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郑自明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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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户部。

    郑自明埋头疾书,唐满翻看着卷宗,皱眉道:“郑大人,你又弄错了。”

    “......”郑自明抬起头,露出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好,我知道了。”

    “这都多少回了......”唐满暗自嘀咕着,却看见郑自明手臂上绑了一条白麻带,不禁一愣。

    他家有人办丧事了?

    但郑自明平日就与户部众人不大熟,此时更是没人敢问。

    直忙到月上梢头,郑自明方才揉了揉眼睛,拖着疲惫的身躯往家走。

    家门口挂满了白灯笼,里头也是一片令人心悸的素白。头七未过,灵柩仍摆在灵堂里,只围了几个下人,连正经主子都没有一个。

    兄长呢?作为她的丈夫,郑德润应当替她守灵才是。

    家里其他人呢?要办丧事,住在扬州的、京城附近的郑家人都来了,郑德润的母亲也来了,为什么都不在?

    有下人看见他,连忙起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少爷要将姐埋在京城,求求您,二少爷,看在过往的情份上,劝一劝大少爷,让姐回到家乡,入土为安吧!”

    郑自明愣了,郑德润要把她埋在这里?

    杨晴活着的时候,郑德润还对她极为上心,怎么死了就这般敷衍?

    杨晴毕竟是他的结发妻子,怎么人一走,茶就凉得这么快?

    心底隐约的不安存在感越发强烈,郑自明去找郑德润,站在书房门口正要推门,却忽然听见里面话的声音。

    “够了娘,你别再了!”

    “难道我不,这件事就不存在了吗?谁让你生来就是个不正常的,根本近不了女子的身!”

    “这是我能选择的吗!”

    两人渐渐平静下来,郑母喘息片刻,咬牙道:“不能让这件事传出去......郑自明知道了吗?”

    “还不知道。但杨晴的事,他知道了。”

    “无妨,他便是看见了,也只会当杨晴不守妇道罢了,不会起什么疑心......但像杨晴这样条件刚好,能配合借精生子,只怕难了。”

    “什么意思,娘?你还要再给我找续弦?”郑德润受不了地,“就我悼念亡妻,不愿再娶,这样不行吗?”

    “你当旁人不会怀疑吗......谁在外面!”

    郑自明推开门,不可思议地看着两人:“你们在什么?”

    屋内霎时间静了。

    郑母连忙冲了出来,拦在他身前:“你要去哪里?”

    郑德润也拉住他,惊慌失措:“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听我们解释......”

    “那是怎样!”郑自明一把推开他,“她为什么条件合适?因为与我有私情,即便与男人来往被我看见,也只会怀疑她是吗?因为她顾念我,所以不敢出来,是吗!”

    郑母忙道:“我们这也是不得已的,难道你愿意让人对着你兄长指指点点?”

    “所以你们就这样逼死一个活生生的人?”郑自明心中难以言的震撼,“大哥,她是你的结发妻子啊!”

    郑德润脸上流露出尴尬的神色,别过头去没有话。

    “你别逼你哥,都是我让人做的!”

    郑母急得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扯着他的裤脚求道:“你哥往日对你那么好,求求你不要出去,好不好?要是被人知道了,他一辈子就完了!”

    郑母不提以往还好,一提起来,却令郑自明更为心寒。

    “兄长平日满口仁义道德,背后却逼迫一个弱女子做这种事,你良心过得去吗?我竟不知自己的兄长,竟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假好人!”

    郑德润脸色涨红,拔高了声音:“你又好到哪里去,连殉情都不敢!有本事,你怎么不把她带走,你不是爱她爱得死去活来吗,怎么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死!”

    因为他以为,以郑德润的品行,嫁给他是一个好的归宿!

    他摇着头,失魂落魄地走了。

    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然站在了杨晴的院子。

    鸢儿守在门口,看见他来,顿时满脸仇恨,一把推开他:“你还来干什么,滚开!”

    郑自明被她推得后退几步,竟然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期待,好像被鸢儿多几下,心头的负罪感就会少一点似的。

    一旁的厮看不过眼,拉着鸢儿往外走,一边痛骂:“你疯了!敢主子,现在就叫管家把你发卖出去!”

    鸢儿挣不开,盯着郑自明,眼里投射出愤恨的火焰。

    “是你害死的姐,那日你为什么要找姐的麻烦,为什么偏偏是那日!”鸢儿哭叫着喊出声,“那日姐的娘亲过世了!!!”

    郑自明宛如被扇了一巴掌,脸上火辣辣的疼。

    迟钝的大脑忽然间高速运转起来,被强行压下的情绪直冲上来。

    那天看见他,她分明是看见救星的表情,为何他没有察觉,竟然还不分青红皂白地痛骂她一顿?

    她已然被逼迫到那种地步,他竟然还觉得她自私?

    她所嫁非人,却没有一个人可以倾诉,唯一信得过的人却根本不肯听她话。

    究竟是绝望到什么地步,她才能亲手将匕首捅进心脏?

    杨晴的房间里尚未整理,除了地上一滩血迹,仍然保持着生前的模样,好像主人随时还会回来一般。

    桌上有一壶酒,郑自明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然而心境不稳,手一抖,倒得满桌都是,有几滴淋在手上,腕间的避毒珠瞬间变了颜色。

    这竟是一壶毒酒。

    郑自明不住颤抖,眼前一阵黑一阵白,几乎不能呼吸。

    他已经能够想象,无数个夜晚,杨晴坐在桌面,望着这壶毒酒,犹豫着要不要喝下。

    她曾无数次求救,挣扎着想要活下去,却被他亲手推下了悬崖。

    曾经的信念俨然成了一场笑话,他识人不清,还自以为情深,以为自己已经做出了巨大的牺牲,却不知早已将心爱的人害得遍体鳞伤。

    “晴儿,这杯酒是留给我的吗?”郑自明一口饮下那杯毒酒。

    连日来的疲惫都涌了上来,这一次,他终于可以好好地睡一觉了。

    他闭上眼,仿佛看见了春日的暖阳,她正站在一棵盛开的桃树下,对他歪头一笑。

    那一年,他十四岁。

    窗外一阵狂风席卷而过,下起了冬日里第一场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