的意思，路满便转过身，没好气地问道：

    “你做甚么？我这里只有一间房。”

    “送我未婚妻回房，不行么？”他漫不经心地回答。

    “谁是你未婚妻了？”路满闻言顿时气结，却见杨过又特意摸出那支桃花簪，捏在手上光明正大地把玩，她张了张口，瞬间哑火。

    ——自己给出去的簪子，含着泪也只能认了。

    杨过俊眉微挑，似笑非笑地望了过来，眼中含着似有若无的情意：

    “你谁是？”

    “……”她想起刚刚在席上郭靖拍着胸口要替他们“张罗婚事”的样子，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莫名有些心虚，“虽然……但是……你这样伤妹妹的心不太好吧？”

    “可是怎么办，我的心已经被伤到千疮百孔了。”杨过捏着她的下巴，俯身过来亲了亲她的唇角，身上带着微凉的气息，“是谁这么坏啊？你怎么不心疼心疼我呢，没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