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抉择
十年后。
亭亭如盖的繁茂梧桐树下, 身姿清绰如松的少年郎,正一面大人模样地将手背于身后,一面口中朗朗地诵着书。
少年最是朝气, 不仅整个人看起来明媚蓬勃,诵书的声音更是铿锵有力而又悦耳动听。
清柔和熹微的阳光, 透过梧桐树茂盛的片片青叶, 细细碎碎地落在少年年轻俊逸而极为认真专注的面庞上。
“秦人不暇自哀, 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看着少年玉树兰芝的挺拔身影,此时正走入御花园, 身穿雪青色直裰的人似是顿了一下脚步。
那人有一双温和沉静的眼睛,此时正带着几分浅浅的笑意,静静地望着少年的背影。
不知道便这般看了多久,直到自己老毛病复发又咳嗽了起来,那人方才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
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克制的不断轻咳声,少年不由得转过身去,所见之人果然是自己的太傅。
连忙上前几步,少年熟络而关切地为身穿雪青色直裰的男子抚背顺气, 忧心忡忡地问道:“先生,您没事吧?”
“都是老毛病了, 臣无妨,陛下不必担忧。”
云澈以拳掩口, 又控制不住地咳嗽了几声, 方才止住了咳声。
“朕听闻太医院最近招进来了一个医术精湛的太医,改日让他好好为先生诊脉配药,先生今年定可以好起来的。”
其实云澈知道自己的这个老毛病急不得一时半会儿, 更何况近些年来,他的身体经过调理已经恢复了几分康健。
这般便是意外之喜了,到底这些旧疾,哪里是用几副药便可好起来的。
但他终究还是没有拂了年轻皇帝的希冀与好意,而是温隽地浅浅一笑,然后颔首应道:“臣多谢陛下。”
云澈一面着,一面去看面前这个虽然不过十岁,但却已经同自己个头差不多了的年轻皇帝。
看到太傅带着暖意的目光望向自己,皇帝只觉得心中暖洋洋的。
他抬手,不由得微微笑着抓了抓脑袋,倒有了几分他本该就有的孩子模样。
云澈开口,温声问道:“陛下为何不在宣室殿诵书,而要来这里呢?仔细早上别受了凉。”
看到太傅脚步缓缓地往前走,皇帝明朗地笑了笑,抬步跟了上去。
“清的御花园空气最是清新,在殿中背东西又老是犯困,所以朕觉得这里还不错。”
皇帝一面着,一面与云澈并肩走着。
两人一高一矮,慢慢地踱步于清的御花园之中,太99Z.L阳渐渐升得高了起来。
不一会儿方才有宫人路过此处,见到面色平静踱步的师生二人,恭敬行礼的模样皆是一副见怪不怪的从容。
皇帝平日里做事一向认真且规矩,是故云澈倒没有什么要劝诫他的,两人只是随意言着一些政事。
过了会儿,太阳渐渐升到了天空的正上,蓝天白云与晴日,碧空如洗的模样甚为明媚。
今日是休沐的日子,皇帝并不着急去上朝,师生两人了会儿朝堂上的事情,皇帝忽然听到太傅不徐不慢地温声道。
“臣听宣室殿的宫人们,陛下昨日子夜才睡,今早不到卯时便又起来了。”
皇帝听到太傅这些,便下意识悄悄地垂了垂头,口中为自己辩解着。
“朕……朕只是最近国事与学业都有些忙碌,方才会这般……”
声音越来越微弱,越来越可怜兮兮,云澈心中有些失笑,面上亦带了几分笑意浅浅去看身旁的皇帝。
“可是从前,臣便经常听宣室殿的宫人们,您时常不眠不休地通宵熬夜,亦要将书看完。”
皇帝垂首不语,许是知晓自己这会儿下次不会了虽好,可是这话已然了多次,恐怕太傅亦不会相信。
云澈看到皇帝有些心虚的模样,面上浅浅的梨涡,因为笑意更深了几分。
顿下脚步,云澈抬手拍了拍皇帝的肩膀,道:“陛下是少年人,国事与学业固然重要,但您亦要多加保重身体,让自己健健康康地长大才是。”
“嗯。”
皇帝听着太傅语气温和如常,但却格外语重心长的话语,忽然感觉鼻尖有些酸酸的。
从到大,所有的人都盼望着他快快长大成人,好好地做一个贤明优秀的皇帝。
他也的确如所有人所愿,刻苦而努力地学习着接管这天下河山,庇佑百姓苍生。
可是……亦只有在先生一人的面前,他才会察觉到,自己还是一个孩子吧?
想着想着,皇帝忽然鼻尖酸涩得更厉害了。
不仅是因为委屈,还有许多他自己亦理解不了的情感,百味交加弥漫于心间。
但皇帝从来都是一个会努力克制自己情感,不让任何人看得出端倪来的好孩子。
轻轻地吸了吸鼻子,皇帝抬首,努力克制着压下自己心中的酸涩情绪。
眉眼弯弯地看着太傅笑了一下,口中两只尖尖的虎牙,看起来阳光开朗极了。
岔开话题,皇帝转而笑着道:“总归这里只有朕与先生两人,何必那般多的繁文缛节,先生不必一口一个陛下,还是叫我阿释比较亲切。”
云澈颔首笑了一下,但却并没有唤皇帝为阿释,而是转而起另外一桩事来。
“陛下已经长大了,昨日臣同摄政王商议,当将权力放归于您。”
听到这个消息,皇帝有些讶然地眨了一下眼睛,眼中既有跃跃欲试的欣喜,又有几分生怕自己不能胜任的忐忑。
云澈笑笑,继续道:“依臣之见,应99Z.L当让贺远然接替臣的右相一职,当然陛下想要跟着他学习功课自然更好。”
“接替”这个词让皇帝有些茫然与无措,可是看到太傅仍然在话,皇帝还是忍住了没有开口问起这个问题。
“贺远然虽是新科状元,但却正直聪慧,又是陛下未来的姑父,想来定会忠诚于陛下。”
一向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很稳重的年轻皇帝,忽然有些慌了神。
他一下子止住了脚步,下意识地急急问道:“那太傅,您要去哪里呢?”
“臣身体一向不好,自从前便同拙荆相约归隐江水山林之间修身养性,只是因为许诺了昭若长公主要好好辅佐陛下,方才一直未能成行。”
到“拙荆”的时候,皇帝明显地看到,一向内敛稳重的太傅轻轻浅浅地温和笑了一下。
那抹笑意不同于平时太傅有些疏离的笑容,而是带着深深的柔软眷恋,与发自内心的开颜。
“如今陛下已经可以接管这天下,臣自当功成名退,还望陛下成全。”
皇帝越发讶然起来,心中有些失落与悲伤,他仿佛不愿意相信一般又问道:“先生是您……您要离开京城?”
云澈含笑颔首,皇帝心中越发酸涩起来,他有些闷闷地道:“可是朕舍不得先生。”
太傅可不可以不离开京城?
可是皇帝却并没有将心中的想法了出来。
因为他一向知晓虽然太傅性情温和,但决定了的事情,亦是无从去劝阻的。
云澈停了一下脚步,去看身旁显然失落非常的皇帝,温和的声音中有着无尽的希冀与祝愿。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只要陛下好好治理大宣,相信未来您还可以有许许多多的忠臣良将。”
皇帝心中越发闷闷的——以天子之尊,强求太傅留下亦不是不可以,但他却并不愿意忤逆太傅的心愿。
他只好将自己的眷恋与不舍,于不开颜的神情表现出来,以盼望或许太傅会因为心软,而放弃要离开京城的想法呢?
云澈看着闷闷不乐的皇帝,却并没有如他心中所愿,而是温声开口,又起其他的事情来。
心中郁郁,皇帝只是偶尔才会答应一声,其余时间都是蔫蔫的不开心模样。
看到皇帝眼睛下浓重的黑眼圈,云澈终是没有继续再下去,那些成年人都觉得有些烦人棘手的政事。
抬手拍了拍皇帝的肩膀,云澈的语气有些语重心长,温和又怜惜。
“阿释,你不过是个孩子,做不完的功课,批不掉的奏折,便任由它去了,不必一直那般执着坚定。”
皇帝轻声“嗯”了一声,但却并没有抬头,因为他不想让太傅看到自己泪盈于睫的软弱模样。
“阿释,太傅知道你现在年龄,或许并不懂得‘释’为何意。”
停顿了一下,沉吟片刻,云澈开口继续道。
“但若有朝一日你心有执念时,臣希望你可以宽以对待自己的执念,放过别人,亦放过你99Z.L自己,好吗?”
太傅的目光一如从前一般温和,但不知道为什么,皇帝却觉得今日其中似是带着几分不同于往日只有的希冀。
还有几分……淡淡的忧虑?
皇帝正要开口去问,太傅却先其一步,笑着开口道:“时辰不早了,臣要回府收拾行李去了。”
太傅这几日便要离开了吗?还有,他为什么要用那样的目光来看自己?
心中有好多问题想要去问,皇帝迟迟没有动作。
迟疑好一会儿,皇帝还是决定什么都没有问。
他只是如往常一般恭恭敬敬地执了一个学生礼,在云澈和煦的目光注视下,转身压着泪意离去了。
……
宣室殿中。
不知道为什么,一向沉稳的皇帝,此时却有些坐定不安。
有些走神地看着手中的奏折,皇帝到底不过是一个少年人,过了一会儿便坐不住了。
站起身来,身旁的内侍见状,连忙上前去问:“陛下,您要去哪儿?”
皇帝沉声吩咐道:“出宫,去太傅府上。”
宫中之人都知道皇帝与太傅师徒情深,皇帝常常微服出宫去看望太傅,但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身旁的内侍从善如流地道:“是,奴才这就去着人准备轿子。”
握着手中的玉佩,皇帝坐在去往太傅府的轿子上。
皇帝下定了决心,要将这块贴身玉佩送与太傅,以免将来太傅有事或者想念自己了,可以回皇宫来看看。
等到皇帝到了太傅府,太傅府的人方才知晓陛下到来,连忙要去禀报,却被皇帝抬手挥止住了。
“先生在哪儿?朕去找他便是,不用麻烦了。”
太傅府的下人于是便回答道:“右相大人在后花园中的一处亭里。”
面上的神情让人看不出什么来,皇帝颔首,然后由太傅府的下人引着去了后花园。
太傅府的后花园中并没有什么花团锦簇,竹林一片一片生的极好,青翠葱郁。
穿过大片的青青竹林,皇帝眼明,远远地便看到了不远处的藤亭之中,太傅与一个女子相依的身影。
抬手示意众人止步,皇帝独自一人走了过去,不想让旁人同自己一起去,搅了两人的氛围。
走到近处,皇帝看到,郁郁葱葱的荼白藤花亭中,太傅正在同一位非常美丽的女子话。
因为太傅与女子是侧背对着皇帝前来的方向,是故皇帝没有出声,他们便没有发现有人到来。
皇帝抿着唇轻轻笑了一下,许是因为此处没有旁人跟来,让他在不知不觉中有了几分孩子的幼稚。
正要上前,忽地吓太傅与未曾见过的师母一大跳,皇帝忽然听到太傅有些忧心忡忡地叹了一口气。
“阿释虽然年少,但却心性坚定执着,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听到关于自己的事情,皇帝心中有些好奇,想要听听太傅心中究竟是如何评价自己的。
悄悄地后退了几步,皇帝将自己躲藏在一棵枝叶葱茏的竹树后面,暗暗地侧99Z.L耳听着。
只听太傅语气有些沉重,继续道:“若是有朝一日,阿释知晓了当初的事情,定会悲伤并怨恨我,不知道到时候……”
当初的事情是什么事情?皇帝心中越发迷惑起来,正出神,忽然听到温软的女声响起。
这道女声动听极了,又带着几分洒脱与开解的温和笑意。
“阿释是皇帝,将来要面对的事情还有很多,更何况这些事情他早晚都会知晓的。”
“若他不能解冤释结,放下仇恨,多少人劝阻都没用,子清你便是留下来亦是白白送死罢了。”
太傅颔首,轻轻地“嗯”了一声,散漫慵懒的闲适模样是皇帝从来没有见过的,接着只听那道女声继续笑着温声道。
“更何况,那时候我们已经不在京城了,何必再来管这些闲事?左右你已经仁至义尽,做了所有你应当做的事情。”
女声话音落罢,便听太傅似是受不住此处荫凉,轻轻咳嗽了起来。
女子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背,皇帝听到太傅长叹了一口气,语气带着几分开朗与调侃的笑意,全然没有平日里持重的模样。
“是啊,是我庸人自扰了,还是阿景姑娘蕙质兰心,看得通透。”
听到太傅这般亲密的调侃,女子却并没有羞恼,而是笑着往太傅的怀中依偎了过去。
清风袭来,面前的竹枝与青叶轻轻摇摆,藤花更是摇曳生姿。
淡淡的芳香沁于鼻端,这副景致真是恬静美丽,淡雅秀致。
好一对相衬的如玉璧人。
……
夜色沉沉笼罩着世间,而皇宫之中,却明亮得如同白昼一般。
宣室殿。
皇帝不可置信地听着跪于下首,恭恭敬敬但却同样兢兢业业,对自己汇报着探来的消息的暗卫。
过了许久,皇帝方才听到自己涩声问道:“这些……都是真的吗?”
暗卫犹豫片刻,还是据实相告,不敢隐瞒皇帝。
重重地叩首,暗卫有些颤声地道:“回禀陛下,这些虽是有些隐晦的旧事,但却并不难探查的到……应当都是真的。”
仿佛是受到了什么重击一般,皇帝的面色一下子变得有些苍白起来。
他无力地摆了摆手,神情颓废而悲伤,示意暗卫下去。
皇帝只觉得此时自己的心中,纷乱而复杂。
十年前父皇驾崩之后,远在各个蕃国的叔伯皆起兵造反,未将他这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孩放在眼中。
腥风血雨,朝堂之中的各派势力,几乎都被敌对的阵营给血洗了。
国之奸佞的确被镇压了下去,但是大宣的忠臣良将却亦损灭在了争斗之中。
百废待兴,却又摇摇欲坠,没人知晓大宣是否会就此灭亡。
若不是有先生与舅父力挽狂澜,助尚不知事的他登基为皇,恐怕大宣早便改朝换代了。
甚至,皇帝的外祖父陆丞相,便是被意欲造反的梁王殿下给暗中刺杀的。
他们为了自己,为了大宣,不惜牺牲掉自己的性命……
难道现在自99Z.L己,亦要做那般鸟尽弓藏,薄情寡义的帝王吗?
年轻的皇帝不知道这些让自己心生动摇的想法,究竟是正确的,还是自己软弱的象征。
可是若没有先生当初那般执着,父皇便不会英年早逝,他亦不会从便要强迫自己努力成长了,不是吗?
又想起太傅临去之时,曾经同自己所的那番温和而语重心长的劝诫。
年轻的皇帝看着面前恭敬跪着的暗卫,忽然感觉自己的脑袋与心脏,都是那般地疼痛难以忍耐。
他到底该如何抉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