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荔枝红茶
散场之前,唐老还给姜醒留了私人邮箱,以后有什么学术上的问题和新的想法可以随时和他交流。
姜醒激动,但不谄媚,又乖乖地:“好的,谢谢您。”
唐老拍拍他的肩:“年轻人,好好干,大有可为,以后来首都,记得来找我这个老头子聊聊天。”
姜醒是个很容易把别人的话当真的人:“您真的?”
唐润宁觉得他实诚得可爱,又笑:“我这个人是爱开玩笑,但从不瞎客套。”
姜醒笑得不多,但是一笑眼神就会变得很柔软。
裴律亲自将几位老院士送到下榻的酒店后,在司机取车的空袭拿出静音了一晚上的手机。
cocal 又跳出了新的信息提示,是姜醒在聊天室里兴高采烈地描绘今夜奇遇。
下面纷纷有人回应他,问他专业问题的有,羡慕的有。
裴律忽然意识到,姜醒似乎将这个论坛当成一个分享快乐和烦恼的树洞。
他来实验室两个月了,显少见他这么轻松快乐的模样。
像一盏充满能量的灯,由内而外散发着盈盈的光,充盈、饱满、雀跃。
姜醒平时话很少,存在感极低,像元素周期最外围的氢氦锂铍硼,即便每天都交道也不一定能给人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
他习惯一个人在角落里默默做自己的实验,从不参加茶水间的茶话会,不和别人交换外卖零食、不结伴吃饭或同路回宿舍,擅长自娱自乐,一个人听讲座,一个人看推理。
偶尔有师兄师姐问他话也常常会冷场或语不惊人死不休,把对方噎得无话可。
裴律就见到过好几次本来一群人在茶水间热闹聊天,他一走进来大家都很默契地禁了声,或者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等他走了才又重新热闹起来。
姜醒满身与他年纪不相符的戒备与忧郁令裴律不得其解。
可他今夜的笑容,很明亮,像月光,在华灯熠熠的礼堂里也过于闪耀。
又像一片柔软的羽毛,搔得人心痒,想伸手撷取,又怕太过心急太过用力。
苦夏的忧愁如丝缕烟雾萦绕,裴律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让对方感到快乐一点。
裴律更不知道,当一个人开始费尽心思想让另一个人快乐的时候,他本人的快乐和情绪便也就不再由自己掌控。
姜醒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周末将录音笔里的内容传到笔电里。
笔记本上潦草的随记也动笔整理了一遍,在论文文献都高度电子化的信息资讯时代,亲自动笔将知识抄录在纸质上给人一种充实的收获感。
昨晚答疑环节交谈之前他请示过唐院士,询问是否可以录音,因为可能他现场记笔记没那么快,老爷子爽快地反问有何不可。
他信奉天道酬勤,也信奉功不唐捐。
每周一早是例会时间。
前两年 S 大把生院与化院并作一个大院后,会都一起开。
硕博研究生是统一管理的,人不少,阶梯教室陆陆续续进来学生。
光看面相和精神面貌,大家的年龄差距有些大,发际线、黑眼圈和眼角血丝可以窥探科研民工的现状。
现代职场内卷严重,拖家带口来读博的也不少,校园也不再是单纯的象牙塔,多了很多现实的无奈。
裴律到的时候姜醒已经选了靠窗边的位置坐下,那排位置都还空着,他想了两秒,还是选了姜醒左后方的位置。
裴律走过来的时候引起了一点骚动,不过很,他今天不需要上台发言,穿得很休闲,白衣黑长裤,肩颈线条凌厉,左手腕上藏了一款很学生的黑色电子智能表,额前头发放下来,完全看不出昨晚讲座上的斯文精英气质,走在人群里也只是个帅气的男大学生。
但还是招眼。
那种介于年轻与成熟之间的气质,非常抓人。
不过不招姜醒的眼,他没有察觉。
从裴律的方位看过去,姜醒甚至都还没有完全醒,窗外梧桐树落下的日光落在侧脸,他支手挡着,颈脖纤细,皮肤白得亮,后脑上翘起几根天线。
戴着耳机,有线的。
姜醒身上有种老派的固执,在身边人纷纷换了无线蓝牙耳机时依旧固执地坚持使用已经换代不再生产的旧型号产品。
他声地、很认真地跟杨夕:“我总觉得没有那根线连着,别人会听见里面播放的内容。”
“……” 杨夕拍拍他的肩,“相信科技,享受科技。”
姜醒不听,坚持自己的理由:“而且也很容易不见。” 他经常找不见东西。
除了耳机,姜醒也极其不愿意换手机、换系统、换坏了的家电、实验设备,他觉得那简直会改变他的世界。
除了学术功课,生活里的一切他都喜欢墨守成规,不喜欢改变,不喜欢摸索,生活只要充实简单就很好。
他把耳机里的长笛声音量调大了一点,企图驱走睡意,又习惯性地点开 cocal。
里面的时差党还没起来,国内的朋友有人发了 “早上好,又开始搬砖的一天” 表情包。
姜醒有很多表情包,毕竟聊天室就是他这个社恐主要的交流输出平台了,于是裴律看着他一脸严肃地在聊天室发了个【太阳晒屁股啦】的天线宝宝。
是紫色的那只,眨巴着眼睛,给他一种错觉姜醒此刻也背对着他那样眨眼。
【醒宝好早】
【吃早餐了吗?】
姜醒可能是在生活中没人跟他话,因此每一条都很认真答【在开例会】
【吃了,三食堂的白菜馅饼和豆浆,好吃。】
有个人笑【又是白菜馅饼】
下面几个人跟风排队发了【晕倒】的表情。
连他们都知道姜醒已经吃了很久的白菜馅饼。
姜醒回一个摇头晃脑扭屁股的天线宝宝,这次是黄色的。
白菜馅饼他从本科吃到现在,任凭已经认识了他的食堂阿姨竭力劝他试一试新的菜品,他都拒绝了。
白菜馅饼就很好吃。
最好吃的!!
裴律不知道白菜馅饼到底有多好吃,忽然想到自己的饭卡还没下来,学校食堂也还来得及好好逛过。
回国太匆促,事情很多,他像一张被拉满的弓,每一分钟都疲惫。
这种疲意和之前全职学生时代时熬实验的累和困完全不同,是国内环境的层层琐碎和人事交际的不纯粹、坷沉冗章,非他一人之力能改变。
提及例会,聊天室里有人在抱怨自己学校会多钱少,业务不搞,专门搞很多程序繁琐杂的形式主义,还要写许多装点门面的无用材料。
这似乎是很多高校的通病,得到了许多同学的响应。
姜醒觉得反正开什么会他都是在下面做自己的事情,就没再就这个话题发表论,眼看着群里的气氛有些负能量,他就把昨天和唐教授聊到的一些观点笔记发出去。
得到了大家的热烈回应,群内气氛为之一振。
姜醒很轻地弯了弯嘴角,按了两下笔头,发出 “哒哒” 很轻快的声音。
裴律垂眼,点开那些他整理好的笔记,觉得姜醒其实个很大方慷慨、乐于分享的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在现实中看上去那么淡漠。
他也不知道其实是在研究室里恶性竞争以及同门微妙的关系里并没有给姜醒可以分享的人和机会。
裴律想的是,一些同门觉得姜醒年纪恃才傲物且态度不够恭敬,但其实更多是被天才后辈追赶的危机感。
所以他不喜欢国内的环境,不是专门搞研发就可以,可能百分之六十的心力部用来衡平权利利益和协调资源分配上了。
只有在姜醒这样固执安静的人上才偶尔可以回想起那种完全投入实验的纯粹和痛快、对一个成果的渴望、偏执和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安然。
曾经他也是很安静沉默、偶露锋芒的人,但那些已经离他很远,以后也不会再有机会。
现在他在学着 “成熟”、学习 “老练”,他暂时还没适应得那么快。
台上辅导员完话,方旭走了上去
姜醒面无表情看了一眼,又迅速低下头,他的表情是真的很疑惑这样品行有亏的人是如何在学院里身兼要职并且众人爱戴。
啊见了鬼了。
他不太耐烦地按笔头,弹力太大,笔在空中飞了一下,滚到后排,姜醒脊背一下绷直了。
裴律看他像课堂上不心弄出动静的学生低头左右乱瞄,又不想动作太大引人注意,好心地帮他把滚到自己脚边的水性笔捡起来。
很轻戳了下他单薄的肩头。
姜醒回头接过笔,低声谢谢,又飞快回过头去
快到裴律怀疑他都没有看清帮他捡笔的是谁。
例会的下半场姜醒很安分,团支书宣布了篮球赛的事宜就散会。
姜醒隔着耳机还是听到了一点,这次篮球赛不是跨院比,是跟本科生比,大概是校领导们觉得硕博院里的人死气沉沉,要大家感受感受年轻人们的激情与活力。
姜醒单手一只手拎起书包背起来,一只手拿着保温杯,顺着人潮往外走。
裴律也扣上棒球棒,站起来,在姜醒经过的时候,闻到很淡的茶的清气。
是很夏天的荔枝红茶,那天经过超市他看到有茶包在促销。
应该是泡在姜醒手上的保温杯里,浓郁的果香和茶气被压抑住了,但还是能闻到,姜醒的发梢也沾了一丝。
那种香气让裴律忽然想起几年前竞赛夏令营的海边,想到加州傍晚的火烧云和夏日森林里的烈日和大暴雨。
竞赛时他在 E 组的实验室透过玻璃窗看止步决赛的姜醒主动去给其他人做副手,调试仪器、拿咖啡外卖……
后来对方还捡到过他的草稿并且认出了他的数据密码,裴律不用俄国的化学元素标记,对于他来,古罗马符号更系统好记。
连当了他助手许久的 amanda 都常常无法破译。
裴律觉得这大概是一组古老到孤独的符号,旧罗马人消失后,这个地球上只剩他自己一个人使用。
姜醒把草稿还给他的时候眼睛很亮,充满赞叹和蠢蠢欲动的求知欲,好像想问他什么,但又碍于腼腆什么都没。
姜醒根本不认识他, 当时所有选手都是统一的白大褂和白口罩,他们又在不同的组。
那时候总以为有无限可能,少年的智慧和创造力无穷无尽。
那是一段当时没什么感觉、如今想起来很好很好的时光
夏天的操场蝉声很响,隐在层层叠叠的浓绿之间,S 大的玉兰和梧桐繁绿茂盛,一字排开,人走在树荫下仿佛头上撑起绿色巨伞。
姜醒去领今天的牛奶,父母很少干涉他的学业,但听他偶尔提起有时候晚上会抽筋,就给他订了水牛奶。
裴律看着他清瘦的身影融入人群中,就往反方向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