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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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天天黑得晚,八点也还算不得傍晚,空中只隐约沾了些昏沉暗色。大片大片的火烧云漂浮在天边,橙红色,染红了脚下青色石板路。有些风,自东吹到西,又从西往南吹,吹开孟西陆肩上丝,吹开许砚风额前发。

    树下很多阿婆阿爷在纳凉,身下竹制躺椅摇摇晃晃,手中蒲扇一扇一扇带起一阵微风,着旋儿卷进了自东向西的风里,不知停泊在何处树梢,进了谁家窗户。

    清平镇不大,书店与孟西陆家相隔也只十几分钟的路。许砚风将她送到巷口便离开。

    孟西陆转身看他的背影,他很高但也有些单薄,专属于少年人的纤细。他走路很稳,不快不慢,一步一步踏到实处,很突兀地给人一种稳重的感觉。

    她摇摇头,暗笑自己想得多。

    孟西陆到家时,陈冰玲和孟冬已经吃过饭。餐桌收拾得干干净净,什么都没留,剩菜剩饭也没有,她有点失落,右手不自觉摸了摸肚子,幸好之前吃了碗面。

    想到那碗面,孟西陆鼻尖似乎又萦绕了那股香辣的味道,灼热又呛人,直扑进食道里,险些流出眼泪。

    好像又有点饿了。

    孟西陆撇撇嘴,家里很安静,陈冰玲和孟冬也不知在哪儿,索性她也没出声,想回房间去。

    刚想开房门,却听到爸妈的卧室里有谈话声顺着缝隙飘出,听声音好像是舅舅。

    孟西陆感觉有点奇怪,蹑手蹑脚将耳朵凑近,声音清晰了不少。

    “孟辉已经有半年没有回来了,准是跟那个狐狸精跑了。”

    陈冰玲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听不出难过,有些怨毒和愤恨。

    “家里现在挺困难吧?”

    只听舅舅叹了口气,轻声问道。

    “存款够冬冬大学学费了,我再找份工作,攒点儿钱,咱们冬冬是一定要上大学的。”

    陈冰玲边哽咽边话,含混不清。

    “那西陆怎么办?”

    “西陆?我只管她到高中毕业,她要是自己有本事,就自己挣钱上大学。”

    孟西陆听到这里,心里一根钢针猛刺,她抿了抿嘴,转身回到了自己房间。

    陈冰玲声音再模糊哽咽,她也听得很清楚,冬冬和西陆有多大的不同。

    她一直都是这个家最多余的人。

    孟西陆出生的时候恰逢外公去世,陈冰玲和父亲素来感情深厚,每次看到西陆都想起自己去世的父亲,向来对西陆有诸多不喜,只偏爱自己的大女儿孟冬。尽管慢慢地父亲的去世对她的影响已经逐渐消失,但她对西陆的不喜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似的天经地义。

    时候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东西都是孟冬先挑,剩下的给她。有时候孟冬都想要,便都搂进怀里不撒手,陈冰玲每次都:“先给你姐姐,下次我再给你买。”

    西陆知道,永远都没有下次。

    有一次爸爸孟辉回家带了几件儿东西,孟西陆偷偷看了一眼,都是些时下流行的玩具和女孩子喜欢的首饰。

    照例是孟冬先挑,轮到孟西陆已经只剩下了一个看起来不知道的干什么的魔方,但孟冬见那个丑丑的正方体在孟西陆手里转动,还会变颜色的时候,又很想要。

    “我想要那个,我和你换!”

    语气高扬,是个名副其实的公主。

    孟西陆不肯,也不话,只死死地瞪着孟冬。

    孟冬见西陆这副态度,气得瞪大了眼睛,粉脸涨红,发泄似的将她那个蝴蝶结发卡上的塑料钻石扣了下来,接着将发卡狠狠地扔在了西陆脸上,就跑回房间大哭了起来。

    边跑边哭边转头看陈冰玲,好像再,妈妈快来哄我。

    孟西陆哂然一笑,眼睛微动。发卡的塑料边缘划过眼睑,生疼。

    最终魔方和发卡都被陈冰玲拿走,哄她的宝贝女儿开心。

    第二天,孟冬的头上别了一个和昨天一样的完好无损的发卡。

    孟西陆等了好久,妈妈始终没有给她送来本应该就是她的的魔方。

    她越来越不爱话,每次陈冰玲和孟冬两人亲亲热热地一些母女贴心话的时候,她就躲回自己房间去。久而久之,孟西陆好像成了远客,寄宿在这家里,只在吃饭时间露面。其余时间她在哪在做什么,陈冰玲一概都不管,她只管她饿不死。

    没有孟冬长相甜美,也没有其它女同学那么会扮,又不爱话,孟西陆好像成了一个怪胎。在家里没有人理,在学校也是个隐形人,老师记不住她,男同学不屑和她来往,女同学也不愿意和她交朋友,因为她总不话,在一起老是冷场。

    孟西陆将自己伪装成与世界格格不入的样子来面对其他人,却独自一人满足又开心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在这个家里,唯一对西陆没有偏见的只有孟辉一人。他知道西陆在家的生活不好过,总在他在家的时候给西陆多一些补偿。

    孟辉在外地工,每半个月回来一次。他每次回来都带西陆去公园,去书店,去各种各样好玩的地方,他会给西陆讲很多他经历过的或者从别人那儿听来的趣事,带她去看电影,去棋牌室看人牌。孟辉性格外向,喜欢玩儿,有很多各种性格不同职业的朋友,他带西陆去见他的朋友们,他们带给她一个不一样的世界,不是孟冬那样的只知道芭比娃娃和公主裙的世界,她去海洋馆看了美人鱼,也去博物馆看了神仙像,她还有一本厚厚的童话故事大全,尽管她没有可爱的发卡,没有漂亮的裙子。

    孟西陆觉得,自己年少时期所有快乐的来源,都是她的爸爸。

    可是陈冰玲却,爸爸和狐狸精跑了?

    孟西陆已经十三岁,自然明白狐狸精的含义。

    爸爸怎么会做这样的事?西陆不信。

    可是算算时间,爸爸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回来过了。他还答应下次回来时给她带镇里没有的书。

    要是爸爸在,肯定不会只让她高中毕业这样的话。

    她很想爸爸,想和爸爸一起去没有去过的地方玩,想爸爸摸着她的头安慰她,想让爸爸带她离开这个家。

    妈妈的差别对待像钢针一样刺穿西陆的心脏,虽然已经习惯这种刺痛,但当钢针微微转动,这钟刺痛就会加剧,伴着心悸一齐将她击倒。

    她心里有事儿,翻来覆去睡不着。一会儿想到那未曾见过面的外公,一会儿想起妈妈和孟冬,一会想起爸爸,一会儿想起下午刚刚认识的那个大哥哥,想得多了,累了,便也就睡了。

    孟冬比西陆大三岁,此时正高二,过完这个暑假就要读高三。陈冰玲对孟冬期望很高,事无巨细无不亲自理。

    孟西陆早上起床时,孟冬已经起来背了一会儿英语单词,她撅着嘴在陈冰玲面前撒着娇,女儿情态尽显,孟西陆手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忍不住了个寒颤。

    陈冰玲正在餐桌前给孟冬剥鸡蛋,蛋壳散落在碎花桌布上,与花瓣融为一体,红红粉粉煞是好看。见孟西陆下来,她一边将鸡蛋递给孟冬,一边清清淡淡地:“你看看你姐姐,知道早起学习,你能不能对学习上点儿心,成天就知道吃吃睡睡。”

    语气里尽是责备。

    孟西陆低眉顺眼,“我知道了。”

    孟冬在一中,而孟西陆在二中的初中部,两人学校不在同一方向。孟西陆出门时,陈冰玲正在给孟冬收拾书包,两人低声细语不知在谈论什么,时不时低笑几声。

    孟西陆看了一眼便转身出门,现在已经七点快二十,再不出发就要迟到。她不像孟冬,早上有陈冰玲送。

    早上七点多阳光已经很盛,青石板路被金色光线照得发光,细细碎碎的光芒映进她眼睛里,亮得像两颗黑葡萄。

    经过“等风来”书店时,她看到大门上着锁,她刻意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向里张望,深灰色窗帘像老式电影院的幕布,遮挡着透明玻璃窗,经过阳光的投射,只能看到自己的鬼祟倒影。

    孟西陆吐了吐舌头,定了半晌才继续向前走。

    快到学校时,她看见前面那个熟悉背影。

    孟西陆有点兴奋,想要奔过去冲他招呼,谁知许砚风正好转头,只淡淡扫过她一眼便转回头,一副不认识她的样子。

    是了,她根本就还不认识他。

    孟西陆感到有点失落,控制不住地看着前面的许砚风。

    他旁边还有几个男生,应该是同学,都未穿校服,斜背着书包,勾肩搭背呼呼喝喝,一副不良青年作态。有一个男孩头发不知喷了多少发胶,高高竖起,染成了栗huangse,活像只炸毛的公鸡。

    可是她知道,他才和那些社会青年不一样。

    他们不知在什么,他嘴角一直含着笑,阳光在他锋利下颔,朦朦胧胧的竟有些温暖,他手指间香烟燃至一半,似乎是忘了吸,手指微微抖动,半截烟灰掉落在地,摔碎成点点落尘,融进石板缝隙。

    孟西陆看着他们进了隔壁二中高中部的大门。

    她心中暗喜,原来自己和他离这么近。

    可转念一想,又失落起来,自己还不知道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