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肢如丝带一般绵软无力，身体像灌上铅块一样持续下沉。

    耳朵完全没入河水之前，似乎听到“扑通”的入水声。

    强制拉回沉入河底的意识，隐约看见少年廖星飞身跳入河中，朝自己而来。

    他不会游泳啊！不会啊！

    云默猛然清醒，用尽一切力量踩水，却眼睁睁看着少年头顶全然没入水中。

    红丝带……再也找不回了。云默意识再次模糊，恍惚间看见岸上有一片大红色在飘动，伴随着断断续续的凄厉哭喊声。

    带着腥气的河水从身体内部涌入口腔、鼻腔，云默咳嗽着醒来，发现在自己正孤零零地躺在河边的砂石滩上。

    不远处围着五六个人，有女人不停哭喊着，有男人发出“吭、吭”的声音，估计是在做心肺复苏。

    廖星！

    云默挣扎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到人堆中，见少年安静地躺在地上，双眼紧闭，面色苍白，黑发上粘着暗红的血。颈间的土星石头染着斑斑点点的红。

    “你这扫把星！”红衣女人突然发现旁边的云默，一把揪住了她已经散掉的头发，边哭边喊，“早就告诉你，离星星远一点，你就是克他的命啊！要不是我一直偷偷跟着星星，你就让我儿死无全尸了啊……”

    旁边一个□□上身、头发滴水的男人拉住她：“先救星星吧！大陈家的车已经到了，先抬他上车去医院！”

    “叔叔……”云默无力地跪坐在砂石滩上，“他没事吧？”

    “还有心跳。救你们上来的时候，他的头磕上了石头。”男人着，和另外几个村民一同抬起廖星，向不远处的面包车快步走去。

    廖星苍白而清瘦的手垂下来，随着众人的步伐一晃一晃，如同催眠钟摆。

    云默感到自己即将睡过去，耳边还传来廖妈妈的骂声：“你这个扫把星，跟你妈一样不要脸……”

    “你现在很安全，很温暖。你可以哭泣，哭泣过后请慢慢平静。好……就是这样……”尖利的骂声转换成低沉的男中音，“现在你可以慢慢醒过来，姐温如玉，姐温如玉，姐温如玉……”

    云默猛地睁开眼睛，眼角异常湿润。

    泪眼中，她回到了自己的占星工作室。

    星月羊毛毯，占卜桌，高背椅，猫头鹰钟……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但似乎又有哪里不同。

    云默将视线移向占卜桌，原本摆放四元素蜡烛的祭坛空空如也。

    占卜桌飘摇起来。

    桌子上的鼠尾草、水晶球、灵摆、塔罗牌如同莫教授手中的那页纸，纷纷解体，碎成一片一片。

    紧接着，占卜桌、高背椅、星月羊毛毯纷纷化成碎片，向看不到尽头的上方飘去。

    工作室中的一切，哪怕墙纸、木质地板，都消失在这次水波摇曳之中。

    云默怔怔地看着面目全非的工作室。惨白的灯泡，坑洼不平的水泥地，布满黄渍的白灰墙，斑驳掉漆的旧书桌。

    这里……是哪里？

    “现在，你轻轻地走到书桌面前坐下。看看桌上有什么东西。”渺远的声音传来，雌雄难辨。

    “有一本日记。”云默在心里回答。

    “翻开它……”

    2月5日

    高中起便一直偷偷关注他的微博，现在依然只能偷偷关注。今天在他的微博上联系到了秋哥，这样，即使他不想见我，我也可以得知他的近况。

    2月11日

    除夕夜，学校宿舍清人，无家可归，躲在家庭旅馆。只有一个不想再见的人问我去不去他家。他不肯给我听催眠录音，以此要挟我。人品和学历不成正比。

    2月17日

    图书馆开门了，去借了很多占星学研究的书。曾以为心理学能够破“谁克谁”这类迷信，能够解释人性中黑暗的部分，能够让人重新明亮自知，但是看马老师和学长学姐的状态，又觉得自己选错了方向。或许宇宙中的星星才能给我答案。

    2月26日

    元宵节。决定退学。原因不想，太恶心。半夜睡不着，跑出去看星星。星星点点，璀璨发亮。我是如此渺，却又和你们同在一个宏大的宇宙。近期一直在研究占星学，异常入迷，想把它作为以后的职业。

    3月5日

    从学校宿舍搬出，租到一个便宜的地下室。虽然空气、光线不好，但胜在便宜，不影响学习占星。下周一开始，便要3份工，我想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占星工作室！如何布置我都设计好了，星月羊毛毯、占星骰子、鼠尾草，想想都兴奋，我要为了他们而努力！

    看过开头的几页，云默开始微微颤抖。这是谁的人生？这是游戏还是现实？

    接下去的若干页，都是日记主人学习占星的分析与笔记，后期甚至还有她虚构的星盘案例，穿格子衫的IT男，燃烧生命写作的女作家，不被妈妈爱的女儿，省上有名的政要……

    直到本子快要翻完，才重新有了记录生活的内容。

    3月9日

    不管人怎样，春天永不迟到地再次到来。这个春天，我终于对自己的占星技能有了信心。洗手祈祷后，我第一次做了自己与他的合盘。结果……为什么和他奶奶的一样？如果是这样，我情愿不要自己的星盘，永远忘记它，或者精进技术后再重新解读。

    读到此处，自己的星盘突然在脑海之中亮起。它不是丢失，而是被刻意遗忘。

    3月15日

    秋哥越来越过分，向他了解信息居然又涨价了。仔细算算，这几年来给他的“信息费”，已经快赶上我存款的一半了，否则，我的占星工作室可能已经开业。我想到一个一举多得的好办法，辞掉家教与饭店的工作，直接进入他的单位，今天起就收集招聘信息。不过，他进入银行工作的信息，也是秋哥提供的。

    4月5日

    秋哥大概是被惯坏了，明不再需要他提供信息之后，他居然带人来威胁我。要尽早重新找住处搬家。还有一个好消息，他们公司招人了！虽然不是正式员工，但我不在乎。快一点攒够钱，开间属于自己的占星铺，堂堂正正向他解释，不存在绝对的谁克谁。

    在这个日期之后，日记本上便再无内容。

    云默不自觉颤抖起来，进入廖星单位的之后发生了什么，似乎已经历过了。

    不知所措之时，地面上突然裂出一个洞口，深不见底，漆黑一片。

    “走下去。”仿佛是莫教授在耳边发出指令，又似乎夹杂着自己妈妈和廖妈妈的声音。

    一阵莫名的恐惧感袭来。云默毛骨悚然，却不由自主地走近洞口，沿着楼梯一级一级地走了下去。

    刚到达漆黑一片的地下空间，便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云默似乎很熟悉这个空间，径直拉开房门，一个怒气冲冲地女人走了进来。

    个子高挑，一袭红裙，满脸怒容。是廖星的妈妈，只是比记忆中老了一些，鬓边已经染上花发。

    “不要脸的东西！”廖妈妈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居然跑去星星公司上班了！你到底是多缺男人？”

    “实话告诉你，星星正在和副行长的女儿谈恋爱，你可千万别再抱有什么幻想！”话间从包里摸出一个信封，重重甩在地上，“要不是我发现了星星的这封信，他还不肯跟我坦白交代！”

    云默木然捡起信封，口封得很牢，收信人地址写着“科连市易生苑2号楼地下二层  云默（收）”。

    “星星已经答应我，把这封信完好无缺地送给你之后，他和你再也不会联系。我已经把话带到，你尽快辞职，好自为之！”话毕廖妈妈轻蔑地瞟着寒酸的房间，丢下一句“蟑螂都不住这种地方”之后便扬长而去。

    云默心地拆开信封。别人的轻蔑鄙视，都不重要。只是迫切想知道此刻你的想法。

    云默：

    展信佳。

    昨晚在18层会议室发生的事，万分抱歉。

    我正在职业上升期，也在试着跟方婷相处。

    我需要钱。因为我窥探了你的梦想，并想实现它。再次跟你声抱歉。

    现在向你坦白，你的一切，我其实都知道。

    自从大学你来找我之后，秋哥一直在向我提供你的消息。

    原谅我没有勇气直接去找你清楚。

    初中那个暑假，我溺水之后，得了隐性脑震荡。

    当然，这并不怪你。我本应该跑去叫人救你，却头脑发热地跳进水中，千万别自责。

    从那之后，我的性情发生了变化。我会莫名烦躁发怒，记忆力在变差，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甚至有暴力倾向。我似乎已经不是那个我，不知该用怎样的身份面对你。这也是我大学时期沉溺赛摩的原因。

    因此，得知你并没有读市一中，我松了一口气。

    还有一件事，也使懦弱的我没有见你。猜想你外婆没有告诉过你。

    溺水事件之后，我妈求我不要再联系你。她哭着告诉我，你妈之所以会和你爸结婚，是因为她年轻时和我爸恋爱，遭到奶奶的强烈反对。她一气之下嫁给了村里名声不佳的你爸。

    所以我妈才会怀恨至今，迁怒于你。她不如你妈漂亮、有知识，一直活得疑神疑鬼、战战兢兢，我可怜她。

    从秋哥那里得知你决定退学，学习占星之后，我开始是不安的。但后来知道你开始攒钱，想开一家属于自己的占星工作室，我为你开心。你还是像时候那样活泼，土壤再贫瘠，也想尽力向上生长。

    这张银行卡，是我带着你的梦想努力工作积攒下来的。密码是你生日，千万不要拒绝。

    也许有一天，我会鼓起勇气，大步走到你的占星工作室来。

    有罪人廖星

    眼泪簌簌落下，洇湿了信纸的最后一页。

    这一页右下角粘着一张黑色银行卡，图案为专属定制的红色蝴蝶结。

    急雨般的敲门声再次响起，随后一只脚将门重重踹开。

    飞机头提着一把铁钳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廖星那张银行卡呢？”飞机头靠近云默，掂量着铁钳，“这子学聪明了，不让我送信，他自己已经送来了吧？”

    “放心，我是不会交给你的。”云默冷冷地回答，“你同时贩卖两边的信息，不觉得可耻吗？”

    飞机头大笑着：“那还不是你们自己愚蠢，有话不能当面好好清楚！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就是那子攒的钱吧！拿来！”

    飞机头伸手去抓那张银行卡，信纸瞬间被撕成两半。

    云默对准他的手狠狠地咬了上去。

    飞机头一声惨叫，骂着脏话，扬起手中的铁钳朝云默的头顶猛砸下去。

    一下，两下……她依然不松口。

    等到恢复理智，飞机头惊慌失措地丢下铁钳，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云默仰面躺在地上，头部绽放出朵朵暗红色血花，意识飘到一片荒漠。

    沙漠中大多数遇难者的死因，是溺亡。我当然知道啊。

    贫瘠太久，看到一点点水，都想要扑上去。何况是降了一场大雨呢……

    咦，我怎么飘了起来？对，这是一个副本，这是一场游戏。

    云默沿着楼梯飘回了占星工作室。

    星月羊毛毯，占卜桌，高背椅，猫头鹰钟，都好好地呆在原来的位置。

    她穿上改良版占星袍，坐上高背椅，似乎在等待什么。

    一位神似廖妈妈的中年女人踏入占星工作室，嘴角挂着诡异的笑容，用雌雄同体的声音道：“占星师，应你召唤，我则来之。占星游戏已经为你开启，是成是败，全然在你……”

    这一次，我一定会以更好的姿态和你重新相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