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懿丘呼吸急促起来。

    消失了好几周的人在这里偶然碰见, 她有一种难以言状的不真实感，像是连续几日的坏心情都有了落脚点。

    男人望见她，身形顿了顿, 烟含在嘴里抽一口, 风扯着把烟雾卷走。

    地上剩着一地的烟蒂。

    顾承林掸一下烟灰, 人从暗处走到她面前来。

    敞开的衣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低领线衣里面的衬衫解了颗纽扣。

    这样风尘仆仆的穿着，将他锋利的五官削弱几分。

    “怎么来这儿了？”

    他声音很沉，带了病气的沙哑。

    林懿丘心里跳一下：“你生病了？”

    顾承林垂眸：“还好。”

    “我们考完试了，班上同学来这里聚餐。”

    “嗯。”他点头。

    简短的询问后，他没再出声, 目光只看向远处的高楼灯火。

    林懿丘心里揪了一下, 悄悄抬头望他一眼, 他的面容很是消沉疲倦。

    她有些微的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他这几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冷风里的静默分外难熬, 没一会儿，两人几乎都要冻僵了。

    顾承林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林懿丘。

    自己现下是个什么状态他心里清楚，也不愿把这最阴沉的一面展现给面前的妹妹看。

    他失了耐心, 又从兜里掏一支烟, 沉声催促：“还不回去吗？”

    林懿丘一怔，他这是在赶她走？

    “没事，我不回去。”她没如他意, “我们找个店坐一会儿？这里好冷。”

    她看他衣裳单薄得很，在凛冽寒风里站着，像是随时都要羽化登仙一样。

    顾承林不悦地蹙一下眉，他视线透过寒冷的空气望她。

    林懿丘的心一下子就凉下去, 她深吸一口气，强撑着去迎他的视线。

    “走吧……我们去那家奶茶店坐一会儿。”

    她软声劝他，手指一指前边亮着广告牌的店。

    见顾承林身形不动，林懿丘心一横，上前一步拉住他的手就往那边走。

    直觉告诉自己，他要是再不去暖和一下，明天一定会得重感冒。

    顾承林显然没料到她有这个举动，脚下被她拽得微微一踉跄。

    手触到她温热的掌心，只一瞬，他的意志力也堪堪动摇，默认地顺从了。

    林懿丘牵着他不敢放开，直到进了店，不得不落座的时候，她才松开他的手。

    顾承林不爱甜食，她自作主张给两人一人点了一杯鲜牛奶。

    而这热乎乎的牛奶，男人也只抿了一口就推开了。

    “班级聚餐不回去没关系？”

    他视线仍旧看着窗外，但语气已然比刚刚缓和不少。

    林懿丘抬头瞧他，顶回去：“那你站在外面吹风明天感冒了也没关系？”

    顾承林哑然，他定定看她，不带什么情绪地笑一声，没接话。

    他的头发被刚刚的风吹得有些乱，几缕发丝搭在额上，他平常不留刘海，此刻也就显得整个人尤为散漫清颓。

    这样的顾承林不多见。

    林懿丘垂眸，心里有片刻的寂然。

    她想问他发生了什么事，可瞧他这般低郁，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忽然想到一事，她抬头：“承林哥，肖裕上周来找我道歉了，是不是你……”

    “嗯。”

    “那你这边……没什么事吧？”

    顾承林看她一眼，语气寡淡：“我能有什么事？”

    这句反问把她后面的话堵在嗓子里。

    林懿丘愣住，心里闷闷的，她不爱听他这样的话，便直接对上他的目光，正色

    “我是怕赵驰坤会暗中算计你，这怎么叫没事呢？”

    顾承林不着痕迹地顿一下，望着她的眼神倏然幽深许多。

    妹妹脸上有明晃晃的担忧，她这样看自己，眼眸黑亮而坚定。

    这话由耳入心，蓦地让他生出几缕陌生的悸动。

    他去摸火机。

    “别抽了。”

    林懿丘手一下伸过来。

    顾承林怕火燎到她，烟没来得及点，顷刻合了盖子。

    随即，手上一空。

    男人看她依旧执拗的表情，他是真拿她没办法。

    嘴里咬着的烟也往桌上一扔，语气几近无奈：“好了，我不抽。”

    林懿丘这才作罢。

    她手撑着半边脸，看似是在瞧外面的夜景，其实所有的注意力还是放在身前的顾承林身上。

    他像往常一样叠着腿，身体往后靠，一手搭膝一手放在桌上。

    身形倒映在墙上，与窗外黑天低云的冬夜混在一起，有一种隐隐的萧然。

    她想安抚他，却又实在无从着手。

    空气缄默片刻，顾承林却先开口了：“马上放假了？”

    “嗯，考试刚刚考完。”

    “回国么？”

    “不回。我得留下来把社会实践的学分给修了。”

    还是简单的一问一答，但明显，两人都已回到正常语气。

    “社会实践……是去找兼职？”顾承林继续问。

    “我还没想好，但找兼职是最简单的。”

    她抿一口牛奶，奶沫浮了嘴边半圈，舌头伸出来舔一下又乖乖收回嘴里。

    顾承林看她这下意识的动作，眼神只一下触及就顷刻移开。

    “嗯，”他应一声，“不回去也好。”

    顾承林垂眸，拿起刚刚自己推远的那杯牛奶又喝了一口，热度透过杯壁传至手心，唇齿里一股温热的奶香，直达胸腔。

    脑海里仍旧残留着妹妹方才无意识舔嘴唇的一幕。

    唇红齿白，如夜里的一道电光石火。

    连自己都有点不敢相信，他会在迎风抽了半包烟后和她一起坐在奶茶店里喝牛奶。

    “肖裕是自己撞我枪口上的。你放心，没什么事。”

    男人语气柔和不少，他眸子恢复往日的清澈。

    顶上的澄黄吊灯映一点在他眼里，显得他眼里的琥珀色更加幽邃。

    他一直在看她，林懿丘有些不敢呼吸。

    “承林哥……”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一声唤是出于什么意图。

    是想阻止他的视线，还是想继续此刻宛如触碰灵魂的对视？

    也许，仅仅是沉溺之时，下意识的一声喊。

    “嗯？”

    而偏偏，顾承林回应了。

    他手臂搭在桌沿，微微往前倾身：“怎么了？”

    就这个迁就她、等她下文的姿势，让林懿丘的心逐渐鼓跳。

    “我……”

    自然是不出个所以然来，她脑海里白茫茫的。

    突然，桌上的手机来电破这凝滞的微妙。

    林懿丘微微一吓，她像是仍处在方才的状态里。

    顾承林见她迷蒙的模样，伸手点一点旁边不断震动的手机。

    “你同学在催，你该回去了。”

    -

    电话里的谢忱要她直接去商场大门口和他们汇合。

    林懿丘起身，刚要走回冷风呼啸的观光台原路返回时，顾承林拉住她。

    “别往那走了。外面冷。”男人也站起身，带着她从正门出去，“我们坐电梯下去。”

    这一块她之前没有来过，今晚能在观光露台上撞见他，纯属误误撞。

    本以为顾承林只是给自己指一个路，可他却，“我们”。

    男人拉着她的手腕，实实在在地将自己送到了商场门口。

    远处的同学聚在一块儿，大多在相互道别。

    林懿丘挣动一下，顾承林松开她手腕，

    谢忱终于看见她，赶忙招手：“你去哪了？”

    林懿丘摸摸鼻子：“……去外面转了一圈。”

    谢忱目光瞧见她后面跟上来的顾承林，了然一笑：“不好意思啊，我不知道你哥哥也在这里。”

    她用眼神问，我没扰你们吧？

    林懿丘哭笑不得：“我本来就准备走的。”

    “哟，我才不信呢，”谢忱笑，凑近她，声，“你这一脸不情不愿。”

    “我可没有。”她眉心一跳，下意识否认。

    顾承林则静默地站在一边，他眼神认真地望着混在人群里的林懿丘。

    妹妹穿着白色羽绒服，在没有温度的霓虹里，一颦一笑顾盼神飞。

    林懿丘和班上同学了招呼，才又走到他面前。

    她背后是喧闹的马路，顾承林攥着她手臂往自己跟前带了点。

    脚尖碰脚尖，两人呼出来的白雾撞在一起。

    林懿丘站稳，从兜里掏出她刚刚情急之下“没收”的火机。

    “这个还给你……可别再抽了。”

    风把她的碎发吹得起起伏伏，周遭灯影幻生幻化。

    每一帧画面都不轻不重地敲在他心上。

    他手指碰到她温凉的掌心，声音依旧沉哑：“好。”

    林懿丘再抬头望他最后一眼，她退后着：“……那我和同学回学校啦？”

    顾承林手抄进大衣兜里，他目光不清道不明：“回吧。”

    趁着绿灯，林懿丘跟着大家一起过马路。

    身边车流如织，行人接踵。

    走到对面，她脚步停住，回头往那处看。

    顾承林的身形已然淹没在茫茫交错的人海里。

    五光十色的夜晚，什么都看得见，唯独，再瞧不见他了。

    -

    考完试后的生活无聊又繁杂。

    先是学校为期三天的冬令营，社团活动和校园讲座一个接一个，她兴致缺缺，大多都是得过且过。

    公寓里的同学也陆续收拾行李回家过圣诞，就连谢忱也定了机票，她倒不是回国，她准备飞去欧洲陪姐姐一块过年。

    谢忱看林懿丘人怏怏的，临别前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别太想我哟！二月份开学我就回来了。”

    相处半年，林懿丘也不再局促两人之间的拥抱，她手臂回抱一下就把人往外推，笑：“快走吧，还赶飞机呢。不要气我这个不回家的人。”

    “你哥哥不是在这边，四舍五入也算回家——我错了！我这就走！”谢忱笑眯眯的，见林懿丘手就要拍过来，立马拉着行李箱溜了。

    偌大的公寓，短短几日人全部走光，只有窗外黑枯枝朽的黑胡桃树还在冷风里勉强立着。

    后天，学校公寓封楼。

    林懿丘先托冯又谦在外面租了房，又在唐人街找了一家海鲜餐厅的兼职，她准备假期修满学校规定的社会实践学分。

    B市冬日雨雪多，从她工作的餐厅落地窗往外瞧，五颜六色的灯光都混在白色的雪景里。

    距上次遇见顾承林，又过去许久。

    偶尔空闲时发呆，她回想起的，都是男人消散在人海里的那一幕。

    宛如一片再普通不过的雪花落地，溶进茫茫黑夜里。

    这晚，林懿丘工作到晚上九点，整个人已是筋疲力尽浑身要散架一样。

    晚点客人多，她甚至连饭都还没来得及吃。

    拖着沉重的身体换完衣服，她坐在更衣室里闭眼休息。

    一想到过会儿还要自己搭车走路回去，林懿丘心里一阵乏力。

    像是处在快要崩溃的边缘，她大脑一片放空，是真的很想眼睛一闭一睁，自己就已经躺进床里了。

    头往后靠着墙板，没过多久，包里的手机响了。

    林懿丘一激灵，是不是顾承林给她电话了？

    摸出手机一看，是母亲林佩。

    她双眼一暗，瞬间就有装作没听见的冲动。随着手机不断震动，在即将自动挂断的前几秒，她犹豫不过，还是接了起来。

    “学校放假了？”林佩也许是因为等她接电话等了较长时间，语气一上来也就有了不耐烦的审视意味。

    “……嗯。”她面容垮下去一点。

    “都不跟家里一声？”林佩不满，“怎么，这么不愿意回来？”

    “不是，我还有学分没有修满。”林懿丘试图解释。

    “那你平时都在干什么？”林佩皱眉，语气尖锐，“别人都不用放假去修学分，就你特殊？”

    她攥攥手机，疲惫地：“我……”

    “好了先不这个。”林佩不等她完，兀自话锋一转，“我听，你上个月和顾家大公子一起去了N市？”

    林懿丘只觉得自己脑海里有一根绳持续绷紧，她陡然生出一种放弃求生的颓然：“嗯，去了。”

    “林懿丘，风声能从北美传到国内来，你是嫌给林家惹的事还不够多？”

    听着电话那头的厉声质问，她恍然大悟——

    原来，隔了两三个月的母女通话，仍旧不是来关心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