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喁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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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三月十五那日, 程柔嘉早还未到辰正就到了裕王府。

    明欣穿着水碧色的夹衫,杏黄的绸裙,整个人面容嫩得能掐出水来, 略施粉黛, 坐在罗汉床上等着及笄礼开始。

    虽是王府的庶女, 裕王爷却极宠她,及笄礼公卿之家的宗妇几乎都应邀前来, 正宾是在宗室中也举足轻重的南阳大长公主,司者是宁国功府多子多福的六夫人, 至于赞者,则是素来和明欣是“死对头”的景真县主。

    明欣扁了嘴和她悄悄话:“若不是姑祖母答应做我的正宾, 我定然要请你做我的赞者!”

    赞者一般是及笄者的好友或姐妹,身份越贵重越好,黄芷曼只是六部侍郎之女,自然担不起来。程柔嘉如今还未得郡主封号,辈分上又成了她姑姑,也不大合适, 至于明欣……两个女孩子渐渐长大, 倒也收起了时候的针锋相对,有了几分损友的味道。

    是以话虽这样, 明欣的神色却是愉悦的。

    她虽然是庶女,却能请到南阳姑祖母做赞者,光是这一点,就压倒了府里的嫡女, 就连父王也, 没想到从来不掺和这些事的姑祖母竟然会应下来……

    起来, 还是借了锦元姑姑的面子。明欣的心暖暖的, 挽着程柔嘉的手更紧了些。

    外头忽地一阵喧哗,伺候明欣的于嬷嬷掀帘子进来,惊喜之色还未褪:“县主和顾家姐快出去罢,皇后娘娘来了。”

    程柔嘉和明欣对视一眼,俱是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些震惊之色——王府庶女的及笄礼,怎么连中宫皇后都惊动了?

    两人携手出去,外头的命妇刚给皇后行过礼。数月不见,薛皇后仍旧光彩照人,气度雍容,见两人出来,笑着招手让她们到身前,上上下下地量明欣,慨叹道:“一眨眼,明欣这丫头都要及笄了。瞧瞧,也都出落成大姑娘了。”

    明欣诚惶诚恐地道谢。往日里她虽然也常常随嫡母进宫陪皇后话,却也是不起眼的那一个,也就是前几个月定主意要帮视同长姐的密友逃出侯府,才在皇后跟前多了几句话。

    今日,皇后娘娘总不会是来找她麻烦的吧。

    幸好,皇后下一句话便让她放下心来:“本宫特意带了一支羊脂玉的事事如意簪子,今日及笄礼上,便用这个吧。”

    有皇后赏赐的簪子,自然更体面,明欣笑吟吟地道谢,南阳也笑着点头,请皇后上座。

    薛皇后却看了看身后,微微蹙了眉头:“大公主呢?那匣子她非要抱着,自个儿这会儿又没影儿了。”

    身侧的嬷嬷便笑道:“方才在外院碰见了三皇子殿下,想来公主被绊住脚了。”

    皇后听了直摇头:“你们啊,一个两个的,都降不住她。”目光却落在程柔嘉身上:“……过两刻钟及笄礼就要开始了,劳烦锦元你随张嬷嬷跑一趟,有长辈在,这皮孩子总归收敛些。”

    论辈分,她确实算得上大公主的长辈。皇后既然吩咐了,程柔嘉自然得应下,明欣的及笄礼是大事,总得一切圆满,她跑跑腿也没什么。

    程柔嘉和母亲了几句,便提着裙子带着阿舟和张嬷嬷去了前院。

    路上,张嬷嬷低声道:“瞧郡主您安然无恙,皇后娘娘可算是放心了。”

    程柔嘉吃了一惊,面上不显:“嬷嬷失言了,我哪里是什么郡主?”嘉南的郡主封号被褫夺了,可陛下也没有封她为郡主。

    “原是旨意今日就要下的,大长公主殿下这般宠爱您,怎么舍得您受委屈?”张嬷嬷笑得和蔼,“不过赶巧今日是县主的及笄礼,总不好越了她去,最迟明日,您就是有郡主封号的人了。”

    前后脚的事,却来提前给她通气,可见是存着善意。程柔嘉笑着道谢,张嬷嬷压低了声音:“从前……皇后娘娘为着私心,待您难免有不周到的地方,还望郡主不要放在心上。”

    程柔嘉停住了步子。

    皇后身边贴身的掌事嬷嬷,这般直白地向她道歉,定然是得了皇后的授意。可她不过只是个出嫁的大长公主的女儿,辈分略高些而已,皇后贵为天下女子表率,需要对她如此客气吗?

    很快,程柔嘉就有了答案。

    裕王府连通前院与后宅的穿堂中,大公主正坐在椅子上吃糕点,朱红的漳绒布盖着托盘,身边立了个挺拔的身影,不是薛靖谦又是谁?哪里又有什么三皇子。

    她心中轻嗤:这人对外放话公务缠身不会来裕王府的宴席,却又来了,还敢借着皇后的名头把她诓来,左不过是想她母亲一个措手不及……倒真是狡猾。

    程柔嘉凉凉地看了张嬷嬷一眼,前者略有些心虚地笑了笑,旋即快步上前拉住了大公主的手:“殿下,娘娘正在寻您呢,这簪子,后面急着用。”

    大公主点了点头,抱起托盘,乖顺地跟着张嬷嬷走了,半点没有什么娇纵蛮横的表现。

    倒是一副让他们二人独处,不必急着回后宅的表现。

    程柔嘉没有动弹,看着那人直直地大步向她走来。阿舟敛裙退后两步,目有忧色。

    佳人一袭杏花白的夹衫,朱红的杭绸综裙,高髻上戴了一支赤金衔南珠的凤钗,耳边一对红宝石的耳坠,华丽中不失清雅,光彩夺目,却也不会抢了今日主角的风头。

    数月不见,阿元的气色似乎比当初在庐州客栈瞧见时,还要更好一些。看来,顾家和公主府都对她不错。

    薛靖谦一面觉得庆幸,一面又不出的心酸——在承平侯府时最后的那段时光,终究是他太过委屈了她。

    “侯爷让人将我诓骗来,就是要在这里默不作声地看个一刻钟吗?”她慵懒又带着讥嘲的语调响起,薛靖谦才骤然发觉自己的失态,干咳一声,温声提议:“裕王府的园子不错,你……可愿意去转转?”

    远远的,隐隐能看见有人往穿堂的方向来,程柔嘉不想他们今日的见面再引起什么风言风语,遂点了头,只道:“明欣的及笄礼快开始了,侯爷有什么话,快些讲吧。”

    竟是如此不耐。

    薛靖谦眼神不由黯了黯。

    园子里玉簪花开得热闹,花香被风送入鼻端,程柔嘉心思纷乱地慢慢走着,听见他道:“阿元,你也听了吧,我一回京,就和陛下上奏要退婚,也全盘托出了你当时的身世,陛下虽然生气,却也算是应了……”

    程柔嘉皱了皱眉:“侯爷倒喜欢替我做主,那倘若陛下要杀了我呢?”

    薛靖谦默了默:“当日,我手里有一支兵马,倘若迟迟不能回府,他们会比陛下的亲卫先到你身边……”

    程柔嘉瞪大了眼睛。

    这人真是疯了吧?在裕王府里,竟然敢这么大逆不道的话。是他敢抗旨不遵,与陛下亲卫对抗吗?

    “自以为是!”她看了一圈,见园子里没有其他人,才冷下脸,快步向前走去,一副不愿理睬他的样子。

    “阿元!”

    比人高的太湖石后,他攥住她的手腕,逼着她停了步子,炙热的气息在她耳边翻滚:“阿元,你就不能,再给我个机会吗?”

    “薛靖谦,你这是求人的态度吗?”她直直对视上他的眼,面色冷淡。

    男人退后两步,不再将她压在石壁上,握着她手腕的手却没松开:“你从前不信我那个梦的存在,可如今验证了,你的真名就是顾锦元,这是否,也是一个无法解释的巧合呢?”

    “我不知道。”她闷闷地别开头。

    嘉南的存在和她对自己莫名其妙积压多年的恨意,昭示着一种与薛靖谦法不谋而合的可能,但怎么偏偏她一无所知呢?不过纵观嘉南被发落的数日来看,薛靖谦的确没有要营救她的意思。当时,大概真是她中了嘉南的圈套。

    可她与薛靖谦之间的问题,不仅仅是这些。

    “人都破镜重圆,可镜子既然有了裂痕,又怎么能恢复如初呢?”灼热的目光里,薛靖谦听见他面前的玉人轻声道。

    薛靖谦呼吸一窒。

    在客栈时,她摆出了许多大道理,证明他们不可能没希望没未来,如今有了一线曙光,她却也不愿意给他一个机会,可见当初他那般慢待她,她是有恨意在的。

    薛靖谦熟读兵法,在战场上攻无不克,可面对眼前这个比水柔又比铁还内心坚韧的姑娘,他从来都只有手足无措的份儿。

    静默的窒息足够杀死一份期待。

    远远似乎听见有人在寻她,阿舟伸长了脖子去看,声地在太湖石的另一面提醒:“姐,七姐似是在找您。”

    想是母亲见张嬷嬷回去了,她却没人影,心里不安,才派了顾家的七姐,她的堂妹来寻她。

    “七姐……”一道温文尔雅的醇厚声音似乎与那头的来人撞了个正着,这声音不用阿舟来传话,程柔嘉和薛靖谦都能听出来,是程昱之。

    “我先走了,侯爷且先等一等吧,免得让人闲话。”她神情如常,抚平了衣角的褶皱,薛靖谦抿了抿嘴,替她将发髻上的凤钗往里紧了紧,对方只微微惊讶一瞬,旋即落落大方地行礼告辞,仿佛他只是个不经意遇见的客人。

    “柔儿,你跑到哪里去了?”

    “五姐姐,你可让我好找。”

    “看园子里的景不错,走了一圈,现在应该还来得及吧?昱之哥,前院也快开席了吧,你且去吧。”

    薛靖谦默然地靠在太湖石上,指尖似乎还有那人残留的温度,然而抓不住留不住,她的欢声笑语,如今亦是在旁人面前才会露出的。

    他自嘲地笑了笑。

    位高权重又如何,哪怕对方只是个无足挂齿的编修,他却也不能将他从她身边喝退……因为她最讨厌他如此。

    来之前他是信心满满,如今却无半分把握了。破镜难重圆,那她,要与旁的人重新造出一面完美无痕的镜子吗?

    作者有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