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谨遵师命
老爷子没一会儿就到,姜醒跟他不算很熟,真正见上面的加上面试那次也就三四回。
师兄师姐都挺爱表现,围笑着把祝寿词得天花乱坠的时候他就静静地坐在一边不话。
要是听到什么特别有趣儿的,也翘起嘴角跟着乐一乐。
本来也没他什么事,谁知裴律非要把他推出去。
“老师,这是姜醒。”
裴律拿着服务生递上来的热毛巾擦了擦手,不紧不慢道。
姜醒本来还在悠悠地磕瓜子,听到自己的名字,一愣,看向裴律。
始作俑者慵懒地靠在椅子背上,眼底带点儿笑意,很浅很淡,几乎看不出来,对老爷子道:“您上次炫耀的那个神童。”
人是老爷子自己招的,但面还没见过几回,平时给学生直接上课的也不是他本人。
没准备好的姜醒像个突然被点名回答问题的学生,社恐犯了,不磕巴,但语调很平:“老师好,我是今年新进来的姜醒。”
老爷子还记得他今年面到有些奇才的弟子,在桌上问了他好些问题,姜醒都按着自己的理解答了一遍。
葛石阅人无数,基本上聊两句就知道学生平时功底扎不扎实,是哪一卦来路。
老顽童有个毛病,一高兴了就爱逗人:“听你觉得唐润宁的态势分析做得比我好?”
“啊?” 姜醒不好意思,嘟囔唐老怎么把自己卖了,马上又认真严肃修补:“但是您的高分子化学做得比唐老师强。”
葛石哈哈大笑,孩身上那股读书人的呆钝与巧茁是很好逗的。
故又故意唬他:“你看啊,你的师兄师姐们给我送了这些,你今天准备了什么要给我这个老头吗?”
姜醒看着桌子上堆的紫砂壶、古玩、书画,咽了咽口水,觉得自己临时准备的礼物实在拿不出手。
慌乱中,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下意识忽然就看向裴律,大概是因为他坐得离自己最近。
裴律被他这个潜意识的求助动作取悦,众目睽睽之下竟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温声宽慰道:“是什么都行,老师最看重的还是心意。”
葛石幽幽扫了一眼裴律,什么都行?他可没这么,这子又睁着眼睛曲解他的话。
裴律的掌心很温暖,背部传来的力量和温度还是给予了姜醒一点勇气,他从书包里拿出一个色彩晶莹的广口瓶,众人都看过来。
是各种轻化分子凝成的精化体,大片的色彩交织,热烈交错纯粹延展,胶原体分层出梵高的蓝紫色星空和玫瑰红橘的向日葵。
抽象的质感,夸张的想象力,有点像艺术展里罗列的工艺品,没有那么高级,但至少呈现了作者的热忱与诚意。
姜醒对自己一个下午的原创不是很有信心,如果时间更充裕一些,实验的细节其实能处理得更好。
也看不出老师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只能硬着头皮介绍:“老师,我做了这个,它是用微量元素凝成的,晚上放在没有光照的地方,和空气中的氧和水分充分结合后,还能发亮,能冒充一下星光灯。”
“亮度会根据空气里的氧元素浓度变化,所以它还是个能测试空气氧含量的指示灯。”
葛石颇感兴趣,拿起瓶子左看看右瞧瞧,问道:“你自己做的?”
“是。”
葛石眼睛尖利:“凝体完全没有气泡,隔层但没有分离,这涉及到的定理可不简单,你会做液化实验?”
既要保持晶体色泽的透明度和持久性,也要边缘交接地带重合充分过渡,不相互渗染产生化学作用需要很精湛细致的操作手法。
实际上很多艺术水晶雕蜡的原始生产就是利用了这样的原理。
姜醒没想到他一眼就看出来了,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如实:“我对着书里面试过几次。”
葛石来了兴趣:“怎么想到要做这个?”
姜醒觉得自己仿佛在面试,在座一桌都是考官,他站得很直:“这两天去看了科技展,有点儿想法。”
“不错,很不错,” 老爷子连道了几声不错,对大家道,“这也算是科学技术和人文艺术充分结合。”
“搞科研的,还是要有点艺术修养,要不然观察力和想象力从哪儿来?”
葛石摸来摸去爱不释手,哎呀呀叹了几声,突然指着裴律:“我不在,你这个做师兄的可要多多关照我招进来这弟子。”
裴律态度温谦:“谨遵师命,当尽所能。”
姜醒撇撇嘴,不求关照,不使绊子就感激不尽。
方旭看裴律给姜醒挣了那么大一个脸,也顺势介绍了一番叶逸。
葛石一视同仁,捡了些问题问。
在旁人眼里,叶逸大概要比姜醒大方得体许多,回答也更生动有趣,偶尔穿插几句俏皮话能逗得满堂大笑,气氛热烈活跃。
葛老也笑。
笑意是淡的。
这世界上有三样东西是藏不住的。
对人的真诚,对科学的诚恳,对日常功夫有没有下真正的苦功。
方旭也在他门下好多年了,葛石没再多,将话题引到最近准备开始的亚峰科学论坛会议上去,这是近几年来少有的含金量重的活动,大家务必关注。
方旭看出来老爷子的不走心,也不多做强求,以后铺路的机会还多的是。
姜醒今晚表现再好,但他送的礼能值几个钱,终究是上不了台面的玩意儿。
叶家知道方旭今天要带叶逸来露这个脸,二话不给学校捐了几台进口仪器。
这不是姜醒那点儿聪明能比的。
十七八个人围坐的圆桌直径很大,一盘盘精致丰盛的菜肴周而复始从姜醒眼前转了一圈又一圈。
姜醒伸手到书包里摸来摸去,半天也没掏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裴律挡了一个师弟的敬酒,转头凑近低声问他:“要找什么?”
姜醒微微往后仰拉开一点距离,不是很想承认:“……,眼镜忘记带了。”
什么好吃的也没夹上。
桌子太大菜看不清,夹不稳,怕出洋相,就束手束脚不敢动作。
裴律看着他低头扒白米饭的丧气和懊恼,又想笑了。
他低声问:“辣的吃吗?”
姜醒不知道他要干嘛,疑惑看他:“吃。”
“甜的?”
姜醒惜字如金:“嗯。”
裴律索性问:“有什么不吃的?”
姜醒心里烦躁,面无表情:“没。”
“……” 裴律:“你还挺好养活的。” 姜醒这个人看上去还挺挑剔的,不太像那种什么都吃的孩儿。
他将几道特色一一到姜醒的空碗里:“先尝尝。”
姜醒有点惊讶,他们还没熟到可以给对方夹菜的程度吧?
姜醒无措地看着对方稳而自然的动作,半天才憋出一句生涩僵硬的 “谢谢。”
裴律微微一笑。
投喂容易上瘾,裴律的手就没停过,姜醒看着他一边应付来敬酒的人一边抽空源源不断给自己夹菜,犹豫了半分钟,别别扭扭地扯了一下他的衣角。
“喂,你别给我夹了。”
裴律:“嗯?”
酒桌嘈杂,裴律听不清,低头,耳朵凑近他唇边:“还要什么?”
过近的距离产生的潮热温度扑面而来,带着裴律身上极淡的檀木香味,一串电流顺着耳朵的神经蹿到心尖。
姜醒鼻子有点痒痒,忍着不自在凑到他耳边重复:“我,我吃饱了,你别给我夹菜。”
裴律不退反进,又近了半分,有些认真地看着他,嗓音是被酒浸润过后的喑哑,关怀的语气仿佛熬出一种缠绵缱绻的情谊:“真的饱了?”
姜醒觉得自己被敌人迷惑了,乖乖点了一下头,声音的:“嗯,真的饱了。”
好饱噢。
看不出来裴律醉没醉,他忽然伸出手揉了一把姜醒脑袋:“好。”
“!” 姜醒又瞪眼,不自在地拨开他在自己头上肆意妄为的手。
裴律也不在意,按了按疲惫的眉心,低沉一笑,姜醒莫名其妙。
裴律向来是酒桌上的大热门,别他现在是实验室的实际管理人,业界龙头 GU 集团太子爷的身份更是让人趋之若鹜。
从前裴律也是个象牙塔里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学生,但是他学什么都很快,姿态端得很稳,不主动也不完全拒绝,避免让自己落入被迫喝得狼狈的境地又不显得过于倨傲骄矜。
于一派觥筹交错中点尘不惊,游刃有余。
在众人肆意放浪形骸里的收敛矜贵反而更有一种吸引人的性感。
姜醒冷眼旁观,忽然无端讨厌起他这副胜券在握胸有成竹的淡定姿态。
只有一开始就站在山上的人才可能那么从容不费力气。
这个裴律,也惯会收拢人心了。
用他优雅不凡的气度,用他风度得体的社交礼仪。
这没有错,但很可恶。
他就做不到,他每次都在交际赛道上捉襟见肘洋相百出,并且常常会因此受到一些偏见,他本不是很在乎这些声音,但这些印象往往会牵涉到他在乎的事情,比如他的科研成果。
你必须要承认,很多时候,一会能会道左右逢源的人比一个只会闷头做实验的人机会更多,比如叶逸。
姜醒从刚刚被迷惑的错觉里惊醒,对心软的自己产生了一分厌恶,并且提醒自己他对于裴律这样的人来不过是前来敬酒的人中的一个,都没有区别。
不要被这一片粉饰太平的繁华和别人场面上处于礼貌和修养的关怀和恩惠就忘了自己被夺走实验果实的事情。
裴律想做那池温水,他不愿意做被煮熟的那只青蛙。
这些热闹余温和人情脉络其实与他都没有什么关系。
他应该时刻保持清醒与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