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林只觉得手中一空, 面前的姑娘一霎就消失在房间里。

    周遭似乎还留有她身上阳光的味道。

    看着空空如也的手，末了，清声一笑。

    今日是B市入冬来难得的好天气, 下午三四点的阳光透彻轻盈, 被窗棱整齐切割地投进来, 白色地砖上波光粼粼的。

    顾承林掀开被褥下床，他趿了拖鞋走到窗前，一把将另一半的窗帘拉开，好让阳光蔓延得更深一些。

    外面是喧嚣的钢铁大楼，再前面是查尔斯河。

    他似乎觉得不够，便伸手推开一半的窗。

    冬风依旧冰寒, 但灌进胸膛时却没有想象中那般凛冽。

    稍稍抬眼, 还能瞧见玻璃前飞舞的细灰尘。

    吹了会风, 转身时，他正好瞧见沙发那边，桌子上的纸被风卷起, 连带着笔一块儿滚落下去。

    好像是妹妹刚刚在写的东西。

    顾承林阖了窗，走过去把纸和笔捡起来。

    纸张上有整齐对折出的纸痕。

    朝上那一面是林懿丘从昨天开始就陆续记下来的术后注意事项和饮食清单。

    中文和英文没有规律地混杂在一起，她的字体是方块状, 一笔一划清清楚楚, 看着极为舒服。

    顾承林淡淡笑一下，把纸翻过来——

    右上角是印出来的一寸彩色登记照，里面的姑娘穿着学校里统一的西服, 碎发全部别上去，露出巴掌大的鹅蛋脸。

    也许是面对镜头时有一瞬的羞怯，略带僵硬的笑容里也有清纯的灵动。

    往下看则是她这次AP微观经济学的阶段考试明细。

    四个板块的百分比得分标注出来，成绩等级为B, 下面还有M大考务处盖的鲜红印章。

    顾承林拇指抚过纸上印刷并不清晰的彩印照片，试图将照片区域的褶痕压平。

    倏地，他听见房门一响，余光里那抹身影又磨磨蹭蹭地回来了，手上仍旧提着两碗包盒。

    “怎么回来了？”男人挑眉，语气里有罕见的捉弄意味。

    林懿丘背靠着墙，她脸涨得通红，控诉：“……你刚刚怎么不告诉我病房里就有微波炉！”

    顾承林一哂：“你不是也没问我？”

    “……”

    林懿丘窘迫又羞恼地看着他，一下子发现他手上还拿着自己的成绩单，而他的拇指正刚巧不巧地按在自己照片的脸上。

    “……”

    顾承林见她一双眼盯着自己。

    也不知道该什么，便只好夸奖她：“……考得不错。”

    林懿丘皱眉看着他，不满道：“你还翻我东西。”

    顾承林颇为无辜：“……没翻。给你捡起来了。”

    闻言，姑娘还是站在原地警惕地与他对视了两眼，才走过来一把拿走他手里的成绩单。

    同时不忘拎着手里的包盒去微波炉边加热吃食。

    粥和汤一块儿放进去，微波炉调准时间，林懿丘靠站在一旁。

    顾承林落她半步地跟过来，陪她一起等。

    空气里有微波炉“嗡嗡”的运作声。

    林懿丘稍稍抬眼，注意力从微波炉里面的红光转到身边男人身上。

    他脚上是医院统一的一次性拖鞋，宽松的裤管往上是瘦而紧实的腰腹和胸膛。

    衣服由昨天的藏青色换成了黑色，明明是很有烟火气的居家服，可挂在他身上仍旧显得人清寥疏落。

    林懿丘还是不敢往上看他的眼睛：“你大概什么时候能出院？”

    “这周末吧。快了。”

    “嗯。”

    顾承林垂眸，只瞧见她轻微颤动的睫毛，对着阳光，像染了一层金色。

    没几分钟，微波炉“叮”地一下，提醒时间到了。

    林懿丘想伸手去端里，却被男人按住，“很烫。我来吧。”

    话落，他拿过一旁的隔热手套把粥和汤都端到沙发前的桌子上。

    男人虽然吃得不多，但也没让林懿丘干看着，拿手机也给她订了晚餐。

    两人一并坐在沙发上吃了饭。

    林懿丘还在想下午在门外听到的事，心里丧气自己没有早一点把赵驰坤的话复述给他听。

    终于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

    她照样去关灯。

    顶灯灭了，顾承林床头的壁灯还亮着，他坐在床沿边看文件。

    清薄灯光下，显得他身影尤为幽暗。

    林懿丘站在原地望了他一会儿，抬脚走过去。

    “……承林哥，我想和你个事儿。”

    顾承林抬头，见她一只手抱着手臂，神情里有踌躇也有不出的沮丧。

    他不由一愣：“怎么了？”

    姑娘又不作声了，她又在不停地掐自己的指关节。

    “别挠。”

    顾承林捉住她手臂，把人往跟前一带。

    林懿丘趔趄一下，也就顺力坐在了床沿上。

    男人头低着，捏着她手臂在灯下查看有没有被抠破的地方。

    她手指忍不住蜷一下。

    语气在这样的场景里有些不着不落：“……承林哥，其实那天我都听见了，但我后来忘了和你。”

    顾承林不解：“什么？”

    “……赵驰坤抢你项目的事。我听见了。”林懿丘声补充，“明明你可以避免的。”

    男人动作停住，他定定瞧着她，像是在确认她今晚的坏情绪是不是都是因为这件事。

    而林懿丘却垂着眼睑，躲避他的注视。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顾承林将她手放回去，语气听不出情绪，“你听与不听、与不，这一遭都在所难免。”

    他心里清楚，是他父亲要压他，就算没有这次的赵驰坤，也会有下次的其他人。

    可妹妹哪知道这一层，她眉头仍纠结着：“那也会比你现在要好一些啊。”

    顾承林认真地看她：“丘，这件事到这里就结束了。不要再想它。”

    话都到这了，林懿丘虽然还是不太能释怀，但面上总没那么沉闷了。

    她抿抿唇：“还有一个问题。”

    “问。”

    “你这次……亏了很多钱么？”

    顾承林没想到她问这个。

    他思忖片刻，不知道是在计算数字金额还是在斟酌措辞如何回绝这个问题。

    林懿丘摸摸鼻子:“不方便就算啦。”

    片刻，男人答：“也不算多。”

    “不算多……”她没有这个概念，索性问，“有七位数吗？”

    顾承林瞅着她。

    “……多了少了？”

    “少了。”

    林懿丘眼神惶恐，手下意识攥住他的衣摆。

    “……八位”

    男人仍旧看着她没出声。

    林懿丘已经尽全力地自我代入了一下——要是这是林家公司的年度财报亏损负债值……

    她倒吸一口冷气，眼神放空地看向窗外。

    这还叫不算很多？

    顾承林看她惊恐又恍惚的模样，伸手在她头上揉了一把，手掌按在她头顶，轻轻扳着她脑袋，迫使她只能看向自己。

    男人背对着壁灯光源，琥珀色的瞳孔显得分外幽深。

    里面有十足十的笃定和野心，也有藏在眼底不动声色的柔软和笑意。

    “放心。亏再多也回得来。”

    -

    周末，顾承林终于出院。

    吴正宪开车来接，回的还是那栋砖红色的联排别墅。

    隔了一周再来，林懿丘心里有些许微妙之感。

    别墅提前联系了专门的钟点工来扫，除了那片荒芜的庭院，里里外外都收拾了一遍。

    顾承林虽然做的是微创手术，但一个月内还是要以静养为主。

    林懿丘想了想，还是将那张折成方正一块的成绩单塞给他。

    男人一愣，摊开纸张翻过背面去瞧，上面的注意事项和饮食清单写得更详细了一些。

    他看她：“成绩单都不要了？”

    林懿丘手插在兜里，她有些不自在：“……反正纸质成绩单以后又用不着。”

    “你按照上面写的来，总没问题。”

    “嗯。”顾承林眼神微动，“谢谢。”

    后面几日，两人又回到自己的生活节奏里。

    林懿丘仍在唐人街这边的海鲜餐厅里工兼职，虽然如常辛苦，但面上的精神状态却比前几日好了太多。

    而顾承林算是过上了近十年来从未有过的清闲日子。

    学校寒假期间事情不多，再加上他决定把散在外面的投资都收回来，N市公司那边要开的视频会议也变少了。

    临近新年，更多时候他都是待在家里，偶尔看看论文，或者写一些新的研究方向议题。

    林懿丘怕他依旧不按时吃饭，只要有时间，她一定会去顾承林的别墅里陪他一块吃饭。

    她把成绩单背面朝外贴在冰箱上，而他们的餐点，也按照这份“饮食清单”严格执行——两人挨个把唐人街上中餐馆的外送点了个遍。

    这么一来一往里，两人的微信也不知不觉重新用了起来。

    也许是男人近几日彻底闲了下来，她每断断续续发过去一些日常琐碎的闲聊，他都会及时且耐心的回复。

    ——像是一种稳定而心安的联系。

    她很是满足。

    这日，林懿丘和Cloris一样的班时，两人站在餐厅门口里的迎宾台旁。

    她们工作时常常一起摸鱼聊天。

    在Cloris再一次发现林懿丘不自觉露出浅浅笑容时，她稀奇极了，实在忍不住问：“你最近是遇上什么好事了？”

    林懿丘不明白：“什么？”

    “别瞒我哦。我好几次都看见你在偷笑了！”

    林懿丘下意识去摸自己的嘴角，她不觉得：“……有吗？”

    “有！”Cloris特别肯定，“要不是我没在你身边看见其他异性，我会以为你开始恋爱了。”

    林懿丘显然被她这话吓到，更让她心头一颤的是，在她话落的那一刻，她瞬间就想到了顾承林。

    可……恋爱？和他？

    她呼吸停住，几乎无法想象，这该是多遥远的一件事情。

    遥远到，这个词在她脑海里浮现时，都是游离且空白的画面。

    ——她从没深想过这个问题。

    林懿丘只能赧然一笑。

    整个人却像是猛然给拉回了现实，她从绵软飘忽的云端落回平坦地面上，那些不断积攒的兴奋也随着这句话慢慢消散了。

    Cloris并没有发现林懿丘情绪的变化，她眼睛继续看着外面来来往往的各色人群。

    倏地，她视线定在一处。

    “林，你看你看——”她赶紧去搡林懿丘的胳膊，朝窗外那地方扬扬下巴，“好帅一男的！”

    林懿丘还在回味方才心底溢出的低沉情绪，被她这么一扰，不由皱眉。

    可一抬眼，她却是怔住了。

    顾承林站在餐厅玻璃墙外，身上是青灰色的毛呢大衣，手随意抄兜，背对稀薄散落的阳光静静立着。

    他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她身上，仿佛已然看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