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滔滔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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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烟头见到沙漠很兴奋,在沙子里滚。何唯觉得,它可能是在车里吸食过量尼古丁,神经中枢受损了。可怜。

    烟头忽然不动,专注倾听,又用前爪刨沙子,半个身子都钻进沙坑,很快又钻出来,脑袋晃得拨浪鼓一般,甩得沙粒横飞。何唯眼尖地看见一个动物钻出来,仓皇逃窜,像是沙鼠。

    烟头也发现了,遗憾得汪汪叫,此地空旷,叫声传很远。

    幸好两人走了一段路程,不会扰到别人。

    很奇怪,刚才何唯自己散步,不敢走远,男模特加入后,她更是暗中多了分警惕。这会身边换个人,不知不觉就走出老远,也不曾回头,像是没了后顾之忧。

    周熠也在看烟头自娱自乐,然后:“它可好了,呼哈睡了一路,现在精神百倍。”他低声:“我时候就想养只狗。”

    “养只大型的,最好是狼狗。”

    “我爸答应在五岁生日时送我一只,因为先要等我长大一点,他,要养狗就得一切都自己来,照顾它,训练它,陪伴它。”

    他忽然顿住,像是一不留神才出这种本不愿分享的话题。

    隔了会儿他又继续:“狗的忠诚,其实就是一种占有欲,它们有领地意识,习惯藏起食物,还会把主人也当作自己的私有财产,所以会拼了命去保护。就像刚才烟头攻击别人,就是以为你有危险。”

    何唯:“我刚才看见你给它手势。”

    周熠一愣,笑了下:“果然好眼力。”

    “你太过分了,人家可是靠身体吃饭的,留疤怎么办?”

    “他是鸭子?”

    “……”何唯后悔跟他搭腔,就该让他一直尬聊,可她还是了句,“我没看清是怎样的手法。”

    “我教你。”

    ***

    何唯回去时,皮皮佳盘腿坐床上,如老僧入定,走近看睡眼惺忪,手里握着手机。“我正要给你,又怕耽误你好事。”

    何唯愣一下,“哪有什么好事,快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她走了一通,也很乏,意识模糊得即将入睡时,忽然想到,那个男模特身上少了什么,虽然练了一身腱子肉,皮肤也晒得恰到好处,但那都是刻意做出来的,被狗咬一下都那么紧张。

    而那个人,一切都是真实磨砺。

    那一身的疤痕就是最好的证明。

    第二天一早起床,又补拍了几个镜头。

    然后奔赴第二站,大草原。

    接下来第三站,水上公路,这个有点远。

    为了赶工期,马不停蹄,何唯准备好要在飞机上敷的补水面膜,可导演却改了主意,修整一上午,下午出发,去黄河边。

    这倒不是他变卦,而是“金主”的意思。

    当然这事儿何唯并不知情,她只知道,那个男模特没再回来,是接到一个新工作,连夜坐飞机回去拍摄了,也没还回不回,也不知道到底没那一针。

    不知道是不是某人所谓的“补偿”。

    她懒得多想,好吃的灌汤烧麦让她忘记了一切。

    每个地方都有特色美食,这里是肉食动物的天堂。手中的烧卖,来自大草原最优质的羊肉,咬一口满满的肉汁,不膻不腻,鲜香四溢。

    她边吃边想,要给烟头留两个。

    嗯,还是留一个吧。

    倪佳佳边吃边吐槽:“那个卷毛,我问他们来干什么,他居然遛狗……话时还偷瞄我的胸,不知哪冒出个棒槌。”她话头一转,“不过周男神也的确够神的,拖家带狗,披星戴月,开几百公里探班。”

    她这话时,眼神儿还往这边瞟,可惜只看到何唯陶醉的吃相,没有别的讯息。倪佳佳叹气:“难怪你看不上那个麻豆。”

    何唯却想到另一层,难怪要空出半天,什么全体整顿,明明就是让那个人补眠。这个孙导演,不仅鸡贼,还够狗腿。

    库布齐沙漠在国内众多沙漠里,连前五都排不上,但它也是比较特别的一个,曾经是令京城人闻之色变的沙尘暴的罪魁祸首,如今是绿化治理成功的典范。当地政府把黄河水引入沙漠低洼地,沙地变湿地,沙漠里惊现绿洲。车队就从这片绿洲驶过,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致如油画般铺陈开去。

    周熠和导演同车,在后面压阵。

    烟头跟何唯同车,它站在何唯腿上,脑袋探出车窗,沿途不时出现一处水潭,有水鸟掠过,在空中留下一串清脆鸣叫。另一边,皮皮佳举着手机各种拍。

    车速平稳,何唯心中一派平静。

    几个月来,变故丛生,她的命运也跟着跌宕起伏,一颗心紧张、愤怒、焦躁、动摇、怀疑一切。哪怕这次出来看似淡定,但身负重任也难免有些压力,在此刻,得以舒展。

    手台里传来导演激动的声音,下达最新指令,“停车,要在这取景。”

    导演之所以这么激动,不仅是因为景色难得。而是经过他一番游,某人终于点头。

    不是加大预算,而是献身艺术。

    这一趟不虚此行,连连挖到宝藏。

    可是他没想到,另一块宝藏却不干了。

    导演没想到何唯会如此抵触,之前明明都很好话的样子,莫非也不幸被那谁“收割”了?再一想到听的传言,这两位看似相安无事,其实势同水火。

    何唯态度坚决:“他加入,我就退出。”

    导演那人气质如何独特,你们俩一定会产生奇迹般的化学反应,没用。搬出“为了销量,为了企业”这样高大上理由,也无济于事,无奈地下了车。

    车里只剩何唯一人。

    烟头被皮皮佳带去遛弯,当然它一下车就迫不及待冲向水潭,激飞犬的天性让它一看见鸟类就把持不住。皮皮佳被它遛着跑一通,累得弯腰歇气儿,就见宁宇晃悠过去,毫不留情地笑话,皮皮佳立刻反击。

    当然这都是凭肢体语言脑补的。

    何唯正四下量,驾驶座车门被开,一股熟悉的气息涌入。

    何唯仍保持着望向窗外的姿势。

    微风送来青草的气味,她不动声色地用力吸入。

    周熠坐了会儿,才开口:“你怕什么?”

    何唯不话。

    他问:“怕你爸看到?”

    何唯还是不理会。

    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他如果要阻止,早就该行动了。”

    何唯这才回头,“你什么意思?”

    周熠在后视镜里与她对视,一字一顿:“你永远也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何唯眼里闪现出愤怒,“你胡。”

    周熠平静道:“事实胜于雄辩,等着吧。”

    何唯却从他语气里感受到不寻常,她手伸向门把手,同一瞬间,车子启动。瑞和这一款车,起步超快,她脑子里还停留着他刚才那两句话,后背被猛然一推,仿佛灵魂即将出窍。

    周熠面色沉静,却把车开得飞快,简直是把它当跑车开。

    一路疾驰,车窗外景色不断变化,直到听见水声。

    何唯反应过来,这是到了黄河边。

    想起一句俗语:不到黄河心不死。

    看着前面那人的背影,她心里忽然一阵发酸。

    周熠停了车,率先下去。

    何唯坐了会儿,听着流水滔滔,觉得既然来了不看一眼有点亏,也下车。

    这里是一处浅滩,但近期雨水充沛,也是浊浪滚滚。天色晦暗,水上有雾,目之所及,像一幅巨大的山水画,而且是北派山水,浑厚雄奇,气韵天成……

    有的人既在看风景,也成为风景的一部分。

    背影孤傲,仿佛天地之间一只独行的兽。何唯故意站得远一些。

    不知是保持距离,或者是便于观察。

    周熠回头问了句什么,被水声盖过,何唯没听清。

    他走过来几步,重复了句:“以前见过黄河吗?”

    “去过壶口。”

    他笑了下,“我去过浪底。”

    他又看向水面,回忆道:“走在铁索桥上,滚滚黄河从脚下奔腾而过,那种感觉还真不错。”

    何唯往旁边让了两步,没留意脚下,石头湿滑,身子一歪,立即被人扶住。

    然后,就甩不脱那只手。

    她皱眉,视线落在握着她左臂的那只手上,听见他问:“你怕什么?”

    “这里没有别人。”

    这话简直是,何唯不作声,用手掰他的手指。

    可他的指头坚韧无比,像是紧紧抱住石头的树根,誓要合二为一,又像是猛禽的利爪,死死抓住猎物,她用五根对付一根都撬不动。

    他的鼻息落在她额头,温热的,而且越来越热。还有些水花飞溅,像是零星的雨点,湿两人的脸,何唯的脸忽热忽冷,一颗心越发急躁起来。

    周熠其实也好不到哪去,相比之下,他更受煎熬。他伸手撩起她脸侧一缕被湿的头发,像是要认真看她。又像是怎样都看不透,索性擒住她的下巴,头偏一点靠近。

    被一种无法遏制的渴切驱使着一路追来,来到沙漠,满目苍凉,看到绿洲,似乎看到了希望,眼前滔滔黄河水,也依然不能止渴,唯有这两片柔软的唇……

    眼看就要一亲芳泽,周熠忽然弓起身子,堪堪避开一拳。

    他迅速攫住那只纤细手腕,拳头比他,劲头却很凌厉,出拳的姿势也还挺专业,显然是练过了。

    他气笑:“你总是给我惊喜。”

    何唯抬眼,睫毛上不知是水珠,还是泪珠,眼睛清亮,那表情既羞且怒。

    她应该知道自己美,却未必知道什么时候是最美的,对他来,就是这一刻,既柔弱又倔强。这片沙漠的蒙语名叫“弓上的弦”,一如他们之间的剑拔弩张。不知道是因为渴望而危险,还是因为危险而越发渴望。

    他又要亲,她又出脚。

    这回他有防备,抬脚躲开。

    何唯越挫越勇,踩脚,踢腿,提膝攻击要害,像被俘获后仍不甘心的兽,毫无章法地蹬着细腿,那一下下又如鹿乱撞到心上。

    他用双臂困住她,“好了,别闹了,再闹咱俩一起掉进黄河,真是洗不清了。”

    何唯仍在挣扎,一言不发,咻咻地喘气儿。

    他贴着她耳边问:“听过水鬼吗?”

    “黄河过去经常淹死人,就有了专业捞尸人。到时候发现一对男女,紧紧抱着,人家会怎么想?”

    “嗯,一定是殉情。”

    到殉情两个字时,热气吹进耳朵,经由耳道,传至心房,骨头都要酥了。何唯忽然不动了,倒不是被撩拨的。而是感觉到两人之间的异样。

    某人也僵了一瞬,随即抱得更紧。

    滚烫而紊乱的呼吸喷薄在她耳下,颈间。

    他含糊地:“我不亲你就是了。”

    这一拥,仿佛天长地久。

    因为每一秒都分外煎熬。

    何唯尽量转移注意力,从某人密不透风的怀里找个角度去看风景,看到了远处有几点白色,点缀在灰黄的水面上,再细看,是鸟,不是一般的水鸟,脖子很长,姿态优雅,像是天鹅。

    再次坐进车子里,天色已暗。

    调头后,背对黄河,身后涛声依旧,前路晦暗不明。

    周熠不急着走,抽出一支烟,又放了回去,烟盒随手扔到副驾座。

    何唯仍固执地坐在后面,也不催促。

    他看着液晶仪表盘,电池电量,剩余续航……他做了下心算,自语般:“如果不折的话,应该能坚持开回去。”

    何唯看过去,心里一凉,想骂人,但她现在真是没脾气,也没力气,还有点心律不齐。

    周熠:“如果开到半路就没电了,证明这车质量不行,什么续航里程大突破,都是吹牛,也不值得我’献身‘。”

    何唯腹诽不已,谁求你献身了?不过她的确听不得他诋毁自己老爸辛苦做出来的车,火苗飕飕地燃起来。

    他又问:“要不要跟我赌一把?”

    何唯不语。

    他继续道:“实话,一直以来,我对这种新能源车都比较排斥,道理当然也懂,但还是觉得燃油车更方便,够气势,就像到了这沙漠,就得开个油老虎’涮沙子‘才过瘾。今天走了这一趟,也让我的想法有所改观。”

    “沙漠绿化,靠的是一棵树一棵树地栽,世界要变好,需要每个人都从自身做起,同样,瑞和要走出困境,也需要我们共同努力。”

    何唯无法反驳。

    这理由太强大,直接把她放到瑞和对立面,世界的对立面了,不跟他联手拍宣传片,就是与地球为敌。

    她问:“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他答:“想和你一起做一件事。”

    ***

    回去时,天黑了,那伙人还在原地。

    点上野营灯,席地而坐,边吃边等。

    烟头已然成为团宠,跟着吃香的喝辣的,宁宇让它作个揖,答谢各位主赏,它配合地把屁股对准他,摇起尾巴,众人爆笑,倪佳佳还拿着遛狗绳,笑得最畅快。感谢烟头替她报了一箭之仇。

    面对众人的疑惑目光,周熠一本正经地:“我们去了河岸,看这边适不适合取景。”

    导演递过烟,帮他点上,问:“怎么样?没用手机拍下来?”

    周熠抽一口烟,才道:“很一般。”

    金主既然发话,那就肯定是很一般了。虽然听当地人最近有天鹅路过,十分难得。导演当即决定,下一站去老牛湾,长城与黄河的握手处。

    华夏儿女炎黄子孙的两大骄傲,车在那开一圈,更加有意义。

    众人纷纷赞同,金主也没有异议。

    有人用手机外放音乐,一首老歌:“让我们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策马奔腾共享人世繁华,对酒当歌唱出心中喜悦,轰轰烈烈把握青春年华。”

    很俗气的歌词,却引起共鸣,除了是一部分人的青春注脚,或许每个人内心都有一个策马奔腾的梦,即便困在钢筋水泥丛林,也要借由钢铁座驾驰骋。

    皮皮佳单手托腮,跟着哼歌,一脸的心驰神往。

    青春少女,性格讨喜,这一伙人都以捕捉美为职业,自然不缺好眼光,有好几道视线都落在她身上。何唯这几日看在眼里,也不时趣,好友有望脱单,由衷替她高兴。何唯没加入任何话题,专注陪伴烟头,给它掏耳朵,给它揉撑得鼓鼓的肚子,不枉它千里迢迢来扑奔她。

    在这么多双眼睛下,那个人应该没有再看过来,可她却总觉得有两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饱含着与众不同的温度。

    作者有话要:

    2019.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