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祸国妖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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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伴君如伴虎,一不留神,就会掉脑袋。

    哪怕这个君,是个弄丢了祖宗百年基业,被胡人南下得抱头鼠窜,连夜逃出京师的昏君窝囊废。

    君要臣死,夫要妻亡,此身难留。

    天色向晚,凉风习习,滚滚暮色排山倒海般压来。

    宋莺时独自倚在危楼之上,凝眉俯瞰这巍峨的临都皇城。

    楼高万丈,手可攀星,是昏君为了悦神,大兴土木建造了两年还未竣工的登仙楼。

    身后是连绵起伏的火烧云,面前则是历经了百年风雨早已褪色斑驳的古城。满目江山,半城烽火,隔着一道郅琏山,却隔不住群狼窥伺的兽眼。

    不过这与她也没什么关系。

    一个即将殒命的祸国妖妃,与其操心这些有的没的,倒不如想想哪种死法更体面些。

    宋莺时的结发丈夫是昏君,而她,自然是家喻户晓的祸国妖妃。

    与其他持美行凶作威作福的前辈们不同,除了有同样显眼的颜值,其他更无半点相似之处。既未搅事,也不曾插手前朝国事,最最重要的是,她从未受宠。

    这个妖妃当的,属实憋屈。

    宋莺时嫁给江霜序的时候,他还只是个头顶闲王虚职的纨绔子弟,因为母家出身不好,直接被踢出夺嫡备选队伍,老早就被赶出京师,丢到西北朔州封地里自生自灭。

    朔州苦寒,风沙肆虐,一眼望去只见长河荒漠,和黄沙中苟延残喘的破旧城池。

    莺时自在这里长大。

    她见惯了渺渺茫茫的黄沙白雾,见惯了春风不度的荒原野冢,也见惯了朔州皮肤黝黑,嗓门赛破锣响的莽撞汉子……所以,当自京都远道而来的王爷游街而过的时候,宋莺时简直惊为天人,只一眼,就动心。

    少年时的江霜序,着实漂亮的没个人样儿。

    白衣白马,墨发雪肤,整个人高且消瘦,冰雕雪琢一般。眉是远山眉,眼是天上星,眉目中自带着疏离与哀愁,眉心一点朱砂痣,平添些许烟火气息。

    他身穿广袖长衫,衣袂飘飘若举,从发丝到足尖都不染纤尘,就是有人他是刚从天上下凡而来的谪仙人,莺时也会相信。

    总之,他一出现,衬托的旁边人个个都是浊泥。

    现在回想起来,莺时真想一巴掌呼自己脸上:你就是馋他身子!

    江霜序其人,人如其名,秀雅至极。凡尘俗事,他半点也不挂心,爱美酒,好美食,没事儿就荡舟在洛水之上寻欢作乐。

    人生左右不过享乐二字。

    巧了,这事儿宋莺时熟悉啊!

    论吃喝玩乐,全朔州没谁比她更在行。

    春日踏青,艾草团子又糯又绵软;盛夏烧烤,洒满辣椒粉的肉串在烟火中跳舞;秋夜赏月,冰皮月饼内嵌着酸甜的果蓉;冬雪初霁,围在铜锅旁捞热腾腾的涮羊肉。

    都是“吃”界翘楚,个中高手,俩人也算有共同爱好的知己,也算是一起吃饭听曲儿的狐朋狗友。时间久了,双方父母都觉得水到渠成,自然而然的结为夫妻。

    那时候没人能猜到,胡人铁骑踏破一十二洲,尖刀一般撕破版图直插入京都王城,甚至于,直接把皇帝自王座上掳了去。

    皇城乱成一锅粥。

    皇位一空就是三个月。

    早先为了坐江山不惜明枪暗箭撕破脸皮的各位皇子们,这下也不挣了也不抢了,满口的孝悌忠信,推过来,让过去,谁也不愿接这个烫手的山芋。

    既怕自己屁股没坐热就被那蛮人当成活靶子,掳去见太上皇,又怕错失良机,被哪个人精捡了便宜。

    这时候,一拍脑袋,想到了远在朔州的傻兄弟。

    等载着夫妻俩的车马一路自朔州南下京都,荒唐闹剧才始拉开序幕,往日美好,都变作一地鸡毛。

    而今日,就是这场又臭又长的烂戏落幕的时候。

    莺时为此特意穿了件石榴红的轻纱长裙,难得的涂了胭脂,点了朱唇,头顶的九凤金冠琳琅作响。

    还真有几分祸国妖妃的气势。

    可惜,没有人欣赏这朵簪在帝王衣襟前,看似娇艳,却气数已尽的锦上花。

    “宋贵妃,皇上召见,请您速速前去未央宫。”

    来的是个年轻男子,面白无须,身形瘦削。他头戴冠帽,身披鹤氅,脚踩皂靴,身穿绯红麒麟袍,身后呼呼啦啦跟着七八个身穿宝石蓝太监,皆俯首躬身,无比恭敬。

    正是殿前红人,从二品御前总管,杨潇。

    语气虽然恭敬,可话时,面上表情却透露出几分怜悯。

    “看来皇帝已有了决断,是鸩酒还是白绫?”

    杨潇闻言一哽,讷讷不敢多言,只把背脊深深伏低,躬成只虾子。

    “哈,”宋莺时自唇角溢出声轻笑,提起裙角拾级而下,扭头对他漫不经心道:“怕什么,我就随口一问。”

    “你也甭担心,我知道,前朝那些老头子早把我当成狐狸精再世,苏妲己附体,恨不能拼着老骨头亲自冲进后宫来清君侧!

    一提仗只知道退退退的怂包,这会儿却硬气起来。

    对了,前两日前朝百官不是跪在金銮殿前抗议来着嘛,怎么样,饿晕了几个”

    “仨,”杨潇低声:“被抬着出的宫门。”

    “剩下的呢?”

    “都还跪着。”

    莺时顿时乐了:“那我可得去看看。”

    杨潇知道她一向把礼法规矩视如云烟,见拗不过她,只得跟随。

    等宋莺时坠着串尾巴来到殿前时,日辉燃尽,华灯初上。金殿前,晚风吹动屋檐角铜铃。微醺的晚霞轻轻,托着失群的孤雁飞远。

    萧瑟寒风中,几十个老头跪在冰凉的汉白玉地板上瑟瑟发抖。

    他们有的是名臣大儒,有的是百战将军,这会儿都已老了,腆着肚子,满头虚汗,用戴满扳指的手轻轻敲酸痛双腿。

    在看到宋莺时的那一刻,几乎同时被按下暂停键。

    妖妃还是那个妖妃,穿一身妖里妖气的艳俗红衣,挽青丝,戴金冠,点绛唇,涂丹蔻,完全不知道低调俩字怎么写。

    不知礼数,肆无忌惮。

    “巧啊各位大人,相约一起罚跪呢?”

    “妖妃,你还敢来此!”

    一众大臣们见到她,气得后槽牙咬紧,颤颤巍巍的手指头抖啊抖,满脸写着悲愤,面朝金銮殿方向以头抢地,边哐哐磕头,边大呼叫:“陛下啊!陛下啊!这个狐媚善妒,祸乱后宫的妖女如若不除,九州岌岌,四海不宁啊!”

    莺时一听,乐了,嗤笑道:“九州四海大夏现如今丢的只剩半壁江山,就一条洛水河了吧,哪儿来的四海?”

    宋莺时本就不是知书达理千金大姐,也学不来虚伪做派,一撩裙摆,懒懒散散地席地而坐,摆出唠家常的姿态,直截了当不废话:“你们是真的觉得我宋莺时就是个祸国殃民的妖妃,大夏朝有今天都是因为我在搅风搅雨”

    “也未免太看得起我了吧!”

    “我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一没兵,二没权,穷的叮当响,还不如几位大人富裕呢,哪里来的财力物力去招兵买马,上下点,搅动整个大夏朝的风云”

    “巧言令色,”尚书大人气得山羊胡子乱颤,以手扶地艰难趴起来,指着莺时的鼻子骂道:“你这个狐媚惑主的妖女,勾引的殿下沉迷享乐,好逸恶劳,骄奢淫逸,肆意挥霍。如今更是横征暴敛,修桥建庙,为修建登仙楼,强征三千民壮。妖妇,你还有脸争辩,简直是恬不知耻。”

    “好逸恶劳这点我认,其他的嘛……”

    莺时想了想,若有所思道:“令是皇帝下的,旨是太监颁的,户部征赋税,工部司建造,礼部敲定礼仪规制……这一条条一项项多如牛毛,全是六部大人们各司其职经办的。哪儿有我插手的地方?”

    “诸位都是国之栋梁,中流砥柱,大夏朝的肱股之臣。

    我也了解大人们想找个替死鬼,好把自己摘干净的迫切心情,但这借口也太扯了!

    各位都是老奸臣了,官腔,耍心眼,讲诡辩,样样不在话下。枉你们在这儿跪了两日,就没想到什么更好的捏词吗?”

    “你,你在胡言乱语,血口喷人!”

    众大人被这一波明褒暗贬的讽刺气得面色涨红,想反驳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只好低下头去窃窃私议道:“这祸国妖妃,迟早要遭天谴的!”

    “不过别人,就开始扣帽子。”

    莺时嗤笑,站起身来俯视这一张张被戳穿心思后恼羞成怒的面孔,笑着道:“诸位抬爱,过奖过奖,我可担不起祸国妖妃这么响亮的名号。”

    “大人们慢慢跪,皇帝召见不便久留,咱们就先唠到这儿。改日再叙。”

    把刻意压抑着音量的骂声甩在背后,宋莺时头也不回的往后宫走,刚到乾清宫门口,就听见一阵让人耳朵起腻的娇吟软语。

    实在不巧,殿内有外人在。

    还是个熟人。

    庐阳王妃,苏婉儿。

    杨潇听见屋里的动静当即红了脸,殿下实在荒唐,才这么一会儿,又和夫人搅到一起。

    他赶忙伸手要去拦宋莺时,被她一个眼神钉在原地。

    宋莺时许久不曾进皇帝寝宫了,竟不知道他在此处金屋藏娇。

    昏君,臣妻,再加上一个妖妃,今儿这出大戏可真是精彩纷呈。

    “来得不巧。”

    宋莺时拂袖转身。

    就在众人长舒一口气,以为她是撞破奸情羞愤难当,心灰意冷,准备识趣离开之时,她反身对着门板就是一脚。

    哐嘡一声巨响,脆弱的门板砸在地上。

    阳光自大开的门框灌入,撕破被重重帷幔遮挡住的昏暗寝殿。

    亮堂堂,白花花,晃的人眼发晕。

    床榻凌乱,四肢纠缠,苏婉儿细白的皮肉露在阳光中,胸脯起伏不定,活脱脱是一只受惊的白兔。而江霜序则白着脸栽倒在床,双目失焦,俩眼发直,额头上沁出豆大的汗珠。

    看来都吓得不轻。

    伴随着苏婉儿刺耳的尖叫声,宋莺时坦然迈步进了殿中,旁若无人地上前开窗,让清风冲淡满室暧昧的石楠花味儿。

    生怕影响他们发挥,体贴地压低声音声道:“你们先忙,不用管我。”

    “陛下,妾身就在这儿等您办完事儿后召见。您办您的,只当没看见我。”

    而后很自觉地搬了个凳往床边一坐,俩眼直勾勾盯着床榻,饶有兴致的样子。

    见皇帝许久没有动一下,也是有些替他的身体状况忧心着急:“陛下!陛下!不要灰心丧气,相信自己你能行,撸起袖子加油干。”

    “要不妾身给您唱首劳动号子加把劲儿来来来,调整呼吸,注意节奏,再来一次。”

    随即清了清嗓子:

    “挺起腰啊抬起腿啊!”

    “提起精神加把力啊!”

    “一夯一夯落实处啊!”

    “千锤万凿排万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