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没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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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助理黎升在前排开车,后排的两人一路无话回到酒店。

    路上裴律开车窗,天空是宝石蓝,鸥鸟飞过,有湿润海风涌进来,姜醒咳了两声,裴律又关上。

    也不再像去的时候提醒他多喝水了。

    这些天的相处裴律就在姜醒那里换回了 “真的不熟” 四个字,他自己也觉得挺没趣的。

    姜醒这个人是从来都毫不掩饰自己想要和他撇清关系的意图的。

    裴律看对方自己好像也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像一只呆头丧脑的松鼠,心里也不好受,还是主动开口邀请了他晚上一起吃饭。

    虽然他觉得很大可能,姜醒并不想跟他一起吃饭。

    裴律在会议之前私下让秘书预定好了港屿最盛名的海塔音乐餐厅,是仿灯塔造型的地标性海上建筑,全景观落地窗让人仿佛置于湛蓝海平面之上。

    姜醒犹疑的瞬间,裴律的手机响起来,两人对视了两秒,裴律当着他的面接听起来。

    车厢安静狭,以至于叶逸那声轻柔的 “裴师兄” 能无比清晰地传进他的耳朵,姜醒连等他讲完电话的这一会儿时间都不愿意给,一遍开车门一边客套婉拒:“不用了,我今晚还有事,自己解决就可以。”

    裴律一怔,一边迅速拿开电话,一边拉住他开门的手腕:“等一下,你要做什么,我让秘书送你去。”

    姜醒现在完全从刚刚会场那种热血沸腾的上头跳出来了,特别清醒,他想起了自己那尚未被讨回公道的实验成果,他也格外喜欢自己这样的清醒,语气非常冷淡回绝:“不用麻烦,我自己可以。”

    裴律沉下面色,表情在车灯的阴影里晦暗不明,只看得出眉心是蹙紧的:“你自己可以?你连手机里的地图都用不好,你确定你可以?”

    裴律平时涵养很好,疏离但有礼,很少会用这种带了讽刺的语气话。

    姜醒猛然抬起头,被这一把火点着,语气更冷了:“地图用不了我就车,不劳烦裴先生。”

    一个包庇偷的强盗,有什么资格看不起他?

    姜醒忿忿关上车门离开。

    裴律再也顾不上电话里叶逸拖拖沓沓地跟他着一些鸡毛蒜皮无关紧要的寒暄,气得一把将手机砸到车上的沙发里。

    这是第几次了?

    几乎是每一次。

    每当有什么契机让他和姜醒走进一点点,又马上出现一股拉力将他们分隔,这股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气团一直存在,模糊不清,但破坏力巨大。

    像路轨飘忽的暴风眼,埋伏在看似平静海面的每一朵细浪里,不知何时就要掀起风暴。

    裴律伸手去够,只抓到一团模糊的雾气。

    雾气背后的姜醒,满面怨怼。

    后排空气安静恐怖,黎升坐在前排僵住呼吸不敢发声。

    姜醒心里莫名难过,和裴律一起共事时有很多灵光一闪的奇妙瞬间让他着迷、欢欣、热血沸腾。

    不用多言一语的默契和旗鼓相当的对谈,都让他在热爱的领域里重新找寻到坚定和归属。

    如果裴律不是方旭叶逸那样品行不端的人,大概会是一个非常值得信赖的良师益友。

    因为那些闪着光芒的瞬间,几乎让他忘记了自己还声陷囹圄求助无门。

    对方恰恰就是拦住他跑向光明里的那只手。

    姜醒觉得讽刺,就像被困在一场战役里,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志同道合并肩作战的战友,其实只是站在对立面给你设圈套的敌人。

    适时的友好和亲切,也不过是因为这一段路利益相同。

    姜醒生裴律的气,也生自己的气,连晚饭也不算再吃,在港屿的免税区晕头转向。

    刚刚车,由于他不懂路也不懂话术,后知后觉被司机绕路多花了一百大洋,目前处于极度沮丧欲哭无泪状态。

    如果可以,他更愿意窝在气温舒适沙发柔软的豪华客房里阅读最新的专业期刊,再把今天会议听到的一些前沿论点整理出来作好笔记,那将是一个多么惬意的夜晚。

    但自己发了脾气甩车而去,不想逛也要硬着头皮逛完,他磕磕绊绊,对照杨夕给他发来的代购清单填充购物篮,又给父母买了网上推荐的手表和保养品。

    回来的时候拦不到的,陌生城市去找公共交通对路痴来是绝不可能的选项,姜醒像个老年人一样磕磕绊绊开车软件,前面排队 32 人,姜醒两眼一黑。

    他划到裴律的联系方式,想到对方嘲他找不到路的阴阳怪气,又果断划过去。

    好不容易等到司机接单,回程遇到堵车,到达酒店那一刻,姜醒僵硬的肩膀终于松懈下来,下车的速度仿佛身后有人追杀,他发誓以后再不要一个人跑出去,简直是酷刑。

    裴律一个人去了灯塔餐厅,点好的菜品上来一大桌,没怎么动筷子又走了,回到酒店一进门就看到了杵在前台的姜醒。

    青年换了质地柔软的连帽家居服,脚上踩着酒店纯棉的一次性拖鞋,露出两截纤细白皙的脚踝,乌黑的短发上沾着没擦干净的水珠,玉白色的耳郭若隐若现。

    貌似是在和前台客服着急询问些什么。

    裴律心里的气还没有消下去,面无表情地往电梯方向径直走去,告诫自己不要回头不要回头别再多管闲事,这个人没心没肺也不会对你的善意和帮助有所感念,不定还会触怒他。

    但也只不过是一眼,裴律就又开始在心里和自己拉锯。

    姜醒微微垂下头毫无防备的神情一下子刺进了他的眼帘,像一只大雨里被丢弃在纸盒里可怜巴巴的奶猫。

    目光是散涣的,因为近视永远聚不起焦来,非常懵然无助,低头弯起的那一截颈项曲线优美,白得发亮。

    垂头丧气的模样,全身的攻击性都被收敛,在明晃晃的灯光之下竟生出一种柔软温和的假象。

    裴律当然知道那是假象。

    应该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这个人要强得很,倔强地很,凶得要命。

    但此刻,玉白色的耳朵软耷耷的,好像只要谁走过去伸出手,他就会一句话不跟着那个人走。

    裴律脚步一顿,还是调转了方向。

    他当然不允许别人抱走这只猫,即便它又娇又凶难伺候,就在几个时前还伸出利爪挠了他几下,疼得出血。

    所以他还是不受控制地走过去,仿佛几个时前那场争吵不存在,克制地问:“怎么了?”

    姜醒吓了一跳,转过身眯了一下失焦的眼睛才大约认出来是裴律,他吵架向来要强,想到自己以身上这副匆忙狼狈的模样出现在几个时前的吵架对象面前,茫然苍白的脸色立马浮起一层局促的潮红。

    裴律面色冰冷地看着那对粉色的耳朵尖,心底被一根细细的羽毛轻飘飘地搔刮了一下。

    一颗百般计较的心莫名软了下来。

    姜醒瘪了瘪嘴,干巴巴对他撒谎:“没事。”

    裴律凝他一眼,不再与他废话,直接问前台:“我是他的负责人,什么事你跟我。”

    前台看姜醒也就差不多高中生的样子,马上就对明显更沉稳可靠的裴律明了情况。

    主办方给他们定的都是单人套房,姜醒房间的电板断路,电和热水都供应不上,酒店所有的房间都是一个月前就预定满的,暂时没有空余的房间可以换。

    男人英俊冷肃的面容在灯光下显得很有压迫感,眼角微微下垂:“那附近呢?有没有空余的酒店?”

    前台侍应生心跳脸红,婉转告知:“峰会期间,附近的酒店都是爆满,三环以外也许有空房的可能。”

    姜醒眼睛里最后的希望也被扑灭,他在房间里洗澡洗到一半,身上的沐浴露可能都没完全冲干净,黏腻难受。

    裴律看在眼里,对前台了谢谢,姜醒踢踏着拖鞋跟在他身后。

    眼里的光散散的,像一只不知道往哪儿飞的萤火虫,也只有这种茫茫然失神的样子让他显得没那么难以接近,甚至有点呆。

    裴律一边开手机找合适的酒店一边条理清晰地作出安排:“待会儿你把行李收拾到我的房间,我再出去找一个酒店,明天开车过来接你一起去会场。”

    姜醒张了张口,不知道是为自己的斤斤计较感到羞愧还是因为对方如此心胸宽广不计前嫌伸出援手而动容,半天喉咙里才有了声音:“不、不用,我搬出去。”

    他今晚才吼了裴律,拉不下脸,也确实羞愧。

    裴律视若罔闻,继续在网上找地理位置合适的酒店,连头都没抬,淡声解释:“明天八点的会议,七点半签到,要起很早,如果我再从这里绕过去接你回这边,一定堵车,浪费时间。”

    他没的是,姜醒自理能力和方向感太差,搬出去会不适应。

    姜醒想反驳,电梯 “叮” 一声开了。

    裴律语气不容置疑,有条不紊地嘱咐:“你现在先去把行……”

    他雷厉风行,杀伐果断,姜醒根本插不上话。

    裴律手腕上忽然覆上一寸温热,很短暂,力气也,怯怯的,但触感柔软。

    是姜醒情急之下拉了他一把。

    裴律僵住,停下脚步,眸中波光幽幽转深,回过头不动声色问他:“怎么了?”

    姜醒总算能句话,眼神飘忽不定,语调倒是古井无波:“我不是赌气,你明早那几个演示非常耗费精力,必须有足够的休息。” 那个实验他做过,并不轻松。

    裴律自嘲一笑,姜醒是怕他明天丢脸,他恶劣捉弄似的半开玩笑:“那怎么办?你又不愿意跟我住一个房间。”

    姜醒为难地皱了下眉,似乎是真的在考虑这个玩笑的可行性,然后:“没不愿意。”

    明天裴律任务很重,必须养精蓄锐,而他只是一个辅助人员,有什么资格让老板来回奔波。

    他不想欠裴律的,每多接收一分来自裴律的帮助和善意,就觉得自己更低了一分,他难受。

    反正是套房,空间不。

    如果裴律坚持不愿意让自己搬出去,那这点牺牲他可以忍受。

    姜醒看对方眼神幽深,表情莫测,迟迟不肯答应,急忙道:“我在地上个地铺就可以。”

    “不会占用太多空间。”

    裴律仍然是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那锐利的眼神像一张密集的网将他整个人包围。

    姜醒不明所以:“你,我、我保证不吵到你。”

    他居然还:“如果你需要,我还可以帮你复习一下口条。”

    裴律:“……”

    姜醒等了一会儿等不到他的回答,想想还是算了,换做是他,大概也不会想和前几个种刚跟自己大吵一架的人同居一室。

    太诡异了。

    姜醒手指丧气地滑落,不料下一秒又被一个温热的掌心包住。

    裴律顺势将他拉近半步,声音喑哑:“你确定要跟我住一个房间?”

    姜醒点头,很尊重他似的:“看你。”

    裴律深吸一口气,放开他,那出门卡开门,抬了抬下巴:“进去吧,你睡床,我地铺。”

    姜醒连忙摇头,他一个借住的哪有脸来鸠占鹊巢让主人睡地上?他再不通人情世故也觉得极不妥,没有出差在外员工睡床领导睡地上的。

    他怕折寿。

    姜醒可能是有点惶恐,眼睛瞪得圆圆的,裴律压下眸心浮起很淡的笑意,板着脸,冷静从容,态度强硬地催促:“行就行,不行我就出去订酒店。”

    姜醒实在不想受他恩惠,像一只受了欺负的猫儿,敢怒不敢言,眸心流动的光幽幽转转, 为难的,哀怨的。

    裴律懒得理他,一言不发将人拉进了房间,“啪” 一声关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