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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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有年坐在椅子上,神色温和地听着他爸回忆当年。

    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其实很多他都忘了,但这一听,又想起来了。

    他特别的时候,并不知道妈妈的老公其实是别人的老公,不知道自己的爸爸也是别人的爸爸。他妈只爸爸要出差,工作太忙了,逢年过节都回不来。

    但其实他当时已经觉得有点奇怪,他妈这些话的时候,表情很不对劲,他当时不上来那种感觉,后来回想起来就知道了,那叫“恨”,叫“不甘心”,叫“咬牙切齿”。

    但爸爸在的时候,他妈妈就会换一副面孔,温婉柔弱、体贴入微。

    他爸对他挺慈爱的,每次来都会给他带礼物,会过问他的功课,会夸他,有时候还会和妈妈一起去学校接他。同学们特别羡慕他本来就这么优秀了,还有这么一对珠联璧合的父母,老天怎么这么不公平。

    这份美好的童年回忆结束在他六岁的时候。

    那天是他生日,他爸爸妈妈去学校接他。他又一次迎着老师、同学甚至是校门口其他家长的惊羡目光,走到了他爸爸妈妈的面前,刚要今天老师又夸了他什么什么……突然,有人走过来,往他和他身边的父母身上泼了不知道什么东西,脏兮兮的,臭烘烘的,把在场所有人都惊吓到了。

    随后就有尖利的声音骂了起来,骂他妈是二奶,骂他是私生子。

    骂完,对方就跑了。

    周围的人在惊诧过后回过神来,议论纷纷。

    薛有年他爸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红,顾不上追那泼东西骂人的人,赶紧拉着薛有年母子俩上了车,结果刚关上车门,人群里又跑出来个人,拎着一桶脏东西泼到了车上。

    薛有年他爸赶紧开擦窗器,狼狈地狠按了几下喇叭,好不容易才把车从层层叠叠的来接孩子的家长群里开出去。

    回去的一路上,车里一片死寂,他爸没话,他妈也没话,只拿了纸巾用力地擦身上的脏东西。

    薛有年张了张嘴,终究什么也没问。他发现了这很不对劲,但直觉让他不要在这个时候多嘴。

    回到家中,他妈先拉着他去洗了个澡,然后让他去区里玩耍。

    薛有年听话地出去了,在楼下转了一圈,心翼翼地回去,贴在家门口偷听。

    薛有年他爸先给老婆了个电话,吵了起来,挂了电话,黑着脸问情人怎么回事。

    情人——薛有年他妈哭哭啼啼地:“你还问我怎么回事,我怎么知道,是她雇人故意来这一招……”

    薛有年他爸气道:“不是你去惹她,能有今天这事儿吗?!我早就跟你过,你别急,别搞事,慢慢来……”

    薛有年他妈猛地提高了音量,哭也不哭了,:“还慢!有年都读学了!你从我怀他就离婚,到现在!每次一提就让我别急……你是不是把我当傻子啊?!我这一辈子就只能当你二奶啊?有年这一辈子就只能当私生子啊?!”

    他爸的脸色越发难看:“你还叫大声点!出去拿个喇叭叫!”

    他妈冷笑道:“我现在拿不拿喇叭叫也没差别了,你老婆厉害啊,这么一搞,你以为这区里的人就瞒得住?这区里那么多孩子都读那个学校。”

    他爸憋着气:“明天有年别去上学了,搬家,给他转校。”

    他妈不这个,只问:“现在撕破脸了,你不趁这个机会跟你老婆离婚你还想什么时候离?我被她逼死了之后你才离吗?”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着这个,先把有年的学转了,想想等下怎么跟他。”他爸。

    “你别扯开话题!我还能怎么跟他?跟他他爸不敢跟老婆离婚,让他继续当私生子?”

    “你闭嘴!别把私生子不私生子的挂在嘴上!”

    “我不挂在嘴上他就不是私生子了?你在这唱什么白脸啊!”

    “你——”薛有年站在家门口,听着里面越来越激烈的吵架声,到后来,甚至传出了砸东西的声音。

    他默默地转身下楼,坐在区花坛里的长椅上发呆。

    过了会儿,几位妇女拎着菜、带着孩子回来了,一边走一边兴奋地议论着八卦:“真看不出来啊……”

    “谁不是呢,我以前还那一家子不得了,男的人模人样的,一看就有文化,又有钱,女的也漂漂亮亮的,又和气,那身段气质……那孩儿就更别了,又漂亮又听话,成绩也好,每次见了我都规规矩矩招呼,还帮我拿东西。我每次都夸他家教得好。”

    “那孩儿是真不错,谁想得到是个私生子,造孽啊。”

    “是大老婆早就知道了,一直忍着,可这二奶嚣张,直接电话过去耀武扬威地催人离婚,把大老婆气流产了,娘家人气不过才发了这通火。”

    “真看不出,那女的文文弱弱的,这么不要脸……”

    “要不知人知面不知心呢……”

    她们一路着过去了,没人注意到被草木半遮着的地方坐着一个孩子,把这些话都清清楚楚地听了进去。

    薛有年坐到太阳彻底落山,路灯都亮了起来,他爸爸妈妈也没有出来找他。他只好自己回去。

    回去之后,家里倒是收拾好了,没看见被摔碎的东西。他爸爸见了他倒是态度温柔:“怎么玩到现在才回来,刚准备去找你。你妈身体不舒服,先睡了,别去吵她,啊。”

    薛有年点点头。

    他爸指了指桌上的水饺:“刚下的饺子,你今天先吃这个吧。爸爸下回带你去吃别的。”又,“爸爸刚接医院电话,要加班,先走了,你吃完饺子,自己乖乖把作业写了,早点睡觉——”

    话音没落,主卧门就被砰的开了,薛有年他妈冲出来揪住他爸,尖声道:“你要去哪?!回你家去?!”

    他爸脸色瞬间变了,急忙看了眼儿子,低声道:“你松手!你疯了?儿子还在这!”

    他妈回头看了眼儿子,:“你爸不要你了!他不要妈妈和你了!”

    “叶青你闭嘴!”他爸急忙道,“有年,你去房里——”

    “有年你过来!你爸不要你了!他走了就不回来了!”他妈拉扯着他爸叫道。

    薛有年便眼睁睁地看着父母又激烈地争执了起来。

    他觉得特别陌生,他好像并不认识眼前的这两个人。

    这个头发乱糟糟的、神色狰狞、声音尖利的女人,和这个衣衫不整、狼狈不堪、甚至动手女人的男人。

    他的完美世界在那一天彻底崩塌了。

    后来,他妈妈就破罐子破摔了,不装了,摊牌了,见催不动男人离婚,索性带着儿子直接登门去闹。去男人的工作单位闹,去男人家里闹,能去的都去,闹了一地鸡毛。

    可她越是这么闹,那男人反而越不愿意离婚了。

    薛有年一点也不想去,他只想挖个深深的坑把自己埋起来,他觉得没脸见人。

    但他没有选择权,他太了,他对此无能为力。

    他只能被迫跟着妈妈站在光天化日之下暴晒,感受着来自于四面八方的鄙夷和恶意。

    中途他发过一场高烧,他偷偷地把药吐掉,他不想好起来,因为只有这个时候他可以不被妈妈逼着去认爸爸,他可以安静地躲在被窝里。

    但他一直没好,直接被他妈送去医院吊针了,终究还是好了。

    再后来,他妈心灰意冷了,直接把他扔在薛家门口,她就离开了,再也没回来了。

    薛有年在薛家门口等了他妈整整三天,没吃饭,没喝水,也没人理他。

    直到三天后他爸才知道这个消息,赶回来把脱水的儿子送医院急救。

    再后来,他爸联系不上他妈,也不敢把他往家里领,想来想去,求到了好友面前,让好友帮他养儿子。

    好友挺生气也挺无语的,简直想跟这个家伙绝交。但终究可怜无辜的孩,就答应了。

    ……

    “有年。”

    薛有年回过神来,应了一声:“要喝水吗?”

    他爸摇了摇头,叹了声气,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其实我以为你不会愿意回来见我最后一面。你恨我们是应该的。”

    薛有年微笑着:“您多心了。”

    他爸神色郁郁:“你啊,从就性格好,别的孩儿经历了那些事,怎么也得叛逆几年,你从头到尾都文文静静的,从来没怨恨过我,没闹过脾气。”

    不只是这样,他还一直都是学校里师生称赞的好学生,每一步都像用尺子量出来的标准资优生,没人能出他的不好来。就连他爸的老婆虽然不待见他,但也没折腾过他,当他不存在罢了,老公偷偷给这个私生子点生活费零花钱她都睁只眼闭只眼。

    薛有年只:“您不用多想这些旧事,我一直都挺好,大家都对我很好。现在我都这么大了……”

    “是啊,你都这么大了。”他爸又叹了一声气,“可你怎么就还没成家呢。”

    薛有年:“……”

    他爸欲言又止了一阵,终于忍不住,试探地问:“你是不是已经有伴儿了?只是不好意思?或者不方便……其实,都这个年代了,只要对方对你好,我就没意见。”

    停顿了几秒,他爸讪讪地笑了笑,自嘲道,“得脸大。我本来也没资格对你的选择指手画脚。别你这么大了,就算你还,我又有什么资格……”

    “您不要这么。”薛有年安慰道,“我从来没这么想过。”

    他爸看着他:“所以,有吗?”

    薛有年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有过,分手很多年了。”

    “唉!”他爸又叹起气来,过了会儿,问,“是不是因为我和你妈妈的事情,让你对感情产生了什么障碍啊?”

    薛有年失笑道:“老话没错,病中多思。”

    又了几句,见他滴水不漏,不愿多,他爸便岔开了话题,起别的来:“有年,你不要那几套房子,真的不是对爸爸有意见吗?唉……你哥你应该也听人过点,别跟你没办法比了,随便比个人都比不了,娶的老婆、生的孩子也都随他……一来是他妈强势,二来,他怎么也是我的孩子,我也得为他以后做算……”

    薛有年温和道:“您不用解释,我都理解。那些都是您的资产,您有处理权。何况,我并不缺钱。我不要那几套房子,确实不是对您有意见,坦白,我只是不愿意为了我并不缺的东西引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他爸又叹了一声长气,心知肚明他的意思:虽然这几套房只占他爸遗产中很的一部分,但如果被他爸的大儿子一家知道了,很难不会找薛有年闹。

    他爸早就病重了,硬撑着等他回来,这段时间见了他精神才好点儿,但也只能是回光返照。这会子了这么多,没力气了,靠了回去,耷拉着眼皮瞌睡。

    薛有年给他提了提被子,正算离开,听到他梦呓似的:“我对你妈妈是真心的……只是我是个懦夫……又贪心……既想逃避,又舍不得……优柔寡断……最后落得个进退不得的下场,让所有人都痛苦……你可千万别重蹈爸爸的覆辙……”

    薛有年垂眸沉默了会儿,没应这一声,转身出去了。

    太晚了。

    他得太晚,他听得太晚,以至于他已经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做过一次又一次的贪心懦夫。

    年少时,不敢对华诗城表白,害怕被拒绝和疏远,却又放不下。

    后来,不敢对华临坦白。了一个谎言,就要用无数的谎言去圆;走出了错误的第一步,后面的每一步都回不到正确的道路上去了。

    华临回国后,他不敢追回来,不敢继续面对华临的憎恶。就这么过了好些年,终于忍不住了,意识到不能再逃避了,鼓起了勇气……可是,好像并没有用。

    或者,他又想错了。他并没有鼓起勇气,现在的他仍然是个懦夫,只不过他现在害怕的是不能再拥有而已。

    他这一生,始终被恐惧所充满。

    有些时候,他会陷入迷茫之中。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面对这样的人生。

    他明明已经做得足够优秀了。

    他从没有怨恨过他的爸爸和妈妈,他对爸爸的妻子和儿子满怀愧疚,他无意争抢任何财产。他只是在努力地读书和工作,他甚至很认真地热爱着生活,他令自己认识的几乎每个人都对他赞不绝口。

    这样的自己的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和钟爱之人厮守终身,过分吗。

    甚至,只要一个月……不,哪怕是一个星期、一天、一个时、一分钟、一秒钟都可以。只要华临原谅他、愿意再次拥抱和亲吻他,那么他就死在那一秒钟也再没有不甘心的了。

    作者有话要:  傅南生:如果是我,就原谅他这一秒钟(笑)但如果下一秒他磨磨唧唧不想死了,我就亲自送他去死(冷笑)

    二狗:你闭嘴!(代入感太强,一秒走火入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