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钻石与恒星
01
徐朝朝原本并不叫徐朝朝,当她那一辈子没认过字、没离开过南溪镇的脚娘亲在床上挣扎了三天三夜,好不容易把她生下来时,站在院子里的父亲听到“千金”二字,立刻将手里那只唯一完好的兰花碗砸到地上。
瓷片碎裂的声音传到屋内,娘亲眼角落下一滴泪,合着对世界尚且一无所知的懵懂惧意,她咧开嘴发出第一声啼哭。
在床上仅仅躺了两天,母亲就挣扎着下了地。父亲又一次不知所踪,柔弱的脚女人费力挪动着,扫了屋子,收拾了谷仓,犹豫再三,终于还是拿出一枚鸡蛋,给自己冲了碗热汤。
她在怀孕期间并未得到太多厚待,身体瘦如一把柴,如今生下女儿更是自觉罪孽深重,这枚鸡蛋就是她月子里唯一的补养,为了那嗷嗷待哺,却不曾被期待着降世的女儿。
娘亲给徐朝朝取名为招娣,这在乡间是寻常不过的名字,女孩风吹就长高,逐渐变成与母亲相似的,黯淡而模糊的一个瘦影子。
日子一天天更艰难起来,东边在仗,西边在动乱,乱世里人命也廉价,大约是在七岁上,久不露面的父亲忽然回家,带着满脸青肿,身后还跟着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
母亲在哭,她怀里那瘦瘦的弟弟也在哭,过了许久,男人终于放开父亲,父亲像一只颓丧的狗,哭着跪在母亲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认着错,声音模糊,令人生厌。
她就这样被卖进春晖班,那天天色也是这般灰蒙蒙的,她懵懂地跟着母亲绕过一重又一重回廊,走进一间屋子里,那房间雕着梁,凤凰的头上覆着灰尘,八仙椅上是个蹙着眉的男人,带着点嫌弃语调。
“七岁了,也太大了些,不知道能不能教得出。”男人跟母亲讨价还价,“谁让我这人心软,见不得你这么可怜才收她......”
离别时,母亲在她发顶摸了又摸:“招儿,只能怪女人天生命贱,若有来生,别再当女子。娘走了,你在这里要拼命,拼命才能熬得下去,你记住了吗?”
她从徐招娣变成徐朝朝,那男人含着玉石烟嘴,还是用那副懒洋洋嫌弃调子:“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今儿起你叫徐朝朝,啧...这好名字给你可真糟蹋。”
徐朝朝牢记着母亲临走时的话,得拼命,拼命才能熬过这漫长的苦难世间。冬月里,廊檐下滴水成冰,旧棉鞋落在地上,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透,整个人就像被冻住,敲一声就会粉碎,她还得咬着牙,一圈圈在院子里练功。
“海岛冰轮初转腾.......奴似嫦娥离月宫...清清冷落在广寒宫,啊,广寒宫,玉石桥斜依把栏杆靠...”
七岁入班,十三岁初登台,宝光辉煌的头面有千钧重,沉沉坠得头抬不起来,而班主还在板着脸训斥:“抬起头,上了台就得忘掉自个儿这条贱命,把贵妃精魂唱出来!”
她到底没能唱出贵妃精魂,因为很快在某个饭局上,她将酒泼了某个豪客一身,碗碟发出脆裂声响,像是又回到某个时刻,她听见那客人骂道:“敬酒不吃吃罚酒!”
班主气得额角青筋直跳:“你当你是个什么金贵玩意儿?当初买你花了五块银洋,想要犯拧?先十倍还我再!”
她不言不语,一路往饭店深处跑,背后是追着她不放的人,喧哗声、叫骂声,连绵如同炮仗般热闹,就在徐朝朝觉得自己快要跑不动时,她迎头撞上一个人。
鼻息间是一股温温柔柔的香气,像故乡枝头的茉莉花,又像六月夏夜里的栀子花,总之是洁白的、干净的,她听见有个人:“妹妹,你怎么哭了?”
她抬起眼,这才发现自己撞上的是个女子,跟她见过的大多数人都不一样,这个人干净得像是刚从首饰盒里捧出来,她穿着件洋人式样的绸缎长裙,头发微卷着,看起来漂亮极了。
后来她就被这个人带到一座学校,这里有许多跟她年龄相仿的女孩子,她听见她们叫她“阮校长”。
“你以后如果愿意的话,可以留在这里上学。”阮霁云对她,“你的身契我买下来了,等你长大赚到钱,就找我买回去吧。”
阮校长好像非常、非常忙。
这是徐朝朝观察得到的答案,她从别的同学那里听到,阮校长是个有大本事的人,她经营着沪上有名的时装公司,还兴办女学纯属慈善事业,专门帮助如她们这般,或家境贫寒、或孤苦无依的姑娘。
在学校里她拼命赶着进度,她没有学过读书识字,只认得戏文上不多的唱词,一切从头开始。扫院子的间隙,用笤帚枝条在沙地上练字时,她又想起娘亲当时的话。
你要拼命努力,拼命才能熬得下去。
“你为什么在这里写字?”忽然一个女声断她的练习。
阮校长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她应该是才从外面回来,大衣上沾着点雪气,那双明媚的眼睛望着自己,徐朝朝不知为何就有点自惭形秽。
“我在这里练字......”她轻声,“用沙子......”
阮霁云微微皱眉:“学习委员那里有练习本,找她去领就可以,是什么原因没有领到吗?”
“不是不是!”徐朝朝立刻解释,“那纸太好了.......”她有点为难而害羞地,“我的字写得不好看,不配写在那么好的纸上。”
她感觉到阮校长好像叹了口气,然后她就用一种笃定的、不容置疑般的语气道:“以后你都在纸上练习,只要愿意练习就去领。东西是拿来用的,不要觉得自己配不上。”
这样的话,从来没有谁对她过,徐朝朝诧异地抬起头,她早就习惯了所有人对她,你是个女孩,你不配拥有尊重、不配去妄想那些不属于你的东西,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告诉她这些。
还没等她再什么,又一阵脚步声自后头传来,很快便走过来一个身材高挑的女青年。
与阮校长不同,这位姐看起来异常飒爽摩登,她穿着一身黑色长大衣,腿被裹在马靴中,显得又直又长,她一边走到阮校长身侧,一边将手中的手套递过去。
“又把手套忘在车里了,冻坏了还怎么拿笔?”她的声音也显得非常温柔,透着种熟稔而无奈般的埋怨。
而阮校长则微笑着,任由对方牵起她的手,将那副羊皮手套仔仔细细戴到手上,从始至终,她们没有再什么,但徐朝朝却感觉有种奇特的温馨气氛,在这两人之间流转。
总觉得,站在旁边的自己好像显得格外多余啊。
02
【三年后】
“霁云姐!东西我拿来啦!”盛夏的某一天,蝉鸣声阵阵,徐朝朝从自行车上跳下来,顾不得擦汗,就赶紧拎着包一路跑上楼。
房门“轰”一下拉开,阮霁云那张带着点天真气的脸出现在她面前,她急忙伸出手在嘴边比了个“嘘”声:“声声,忘记咱们这是秘密任务啦?”
徐朝朝吐吐舌头,轻手轻脚闪身进了办公室:“那洋经理一开始还跟我马虎眼,嘿,我可不理他,你要的这几匹料子我全弄回来了!”
她又像想起什么:“对了,姐姐,为什么我们要悄悄定布料啊?往常不都是走江姐的贸易公司吗?哦......你有事瞒着她!”
这几年来聪慧的少女早已观测到,自家校长跟江姐之间好像有某种特殊默契,具体是什么她不上来,总之就是,她们每次站在一起,都显得特别和谐、特别的.....像一家人。
在她追根问底的时候,阮霁云已经将她带回来的料子搭在人台上,雪光般的缎面织料晃花人眼,徐朝朝惊叹道:“诶呀,真漂亮!这是要做什么用?”
手中的缎面光滑如水,阮霁云轻轻拂过织物,心里早已算好要做的样式,此时见徐朝朝一幅狗般恳切的模样,忍不住笑道:“你能保证守住秘密,我就告诉你。”
徐朝朝连连点头。
“哇......这不是......”在得知阮霁云全盘计划后,女孩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仿佛听到的是什么天方夜谈,但很快她就变得兴奋起来,“我愿意!我保证谁也不提,尤其是江......”
待学校里的事情安排完,阮霁云看天色不早,拎起手包也准备离开,她刚走出校门,就听到路边有喇叭声。
孟繁诗穿着一身红,带着点笑意道:“江培风一去法国,你就约我见面,让她知道不得疯狂吃醋?到时候你可不能站干岸不管我。”
“我帮你话,她岂不是更生气。”阮霁云知道她是开玩笑,笑着钻进车里,“孟姐姐,我托你办的事.......”
“放心吧,宝嘉丽饭店七月初八的宴会厅,连带着餐点全都给你安排好了,”孟繁诗递给她一张纸笺,“江培风可真是一点不罗曼蒂克啊,这种事居然让你先想到。”
阮霁云仔细看那张菜单:“谁先想到有什么要紧的?如今日子不太平,她比我压力更大,各种派捐也好、募饷也好,恨不得在她那工厂刮下一层皮......我想着替她做点事,让她也能开心一下。”
“知道俩口感情好,也不用这么刺激我啊。”孟繁诗飞她一眼,“对了,你这宴席我也不知赶不赶得上,我家里出了点事,恐怕不久就要去美国。”
两个人都是一阵沉默,这些年以来,她们几人以孟繁诗公开牵头,组织了一支女子慈善会,捐钱捐物、兴办学校,做了不少大事情,如今骤然要分别,阮霁云顿感意外。
然而她也知此时正逢乱世,人人都无法知晓明天是否还能重逢,只得露出笑容道:“那我预祝孟姐姐此行一帆风顺。”
空气中便染上些许愁绪,孟繁诗笑着停下车:“好啊,今晚我们两人先好好吃顿饯别饭,也算我贺你与培风——百年好合。”
03
对于阮霁云背地里的安排,江培风罕见地没能第一时间发现。她从法国回来后,便接到工厂和商会的一大堆杂事,千头万绪忙得不可开交,等这日晚上回家,才发现阮霁云正在等她。
江老爷被儿女劝着去香港养老,而江致宇和茱莉娅则到南京政府任职去了,江氏大宅里,如今只有她们两位主人。雪亮电气灯下,八仙桌上摆满热腾腾的菜肴,香气勾动胃口,江培风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有点饿了。
阮霁云应该是刚洗完澡,长发湿漉漉披在身后,整个人看起来清新宛如新开的莲花,她笑着揭开一只青花莲纹的大海碗。
碗中是煨好的鸡汤底,卧着雪白的银丝面,葱段、鸡蛋和青菜点缀其上,香气四溢,她看到阮霁云红唇轻启,对她了四个字:“生辰喜乐。”
又是她的生日了。
江培风楞住:“我自己都给忙忘了。”她快步走到桌前,拉住阮霁云的手,动作轻柔地送到唇边轻吻一下。
唇边的手指缩了缩,她略微加了点力拉住那只手,没让她又害羞逃走:“这面条看着眼生,可不像王妈的手艺......”
“这是我做的。”阮霁云红着脸回她,“头一回下厨,江姐可愿意赏脸尝上一尝?”
江培风看着她,那双清冷的凤眸中晕着光,阮霁云心里有点慌,她掩饰般去取桌上的汤勺,刚要放进碗里,手腕又被人握住了。
“不是给我吃的吗?”江培风将她拉到自己怀里,在她耳边问道,“还是,你想先尝一口?”
气氛顿时变得有些暧昧起来,她坐在江培风腿上,不得不略微低下头看着她撒娇:“你这样子怎么吃饭呀?”
目光就这样落进另一双眼中,两个人挨得近了些,近得几乎能感觉到彼此蓬勃的心跳声,双唇间散逸出热意,若即若离般,蹭过温软的脸颊。
阮霁云被她一只手环住腰,另一只手则握住她的右手,与她十指紧密地扣住,恍恍惚惚有些热,她感觉到江培风爱怜地抚摸着她的手指,把一个东西套了上去。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惊醒,江培风已经放开手,她将手指凑到面前端详,发现无名指上多出一枚戒指,白金托底,三颗钻石呈冠冕状排列,两颗略,中央则是一颗梨形美钻,光华璀璨,晶光闪烁。
“特意托人在法国订做的。”江培风轻轻在她发间吻了吻,“虽然这时候我应该用个更正式的姿势,但是,请你嫁给我吧,阮霁云。”
这句话一出,怀里的人明显愣了一下,红晕如同蔓延的花瓣,在脸上晕染出无边春色,阮霁云半是懊恼,半是羞涩地扭转身:“谁让你先的......”
江培风愕然,怀里的人跳下来,拉着她的手把她拽起来,一路带到卧室里。
“我还想着等你吃完寿面,然后再给你看这个......”前面带路的人嘟囔着,好像被她破坏了某个十分重要的计划,掀开人台上的盖布。
那是一件婚纱。
纯白的婚纱,富丽蕾丝、璀璨水钻,层层叠叠的大裙摆上,用珍珠拼成玫瑰花形,整条裙子都浮着光晕,如同被月光染成般,精致而美丽。
阮霁云抿着嘴:“我花了大半个月做这条裙子......我亲手画的设计图,亲自挑选的配饰,然后一针针缝的......”
找到了所有我能找到最好的样式,用尽毕生所学,只想给你独一无二的礼物。
“江姐,我也想问你,愿意嫁给我吗?”
她话音未落,已经被人用力抱进怀中,那个怀抱永远都是温热的、安全的,带着全心全意地纵容与宠爱,她感觉到额头被人亲了亲,然后那个人:“阮姐,若得你相伴,我此生别无所求。”
04
作为一位婚纱设计师,徐朝朝后来参加过许多次婚礼。那些婚礼极其盛大、豪华,然而留在她记忆中,最为珍贵的记忆,却是一场或许称不上是婚礼的型晚宴。
那是她的校长阮霁宁主办的晚宴,她和另外几位风华的女生一起,原本是来帮忙布置会场,后来也作为嘉宾被邀请入席,见证了这次特殊的行礼。
宝嘉丽饭店的花园包间中,被馥郁白玫瑰所点缀笼罩着,参与这场夜宴的嘉宾人数不多,有一位西装革履的年轻男子,他身侧是位金发碧眼的洋夫人,而在另外一边,是几位扮时髦的女性,所有人都看起来极有礼貌,安静地等待着新人入场。
乐队奏起悠扬的弦乐,在提琴声中,徐朝朝看到阮校长穿着一身洁白婚纱,挽着另外一个女子一起走入会场中。
那或许是她一生见过最为美好的场景,两个女孩都穿着婚纱,她们的手紧紧牵在一起,凝望彼此的表情温柔而深情。
一位穿红裙的漂亮女士作为证婚人,她笑意盈然地读完誓词,分别问两位新人:“你是否愿意与她共度一生,彼此支持,彼此陪伴,无论岁月变迁,唯愿以爱永存?”
那是一段动人的誓词,那时的徐朝朝尚且不能理解这种感情是否惊世骇俗,又是否具有正确意义,但看到那两个女孩相视而笑时,她发现自己的眼泪涌了出来。
音乐声中,新人跳起第一支开场舞,来宾很快纷纷加入其中,乐曲声穿越夜风,越飘越远,天空中徐徐飘散的云层,擦亮一轮皎洁明月。
在十六岁这年,徐朝朝忽然读懂了一种名为爱情的东西。
无关地位、无关年龄、无关是否足够美貌及聪慧,同时也无关——性别,只因为茫茫人海中,遇到了一个此前虽然从未相遇,但是你却笃定知道,她的未来将属于你的人。
这场婚礼之后不久,战火再起,风华女校的学员们被临时组织起来,她们编成数十个队,以高年级带领低年级,要连夜转移到广州去。
在火车站,徐朝朝紧紧拉着分配给自己照顾的学妹,那是一个不足十岁的女孩,她虽然很紧张,却懂事的一言不发,两个人走到码头边,她又遇到了阮校长。
阮霁云摸摸她们的头发,温柔地:“都要听话,姐姐照顾好妹妹,能不能做到?”
远处隐约传来炮火声,徐朝朝忽然意识到,这可能是一次并不平静的告别,她下意识地问:“姐姐,你害怕吗?”
“害怕。”阮霁云回答道,“但害怕也不能退缩,有你们在我身后,姐姐们会拼命努力保护好你们的。朝朝,带好妹妹,我们再会。”
她没有时间再多,匆匆将人交给船上的人,徐朝朝看着她的身影继续在下方穿梭,过了一会儿,有个人走过来,牵住她的手。
耳边传来一声汽笛响声,船只徐徐启动了,身边的女孩终于怯生生问道:“姐姐,我有点害怕。”
徐朝朝笑了,她蹲下身帮她整理一下围巾,轻声道:“不怕,姐姐在。”
这世界上即使苦难重重,即使缺乏希望,要拼命熬下去才能熬过这些伤痛和难,但她已经有幸亲眼目睹过爱,那么就算前方有千百种困厄,她也要努力走下去。
因为她们还会一直走下去,走到那个能拥抱爱与未来的世界中去。