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宥临突然捂着胸口，弯下腰。

    韩徵于半睡半醒之中睁开眼，眼底里浮现出一条殷红的血丝，“怎么了？”

    “没事，好好歇息一晚应该就没事了。”杨宥临深吸一口气，在他床边坐下。

    “你还是不要靠我太近为好。”韩徵嗓音嘶哑，他的身体已经到达极限，为了抵御自己的异变，他昨夜几乎一宿没睡，反反复复运转内力，想要把体内的毒逼出体外。但夔族唾液里的毒根本无法用寻常方法去除，即便他砍掉半个肩膀，也已无力回天。

    杨宥临只得站到一丈之外，脸上尽是沉寂。

    “您”

    韩徵轻轻地摇头，低声道：“我大限已至，哪怕天山神医在此也无计可施。但我不想亲眼看着自己变成夔，宥临，劳烦你明日一早就斩下我的头颅，与我的尸首一同火化。未尽之言都写在这份奏折上，你帮我交给皇上。”

    他指颤抖着从脖子上扯出一根细绳，摩挲到绳上的吊坠，嘴角微微扬起，眼眸里浮现出浓烈的怀念与愧疚，“我这辈子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对得起皇上，对得起东晟百姓，却唯独对不起她，对不起我们的孩子。到死，我都没找到他死了都没脸见她。你，等到了地府，她会不会后悔当初跟了我？”

    杨宥临眉梢微动，心中犹如塞满了又湿又沉的棉花，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安慰。

    韩徵在他眼里，一直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无往而不利的。这样一个彪悍的男人，就该如钢筋铁骨，无懈可击。但直到现在他才明显地感觉到，韩徵也是有血有肉的人，他也有七情六欲，会疲惫，会受伤，也有软弱的一面。

    “夔族之祸，导致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多少父母失去了孩子。王爷，不止是你，这世上失去孩子的父母太多太多。南越至今尸横遍野，无人给他们收尸，也不知道他们是否已经成了夔族的粮食，又或是他们也变成了夔。”

    “人间炼狱，不外如是。”杨宥临感喟着，不是他故意想刺激韩徵，而是东晟的现状就是如此。

    “王爷，您已经尽力了。”

    韩徵闭上双眼，一滴眼泪滑过眼睑，没入他半百的鬓发。

    “正是因为尽力了，我才深感悲痛。我救不了东晟万民于水火，也找不到自己的儿子如此无能，却还在苟延残喘。”

    杨宥临不愿他这么想自己，沉默半晌转身出去，拿进来一样东西，轻放在他的胸口。

    “这是神光城的百姓，连夜赶制的万福图。每个字都是那些不识字的百姓，照着夫子写的字，一个一个临摹下来的。他们从未忘记过您为东晟、为天下百姓洒下的每一滴血！你做过的每件事，都篆刻在他们心头，永不泯灭！王爷，您是东晟的明灯啊，大家怎么可能舍得您走？！”

    韩徵指哆嗦着攥着这幅用葛布做成的万福图，哽咽地侧过头。

    “我韩徵这辈子没辜负先帝的期望，没辜负娘亲的教导够了。”

    但他心里仍然有个执念。

    他深知自己死后，不会有人再记得阿蕤。所以想在死前，把他的牌位托付给一个人。让儿子结冥婚的想法，也依然在他脑子里回荡。

    但这件事他不可能交给杨宥临去做。

    因为他物色好的对象，正是他放在心尖上疼宠的妹妹。

    杨宥临拿起奏折返回皇宫，趁此会，韩徵命亲信把杨佩与南宫恕都请了过来。他们站在屏风后，听韩徵陈情半个多时辰，却因为杨旻柔如今正在宫中，无法谈拢这件事。

    杨佩认为皇上迟早会把旻儿收入后宫，因而不愿答这场冥婚。

    南宫恕倒从未觉得旻儿能做后宫嫔妃，所以没把话咬得太死。

    韩徵心中颇为失望，但也知道此事无法强求，不过思来想去还是想亲自问问旻儿自己的意思。

    “你拿此令牌悄悄进宫，安庆海当年欠了我一个人情，他会帮你把杨五姑娘送出来的。”

    他还吊着最后几口气，只盼望办好这件事，了却执念便安心赴死。

    安庆海见到此人中令牌，果然脸色一变，踌躇片刻，咬着牙假借皇上宣召，把旻儿骗出了宫。

    旻儿坐上颠簸的马车，不久便认出这是出城的路，心中万分惊讶，却始终不动声色。

    她看出驾车的马夫不是寻常人，乃是武艺超群的高，就知此次出宫并不简单。

    蒙着油布的马车在长街上飞驰而过，刚好一匹白马从对面疾驰而来。

    杨宥临离开皇宫后仍然满心焦虑，心中虽然已经接受了韩徵即将死去的事实，却还是想把黄大夫请去，希望能为他减轻一些痛苦，到时候走的轻松些。

    他目不斜视，自然没注意到身边刚刚驶过一辆马车。

    旻儿则因为心生警惕，无心撩开窗帘，去看街上的风景。

    微风乍起，吹动白色衣袂，两人“擦肩而过“。

    一炷香后，当旻儿走下马车，看到面前这座重兵把的木屋时，心头狠狠一跳。

    “杨五姑娘，将军就在里面。”马夫神色隐忍地为她打开房门，不忍地往里面看了一眼，又快速收回了目光。

    旻儿几乎已经猜到了。

    但当她亲眼见到此时的韩徵，还是禁不住红了眼眶。

    这是位真正的英雄，不论他这次把自己请来是为了什么，她心中的崇敬之情也不会削减。

    韩徵却是犹豫良久，才道明了自己的目的。

    “五姑娘，今日冒昧请你至此，完全是因为鄙人的一份私心。虽然此事荒唐，但我依然想请你听完我这番话之后，再做决断。”

    他明了自己的身世与年轻时的遭遇，而后讲到阿蕤的出生与失踪，最后终于言明自己挑选她的理由。

    “如论什么时候，这世道对女子总是不公的。句难听的，因你幼年遭遇，今生不管嫁与何人，都不可能获得简单的幸福。深宫是龙潭虎穴，别你这样存在污点的女子，哪怕是祖上八倍都清白的好女子，也不见得能善始善终。皇家无情，一朝恩宠一朝臣，他日只要那位一句话，你便会从云端跌入泥泞。而留在家中，重光君或许真的愿意养你一辈子，但他迟早要娶妻生子，将来他的妻子和孩子又能像他那般，对你始终宽厚吗？与其把命运交给别人，受人掣肘一辈子，还不如一个人潇潇洒洒的活。”

    “仔细想想，我的可对？”

    旻儿当下骇然，实在没想到堂堂幽王竟是如此心性通透之人。

    他看似是个莽夫，却心思细腻，戳到了她心底最在意的痛处。

    “王爷所言，正是旻儿心中所想。”一心干事业多好，嫁人岂不是故意把枷锁套在自己头上吗？

    韩徵点头：“既然如此，你可愿意嫁给死去的阿蕤？只要你肯，日后幽王府所有的宅子、钱粮、奴仆、田地都是你的，幽冥十二军里的所有幸存者也都归你所有！你只需要做一件事，把阿蕤的牌位供奉在家中，每日上香，给他贡品，保他安宁。”

    旻儿彻底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